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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杜老师,真的有人天生会犯罪吗?”

      杜偃如怔了怔,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仿佛曾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

      他知道这多半是因为海马效应。靶向记忆消除手术的后遗症之一就是海马区异常,一年前接受手术后,他常常会产生类似“既视感”。

      杜偃如定了定神,循声望去,少年长着一对猫似的眼睛,一手支颐,神色慵懒。

      他眼尾上翘,眼神带钩,瞳仁却比一般人大一些,看起来有种孩童般的天真。

      杜偃如没有理会,垂下眼,食指在书页上轻轻一划,翻过一页,继续照本宣科。

      “杜老师,”那少年不依不饶,“您听到我的问题了吗?”

      杜偃如把书放在讲台上,掀起眼皮,冷淡地觑了少年一眼:“宋韵,这是法国文学导论课。”

      名叫宋韵的少年转了转左手中的笔,微微觑起眼,鲜润双唇中吐出一串珠子般圆润的法语:“Ainsi je voudrais, une nuit, Quand l'heure des voluptes sonne, Vers les tresors de ta personne, Comme un lache, ramper sans bruit”(1)。末了舔舔上唇。

      杜偃如面无表情。

      “杜老师,”少年换了个姿势,趴在课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自下而上地看他:“因为可能发生的犯罪提前剥夺一个人的部分权利,公平吗?”

      杜偃如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耐着性子道:“如果你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课后我可以推荐几本相关著作给你,上课时间请不要用无关问题占用其他同学宝贵的时间。”

      宋韵嬉笑着扫视了一眼其他同学,教室里二十来个学生,一半趴在桌上睡觉,还有一半在低头玩手机和平板。

      “老师,我想同学们应该不介意宝贵的时间被我占用。”

      有人捧场地哄笑起来。

      杜偃如忍不住也笑了。

      这所皇家文理学院位于距市区一百五十公里的人工岛上,享有“皇家垃圾堆”的美誉。

      这里的学生个个出身名门望族,也个个无可救药,要不就是太笨,要不就是太能惹事,家里不敢送出国去。进了这里,差不多就等于被家族放弃了。

      前几年《犯罪风险评估与预防法案》的通过为皇家文理学院增加了另一类生源——像宋韵这样犯罪风险80%以上的高危贵族青少年。

      宋韵是其中的翘楚,人家只是有犯罪风险,他不满十三岁时就已经实打实地犯过罪了,非但大摇大摆地侵入国家安全部的核心系统,还见义勇为地补了个漏洞。

      杜偃如作为2019犯罪法案的始作俑者,不知受过多少次刁难。不过他一个成年人,不可能真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

      “老师别生气,”宋韵无辜地道,“最近到处都在讨论世纪审判,您是这方面的权威,我只是想听听您的见解。”

      杜偃如脸色微微一变,沉吟片刻道:“抱歉,这个案件我不太了解。”

      他说的是事实,虽然他是受害者之一,但是关于这个案件的一切进展都被刻意屏蔽了。

      一年前的事导致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甚至在冒险做了靶向记忆消除后仍然深受其扰。

      他的家人和心理医生一致认为,案件的审理过程他应该尽量少参与,他的哥哥甚至向大法官申请特令,以书面形式提交证词和接受询问,以免再受刺激。

      宋韵见他脸色发白,乖觉地闭上了嘴。

      杜偃如瞥了眼窗外,巨大的亚马逊棕榈树舒展着枝叶,油亮的扇形叶片在六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有些晕眩,心脏处似乎又开始隐约作痛。

      他的主治医师反复检查确认过,之前换上的器官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比原装的还健康,他之所以会产生幻觉,多半是因为心理上的原因。

      杜偃如深呼吸几次,继续用令人昏昏欲睡的语调讲《人间喜剧》。

      平安无事地撑到下课铃响,学生们不等他宣布下课,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了出去,一分钟不到,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宋韵两个人。

      杜偃如只当他不存在,不紧不慢地收拾教案,正要往教室外走,宋韵从身后叫住他:“杜老师。”

      杜偃如只得耐着性子回头:“有什么事吗?”

      宋韵看了他一会儿,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慌张:“......明天上午十点,庭审直播,您最好看一看。”

      杜偃如不置可否地颔首,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傍晚回到住处,人工智能已经根据他的偏好调节好了温度和灯光。

      杜偃如换下外衣,走到酒柜前,倒了杯威士忌,在沙发上坐下,随着他的脚步,客厅里亮起柔和的灯光,小提琴声在高旷的空间中回旋。

      杜偃如从边桌上拿起出门前看到一半的书,正要接着看,突然改变了主意,对人工智能下语音指令:“更改安全墙设置,取消所有关键词,适用所有设备。”

      五秒之后,人工智能反馈:“重置失败,请确认您的权限。”

      这栋度假别墅是他大哥名下的产业,权限不向他完全开放也可以理解。但是联系他大哥往日的做派,杜偃如不由生出一丝疑惑。

      “是否尝试取得授权?”人工智能接着问。

      杜偃如想了想,回答否。

      第二天上午没课,杜偃如一早出门,沐浴着清晨和煦的阳光,走到远离别墅区的一家小咖啡馆。

      这是他某次散步时偶尔发现的地方,光顾此地的几乎全是岛上的服务人员和小生意人。

      杜偃如要了杯黑咖啡,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从包里取出平板电脑,接入咖啡店的网络,打开新闻客户端,戴上耳机。

      “……犯罪嫌疑人姜惟,被指控于2025年6月携带管制刀具进入杜偃如位于J市海边的住宅,对被害人实施暴力侵害,导致被害人重伤……”

      听到“姜惟”两字,杜偃如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颤,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惧感,只是头有些疼,这是靶向记忆消除手术的后遗症。

      这种手术还不太成熟,无法精确控制消除范围,比如杜偃如的手术,本应该定向消除受伤当天的记忆,最后却造成近两年的记忆缺失,时不时的头痛会伴随他终身。

      因为这些副作用,记忆消除手术的限制非常严格,只有当PTSD症状严重威胁患者身心健康时才能进行,并且需要权威心理医生评估签字。

      杜偃如一直都想不明白,他自认承受能力不错,为什么PTSD症状会严重到他大哥同意他接受不成熟的手术?甚至甘愿让他冒失忆的风险?

      然而这些记忆已经没了,永远不可能再恢复,他只能从别人口中了解当时的情形。

      主播继续道:“……此外,犯罪嫌疑人姜惟还被指控以残忍手段谋杀至少四名儿童……受害人平均年龄为三岁……”

      画面中出现打了马赛克的现场黑白照片,虽然什么也看不清,杜偃如还是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上午店堂里没什么客人,服务员百无聊赖地倚靠在吧台上擦着杯子,墙角的旧空调嗡嗡作响。

      “……有权威人士评论,这一案件可能对我国政治和司法产生深远影响,并在即将到来的大选中导致民意向保守党倾斜。上周最新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52.7%的民众支持保守党关于修改2019犯罪法案的提案……”

      杜偃如不由皱了皱眉,自从他出事,他大哥每周都会抽时间来看他,但是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个提案。

      新闻主播继续道:“该提案如通过,高犯罪风险人群将面临有史以来最严苛的限制规定,包括将法定测试年龄由十岁提早至八岁、进一步缩小安全预警范围、向社区民众公示高风险者信息、建立独立社会信用系统等……”

      杜偃如浑身发冷,身体不由自主前倾,用力捏住陶瓷杯的把手,指节泛出青白色。

      “自由党候选人魏海对此发表评论称:‘这是对人权赤裸裸的践踏’,保守党议员杜郁如则表示,提案不但保护普通民众的利益,事实上也为高风险人群提供了更多保障和相应的社会福利……”

      十点,庭审直播准时开始,画面切换到最高法院,身穿灰色囚服的犯罪嫌疑人被两名法警押至被告席。

      镜头拉近,杜偃如呼吸一窒。

      嫌疑人被捕后一直被羁押在看守所候审,才刚过十八岁。

      他头发几乎剃光,披着宽大的囚衣,越发显得身形瘦削。

      杜偃如仔细打量着他,只见他脸色憔悴,双颊凹陷下去,眼下有深深的青影,可仍然漂亮得过分。

      就是这个漂亮的少年刺了他二十多刀,害他几乎把主要脏器全换了一遍,杜偃如感觉有些荒谬,徒劳地在脑海中搜寻着这段记忆,然而只有一片空白。

      控方开始历数犯罪事实和证据,镜头时不时切换到犯罪嫌疑人的脸部特写。

      他的神情一直很平静,平视前方,没有一点悔过的迹象,杜偃如接触过很多类似的连续杀人犯,知道这样的表现并不奇怪,他们没有共情能力,不能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也不会为自己的残忍行径忏悔。

      检方陈述结束,辩方律师站起身,向法官和陪审团点头致意,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被告人,缓缓道:“我的当事人承认以上所有指控。”

      旁听席上开始骚动,法官敲了敲法槌,现场重新安静下来。

      被告人供认不讳,犯罪证据确凿,观众们期待的唇枪舌剑的交锋并没有发生,陪审员很快作出决定,判决被告人姜惟四项故意杀人和一项故意杀人未遂致人重伤罪名成立,判处额叶注射刑——这种刑罚被称作“人道主义死刑”,通过向额叶区域注射一种特殊药剂,将罪犯变成没有思维能力的行尸走肉。

      被告人当庭放弃了上诉的权利。

      一场“世纪审判”就这样毫无波澜地结束了,观众们都感到有些失望,在评论区里发泄着不满。

      杜偃如也感到有些诧异,穷凶极恶的罪犯不少,但是放弃一切辩护和上诉的却很罕见。

      法官根据程序,最后问道:“被告人还有什么需要陈述吗?”

      一直无动于衷的被告人缓缓站起身,“还有两个孩子。”

      法官没反应过来:“什么?”

      “还有两个孩子,”被告人笑了笑,露出一颗虎牙,“尸体被我藏起来了。”

      全场哗然,法官使劲地敲着法槌,好不容易才让群情激昂的人们安静下来。

      “想知道尸体藏在哪里吗?”被告人冷淡地说道,一边直视镜头。

      杜偃如屏住呼吸,和屏幕上的眼睛对视。

      “让我见杜偃如。”

      说完这句话,被告人在一片惊呼声中跟着法警离开了法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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