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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宵之1 ...


  •   宋喜五六岁时,便被卖进了宫。

      御膳房里的油烟,竟日不休。若非那时候年幼懵懂,她准会想尽办法,不因那半块嵌了果仁的米糕,被师父拐来尚食局里。

      一晃便已是九年过去,再待年夜里那场宫宴忙完,她可就算是在这皇宫,待满了十个年头。

      如此一来,便再没有青葱幼嫩的豆蔻年华,供她虚度。宋喜终于想起她及笄之后,或许将面对何种窘迫。

      环顾自己周围,同年进宫的那些姐妹,或做了司灯、司杖,或在哪位娘娘身前效劳。她们日子过得清闲舒畅不说,就连对食的太监,都早已定了下来。

      而自己呢?

      御膳房的宫女,素来不受太监们的追捧。

      经年累月,整日里烟熏火燎,宫女皆落得蓬头垢面、一身油腻不说,就算是连人带衣服皆洗个彻底,仍除不尽指尖衣角,那败人兴致的烟火味道。

      男人,就算是没了那东西的半个男人,有哪个不对女人尚抱幻想?

      宫里的小太监们,想要的都是那娇婉清丽的月宫仙娥。他们中又有哪个,会瞧上她这围着锅台打转的小“嬷嬷”呢?

      那些嘴贱心黑的家伙们,不叫她一声“老妈子”,她便已然要合起那双纵使洗净,也仍似带着油腻的手,惜福叩拜了。

      待在御膳房的日子已这般久,宋喜深知这“人间烟火”早就浸在了自己身中。她倒也未幻想过将这股味道除净,何况她对灶台旁的烟气,本就不甚反感。

      可如今,她及笄将近,对厌弃自己的那些宦官,已不得不动起脑筋。

      “杏儿姐姐,你就帮帮我吧。”

      扯着桌旁人的袖角,宋喜半蹲于地,拼命眨着眼睛求她。

      “眼看我也快十五岁了。若成了年,哪日撞见泰和宫里那位……我便是十年之后想要离宫,都离不得了。”

      卖蠢、撒娇——

      曾经在御膳房里得以活命的惯常手段,如今被她用在了亲如长姊之人身上。

      “噗!你这丫头……”

      闻得她这般言语的尚服湘杏,无奈抽出衣袖。

      她屈指弹过宋喜脑门,才又笑道:“自己的斤两也不掂个明白,你便先风风火火来求我了。就算今日我于你不顾,改天呀,那位爷也是不可能收你入帐的。”

      “嘿嘿,妹妹这不是有备无患,以防万一嘛!我师父就总说,‘咳咳、小心驶得万年船唷’。”

      傻气笑过,宋喜攥了拳头挡在嘴边,学着她那年迈师父的模样,用力咳过,颤巍巍启唇念道。

      本朝独受圣上荣宠的大内御厨,冯铁柱冯大师,若知道自家关门弟子竟这般欺师灭祖,定会撕了刚刚誊抄好的尚膳监名册,再不操心她的“终身大事”。

      ‘……你这丫头,也是刚巧遇上了好时候。不然啊,我就算跑断了腿,恐怕也寻不来一个合适你的。’

      回想起方才在尚服局里,湘杏坐在桌旁,闲闲道出的这几句话,宋喜便愈发安下心来。

      湘杏做事妥当,不然也不会在众姐妹里,最先成为了一局的主事之人。湘杏眼光精准,不然也不会在择菜户时,唯独择中了宫中的大内总管。

      同自己对食的菜户,托湘杏去安排……既然她已答应,说了恰有合适的人选,这事情十有八九便就成了!

      喜难自胜的宋喜,待入得御膳房的内门,穿过值房,便小步蹦跳着冲回屋中。

      “嗬!”

      方一推门,她遂见本来阴暗的堂屋里,正中央那绿檀方桌之上,竟闪着一抹幽幽烛光。

      灯烛后映出来的,是冯御厨皱得好似只包子的脸。

      惊魂未定,宋喜好生拍了胸口,脆声嗔道:“师父,您老人家白日里不在炖盅旁边添柴,怎么跑到徒儿这里,研究起灯烛来了?”

      皇上他最近,连着天地钦点师父那道清水棠梨。也不知本朝究竟出了什么大事,竟教天子的肺火烧成这般。

      师父炖梨时从不放川贝、甘草,那位爷吃进嘴里,真能有降火之效?

      “来,来……”

      冯御厨朝着宋喜缓缓招了招手。

      虽说他面上笑得慈蔼,可他眼里闪烁的精光,却将他彻底出卖。

      “为师的好徒儿唷!你且看看,这些个小伙子里,有哪个合你心意?”

      没想到,在替当朝天子排忧降火之余,师父他竟然还忙里偷闲,不忘替她寻起菜户。

      素来宫婢不得擅至宫外。若有所需,常借由宦官之手,行采买事。

      棉线布帕、脂粉香膏,及至各家宫女的小灶之上,炖的菜肉、烹的米面,皆靠相熟的公公自宫外带来。

      至于值房之内,大多不得私燃明火,唯恐惊扰了各路主子。

      若公公们事务繁忙,哪日赶不及去吃饭,回过头来,就只剩下残羹冷炙可食。

      如此交钱递物,再加上搭伙对食,一来二去,便总有结成对子的宫女宦官。若哪个宫女说自己有了菜户,便算与那位公公结了夫妻。

      宋喜反观自己。

      如今,她年纪已近十五。寻个菜户之事,的确迫在眉睫。

      哪怕她不图日子好过一点,不为她在宫里的生活着想,也得为二十五时,她能够出宫而做打算。

      向师父点了点头,宋喜朝方桌走去。

      “你说自打你进了这皇宫,也快有十年了。想当初,为师是看上了你这名字喜气。‘宋喜’、送喜,听着就叫为师舒坦。为师便也就未依那老一套的规矩,连名带姓都准你留了下来。”

      冯御厨一边翻弄着手中名册,一边对她念叨。

      “本来你也算是名字、模样都甚讨喜。可至今怎仍不见有小太监,买宫外那些个零零碎碎,主动来讨好你?我可听说,尚功局那些缝缝补补的丫头,各个都有太监们争着讨好!唉,你若是再寻不到菜户,来日准惹旁的丫头笑话你作……作……”

      冯御厨抬手敲了敲额,一时顿住,如何也想不起嘴边那词。

      “笑话作那‘弃物’。”

      虽然尚功局女官并非只做缝补,宋喜此刻却无心力替人家辩解。她只是垂着脑袋,弱弱接下师父的话。

      尚食局里的确有许久寻不到菜户之人,落在别的宫女口中,都是些没人要的“弃物”。

      其实莫说在这宫中,便是宫外那些寻常人家,年纪大了又还嫁不出去的女儿,也定会遭邻人耻笑。

      可宋喜她最担心的,却还不是沦为“弃物”。

      菜户一事,便是泰和宫里的爷,亦有耳闻。

      那位爷是个难得的开明之人,外朝皆赞作勤勉贤德的圣主。

      而内廷里,若遇了私下结对的宫女太监,那位爷也不过付之一笑,顺便打听句“究竟是谁”,算作凑趣罢了。

      于宋喜而言,唯有寻到菜户,才能确保她日后走出宫门。

      而眼下这御膳房,她并非不喜,或者说缭绕烟气既盖得住她这张脸,她便如何也是心甘。

      冯御厨口中所道,宋喜长得喜气,指的便是她脸上身上,多出的二三两肉。

      不比别处宫女,御膳房中,本便没有瘦得皮包骨头之人。换句话说,倒也没有轻若飞燕迎风,复又如柳似烟的袅娜女子。

      宦官里面,却常有人偏好那类羸弱姑娘。

      宋喜合不了所有人的胃口。

      可虽说她脸上褪不去婴儿稚气,却至少并非貌丑。白糯幼嫩,能惹人爱不释手的,除去冯御厨的红豆汤团,便是冯御厨的关门弟子。

      若洗净脸上的烟灰油渍,宋喜也算是甜软秀丽,有别样风情。

      依泰和宫里那位对红豆汤团的喜爱程度,宋喜可不敢随意冒险,将她出宫的退路换作娘娘们的“仕途”。

      还是依照师父所言,“小心驶得万年船”吧……

      宋喜心甘情愿守着灶台,任层层烟气盖住头脸。可现在已然并非如此,便能令胆小的她安下心来。

      好在湘杏姐那儿,已是应允了她。如今她静待湘杏姐的消息,便就成了。

      “师父……”

      名册被翻弄得“哗哗”作响,冯御厨择徒婿的兴致正高。宋喜粉唇轻咬,犹豫着唤住了他。

      “徒儿今早去了湘杏尚服那里……”

      一听“湘杏”二字,他便知自家弟子有大事要讲。

      “菜户之事,尚服她说,已有了适合的人。”

      宋喜神情恳切,软着嗓子,小心求他。

      “如若那人不成,徒儿但凭师父安排,择人结对。如何……?”

      冯御厨看着自己这关门弟子,怎么瞧都是玉润珠圆,惹人疼爱。

      也不怪那尚服局里,手腕、心计皆多得出了名的湘杏,却偏对自己这爱徒照拂颇多。

      满意笑过,他合起手中名册,卷进袖笼,总算是不再逼宋喜择什么“如意郎君”。

      *

      “浣衣局里那个,是近来才上了任的。换作平常,你这尚食局排在第三等的典膳,如何也见不到司礼监秉笔太监。”

      湘杏拎帕子按在嘴角,强遮笑意,却还是自眸中透出欢喜神色。

      “那可是司礼监啊,就好比咱们六局的尚宫局,管的就是皇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虽说秉笔同样排在掌印、提督之下,算第三等,可到底尚食局却比不及那司礼监。”

      司礼监的厉害,宋喜清楚。湘杏姐那菜户,便是在司礼监里,一路坐上了掌印的大内总管之位。

      没想到,姐姐曾说的合适人选,从前竟是在那里供职。宋喜不知道,自己是摊上了天大的幸事,抑或……

      “既然那人曾与姐夫同在司礼监中,妹妹这次的事,莫非也劳烦了姐夫费心?”

      局促地攥了双手,宋喜故作不安之态,等待湘杏主动将话吐出。

      “倒也不费事情。你姐夫与他素有交情,此次去浣衣局看他,顺带提及你罢了。只是……唉,姐姐也不怕你听到那些风声,可你若提前知道了,心里总归能有个准备。”

      湘杏见了宋喜感恩戴德的惶惶之状,终究不忍,扶上她的肩膀,压低声音。

      “原本好端端的御前秉笔,被扔到浣衣局去,总得有些理由。此事风声颇紧,连姐姐都探听不到什么。只是后宫里有姐妹说,他呀,是某位娘娘的上床太监。”

      “啊!”宋喜心下一惊,低呼脱口,又连忙掩住了嘴。

      “呸、呸。”道出天大秘密的湘杏,扭了头连连啐声,才又轻拍拍宋喜的肩,对她安抚笑道,“妹妹莫慌。姐姐只是怕你从别的妮子那儿听得此话,乱掉方寸罢了。”

      宋喜抚了胸口,好容易缓过气来,一开口却仍是有些结巴。

      “这、这‘上床太监’的事,可不是能乱讲的。姐姐可知,是哪个不怕死的,传出这种话来?”

      “她们既然活得腻歪,便任她们折腾好了。可这谣言传得甚是离谱,明眼人哪个会信?妹妹你且想想,若他果真同哪位娘娘关系不清,那位爷又怎会留他活口?更别提将他任作浣衣局的掌印总管了。”

      湘杏的话,的确在理。

      宫中妃嫔有那难耐寂寞之辈,便与看上眼的太监行暗通款曲之实。如是此类,暗地里便被人唤作“上床太监”。

      既然是无法人道的太监,便也无需顾虑什么珠胎暗结。只是如若事发,上达天听,便每每被处以极刑,尸骨不存。

      如此看来,新上任的浣衣局掌印,倒的确不会是哪位娘娘的“上床太监”。

      只是不知,他到底做了件什么事,才会从天子脚下的司礼监,被调到皇城之外的浣衣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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