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爱上了一个死太监》林婉荷

10、如梦令

　　当秦无生出现在藩王们的面前时，他正穿着一袭鸦青色的曳撒，明晃晃的行蟒昭示着他的权势地位。他的腕上盘着一串紫檀菩提，一共一百多颗，悬着的象牙佛头塔雕工精细无比。

　　他并没有行礼，只是淡淡的一揖，语气客气清疏：“皇上听闻诸王爷来京，特命咱家来迎，一应事务皆由司礼监承办。不过，京师的水土跟别处不大一样，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王爷包涵。”

　　有的藩王们以前也曾见过上任掌印太监，但能够坐到那个位子的，多半是垂垂老矣的老太监。在他们感叹青出于蓝胜于蓝时，怎么也没想到现任掌印不仅年轻，而且还有着一副极好的容貌。

　　宇文氏的皇族一向都生有顶好的容貌，以前藩王来京时，也曾见过皇帝与太子。如今见了秦无生，如果不是事先得知了他的身份，他们几乎会将他误以为哪位宗室亲贵呢！

　　“承蒙厂公亲自驾临，小王等不甚欣喜，还请厂公留下来饮几杯酒吧！”说话的是广陵王，由于他也是宇文皇族的宗室，所以在众藩王里颇有分量。他知道皇帝很是信重秦无生，所以拉拢这位权宦总没有坏处！

　　“饮酒就不必了，咱家还要回宫复命，若饮了酒便是大不敬了，且改日吧，若有机会咱家与诸位王爷改日再聚。”

　　他颇厌烦这些酒囊饭袋，身上袭着尊贵的王爵，却还拿官场那一套拉拢他，也不看看他秦无生何时跟这些禄蠹厮混过？

　　捏着手帕掩了掩鼻，他皱了眉头，广陵王只看到他手上戴着的筒戒，眼瞅着人家不给面子，他只好尴尬的笑了笑：“厂公能得皇上信重，自然是日理万机的，那小王等就恭送厂公大驾了。”

　　秦无生从酒楼出来，自觉身上沾了不少臭气，有些不悦，眼见天色尚早，便回了一趟提督府换了身衣裳再去北锣胡同接殷扶雪。

　　另一边，府中随从进书房通传：“王爷，东厂的秦厂公来接郡主回宫了。”

　　殷扶雪闻言便跟着琅琊王一同出了房门，正看见秦无生站在庭院里。他从前没有见过这琅琊王，只听说他在本朝诸侯王之中势力很大，还手握兵权，所以才招致皇帝忌惮。

　　“哦，是秦厂公啊，厂公驾临，本王没来得及迎接，着实失礼，还望厂公不要见怪。”

　　秦无生微微作揖，眼睛一点都没往殷扶雪身上偏，他的语气客气又疏离：“无碍，皇上体恤郡主离家离父，所以常吩咐咱家可以偶尔带着郡主出宫散心，不过眼下也是该回宫了，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琅琊王笑了笑，“小女能得皇上与太后的喜爱，是她的福气，还请厂公回头见了皇上、太后，代本王向皇上、太后问安。”

　　秦无生道一声自然，殷扶雪便随秦无生出了这座宅院。马车停在门外，待坐定以后，殷扶雪才察觉到秦无生又换了身衣裳。

　　以前私下里，她也常跟悦意一起猜测过秦无生。人人都说太监去了势，就再也不能享受齐人之福，所以只要手上有点权柄的太监私下里都会逛一逛八大胡同，使几个银子便能左拥右抱。

　　想来秦无生也是太监，会不会例外，她却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却很好奇，太监如何左拥右抱呢？

　　听说前朝时总有太监为了重振雄风，喜好用男童脑髓进补，以求修残补缺。又听说有以形补形的传闻，不仅能够再生血肉，还能够返老还童呐！

　　殷扶雪悄悄的用余光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人，她不清楚秦无生的年纪，也好奇他这么美貌，究竟是因为时常进补所以保养得宜，还是因为本身就天生丽质呢？

　　不过天生丽质这几个字用在太监身上却不太合适，殷扶雪不免偷笑出声。车内寂静，静的即便掉根针都能听得出来，所以她低声的笑，也自然能引起他的注意。

　　“郡主在笑什么？”

　　殷扶雪有些尴尬，便随机找了个由头想要搪塞过去：“哦，方才我看见街上有杂耍儿的出了丑，一时没忍住所以笑了笑。”

　　他没再接话，两人又对坐了一会儿，直到回宫。回到昌意殿时日渐西斜，悦意已吩咐小厨房准备了晚膳，却被殷扶雪让人撤下。

　　“我不大饿，就不吃了，免得不好克化再积了食。”

　　“您今儿跟秦掌印一同出宫，可见到王爷没有？”

　　她坐在榻上，手撑着头：“见到了，跟父王还说了好些话。这次倒是托了他的福了。”

　　悦意蹩眉：“怎么成了托他的福？皇上早有旨意，说您是可以让秦掌印带着出宫走动的！”

　　“你哪里明白，皇上说的不过是场面话罢了，况且我这次是出宫见父王，本来就不能落人眼，如果秦无生不是有意帮我，我又怎么可能跟父王见面？”

　　她向来都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秦无生掌握批红，为难请饷之事也许是皇帝授意，可今日他有意放她去北锣胡同跟父王见面，却令人有些意外。

　　竖日，正是皇帝的万寿节，皇帝按例休朝一日，宴请藩王使臣，各宫的人也因此比平时早起了一个时辰。

　　卯时一刻，皇帝亲至慈宁宫问安，陪同太后一起用早膳，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太子自然也会在侧。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请安，给皇姑请安。”

　　太子今天身穿明紫的袍子，墨发束在银冠中，眉眼深邃，样貌丰神俊朗，丝毫不逊以谪仙著称的秦无生。皇帝一向都很在意这个贤能的嫡长子，所以早在他三岁时就封为太子，当做接班人培养。

　　“宸儿，坐到你父皇身边去，今儿是你父皇的万寿节，你身为太子，总要多替你父皇分担分担才是。”

　　太子应是，便入了座。殷扶雪早在寅时三刻就到了慈宁宫伺候太后起身，太子忍不住用余光看她，估计昨夜里她睡得晚些，眼下残存着一抹青影。

　　皇帝用膳，规格之高并非旁人能够擅享，所以即便是赐膳，也只有太子与长公主能够落座，而作为郡主的殷扶雪只能够在太后身边侍膳。

　　“昨日藩王入京，朕也接到了琅琊王的请安折子，折子中问及了璇玑郡主，朕体谅琅琊王一番爱女之心，所以今晚的宫宴，璇玑郡主就随着一同入席吧。”

　　这份恩典当然在她意料之中，皇帝时常自称仁爱，体恤臣子，虽然她是入宫为质，但明面上要做到的，皇帝自然要滴水不漏。所以这番话不过是个应付场面罢了，但谢恩还是要有的。

　　“臣女谢皇上恩典。”

　　皇帝让她起身，康宁长公主在一旁暗暗的瞪了殷扶雪一眼。上回她身边的宫人在太医院听说昌意殿要宣请太医，为了报复她曾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才故意不让太医给她看诊。谁成想，这不入流的女人居然请了秦厂臣到她殿里，更让她醋意大发的是，厂臣居然为她发落了太医院的院正，这让她大为恼火。

　　在皇帝跟太后面前，她不能当众言语发难，却可以暗地使绊子。殷扶雪侍膳，自然会有为太后添汤布菜，到处走动的机会。康宁长公主看准了时机，在殷扶雪从她身边过去时故意踩到她的裙边，将她绊倒。

　　彼时她手里正捧着宫人送来供主子漱口的茶水，经长公主这么一绊，殷扶雪连人带东西摔了个人仰马翻。

　　御前失仪可是大罪，更何况她还身为宗室贵女，康宁长公主当即就找到了借口，冷冷盯着她：“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母后与皇兄面前失仪，全然像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凭你也配住在这紫禁城里？”

　　太子见状皱起了眉头：“姑姑这是作甚？侄儿方才分明看见你踩了璇玑郡主的裙角！”

　　太后也觉得康宁长公主这么做有些欠妥，经太子这么一点明，彼时气氛更加尴尬了。

　　康宁长公主闻言恼怒：“元宸，你可不要信口胡说！母后！”

　　太后将象牙箸撂下，像是动气了，一旁的皇帝见状连忙解围：“许是宸儿看错了，母后别生气。”又看了一眼殷扶雪，顿了顿才道：“不过绊了一下罢了，算不上御前失仪，璇玑郡主且先退下吧。”

　　殷扶雪拧着眉头，对皇帝与太后行过礼以后就退了下去。她有些委屈，这个长公主从她刚入宫时就处处作对，不过是因为她跟秦无生挨的有些近罢了，如果不是因为她入宫为质本就寄人篱下，又怎么可能去自降身份笼络一个太监！更何况是长公主所爱慕的太监！

　　内殿里，太后阴沉着一张脸，很不满意刚才康宁长公主的所作所为。

　　“你身为长公主，要有容人之量，怎么会处处偏跟璇玑郡主过不去？你为君，她为臣，自古仁君体恤臣子，是为典范，你出身宗室皇族，又是先帝嫡出的幼女，如此不循规蹈矩，着实放肆！”

　　“母后，母后错怪儿臣了…”

　　“错怪？难道宸儿是你侄子，却偏帮着外人么？璇玑郡主入宫本就是客，也是你皇兄体恤藩王诸侯所做出的典范，而你呢？动辄对她发难？这让前朝的御史言官们听到了定要上折子弹劾你这个长公主不可！”

　　皇帝见康宁长公主被太后训斥，于心不忍，“母后，此事就算了吧，回头朕让太子代皇妹去一趟昌意殿，也算是安抚璇玑郡主，今儿是万寿节，母后切勿动气，免得伤了身子。”

　　太子听见皇帝发话，欣喜不已。欣喜的是，时隔多天，他终于能见到住在昌意殿里的那个人。

　　太后怨怪的看了一眼康宁长公主，嘟囔着：“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怎么性情如此相反？宝柔啊，你若能有你皇兄半分性情，哀家就放心了！”

　　从慈宁宫出来，她没有立时就回昌意殿，而是蹲在安华门的拐角，这个时候的安华门附近甚少有人来往。

　　她毕竟是个年轻的姑娘，背井离乡进了宫，却被比她尊贵体面的长公主处处为难，当众让她丢脸。她一张自恃礼数周全，而今却在御前失了礼数，一时委屈，忍不住要找个寂静无人的地方哭一哭。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安华门靠近司礼监，秦无生有事要进内宫时，一般都会从这里经过，更何况是在万寿节这样要紧的关头，一天来回数次亦属常事。

　　他手上虽然没有了批红，但内阁的票拟仍旧要从他的这经过，连日劳累，时常要熬到深夜，所以也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就要进内宫当值，但督主就是督主，不管多么劳累，多么风尘仆仆，他的穿戴永远一丝不苟。晨时的天色已然大亮，秦无生像往常一样经过安华门时，忽然听到有女子在低声哭泣，这声音，似乎有些许耳熟。

　　他不禁停下了脚步，打眼望去，发现有个穿黛青衣裙的女子正蹲在角落里。他皱了眉头，显然是认出了那个背影。

　　怎么哭了？

　　“是璇玑郡主么？”

　　殷扶雪听见有人唤她，连忙抹掉脸上的泪水转身，“哦！是厂臣呐，您早，您这是要办差事去么？”

　　她说话时一双眼睛还含着泪水，眼圈儿红彤彤的，像一只走失的鹿。

　　“嗯。郡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殷扶雪想要搪塞过去，“没什么，就是起的早了，出来透透气。”

　　他不相信她的说辞，明明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嘴硬装作无事：“这个时间你应该在慈宁宫侍膳的。”

　　他想起了康宁长公主，阖宫上下，太后跟皇帝最喜欢做表面功夫，所以绝不可能为难殷扶雪。

　　而贵妃，一个是妃嫔，一个是郡主，两个人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又怎么可能对她发难？

　　所以目前只剩下了康宁长公主，她刚进宫时就曾不幸撞上过长公主。那位长公主的性情心事他素来一清二楚，又回想前阵子曾因太医院之事惊动过长公主，秦无生被她堵在天街上诘问，今日又看见躲在这里抹眼泪的殷扶雪，他当即就皱了眉。

　　“微臣送郡主回昌意殿吧。”

　　殷扶雪侧过脸拒绝：“我这样回去，怕是不好看相。”

　　秦无生闻言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上前抚住了她的脸，另一只手拿着柔软的帕子，轻轻的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去，语气温柔：“早晨的风冷，郡主光顾着哭，万一被风吹皴了脸可就不好了。”

　　殷扶雪简直被他的举动惊呆了，她瞠目结舌的站着，而他的语气却温柔的几欲滴出水来。

　　他的手停留在殷扶雪的脸上，两人距离之近，仅有四指。殷扶雪感觉到秦无生炙热的眼神和气息扑面而来，他的手安稳的在她的脸庞上摩挲着，说：“如果以后再有委屈，记得来司礼监找我，不要再一个人躲起来掉眼泪，记好么？”

　　她的脸上瞬间就飞红了一片，情窦未开的女孩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撩拨，连忙慌乱的退开，不敢回答，只说，“我，我…我要回去了。”

　　看着她匆忙离开的背影，秦无生没有挽留，可脸上的笑意却缓缓消失不见。很明显，现在的他根本不愿意看见她难过，更何况是掉眼泪。

　　她方才的一举一动都让人险些揉碎了心肠，如果不是因为身份的牵制，秦无生一定不会让她再回到昌意殿去。可是对此他无能为力，毕竟，他的身份只是个太监。

　　他这次险些失手了，一向让人猜不透的督主素来都是一个灭绝七情六欲的阎王，又怎么能轻易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来？这样的软肋，如果一旦被政敌拿捏住，他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多年来的修为也会付诸东流。

　　悦意这厢也听说了慈宁宫发生的事，却迟迟不见殷扶雪回来，正要过太后宫里去寻，不防正撞上跑回来的殷扶雪。

　　“奴婢的好主子，您究竟是去哪儿了啊！再不回来，我可真的会去问太后娘娘要人的！”

　　殷扶雪坐定，脑子里一片乱麻。似乎上一回在灯会上，秦无生也是这样温柔的语气，却并没有触碰她。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一个外男敢轻易触碰她的身体，更何况是在那样近的距离之下，四周寂静无人，且语气那样暧昧，那样迷离。

　　究竟是怎么回事，殷扶雪越想越后怕。还说让她有委屈就去司礼监找他，他该不会是把自己当成了翊坤宫里的贵妃吧！

　　他该不会认为这后宫里的女人，都跟他想象中那样可以轻易染指吗？如果是这样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殷扶雪眼下又恼又羞，一把将桌案上的茶杯丢了出去，砸在了地上。

　　她极少发这么大的脾气，悦意只当她是在慈宁宫受了长公主的气，一边捡拾碎瓷片，一边安慰她：“郡主不必气恼，长公主就是那样的性情，方才太子殿下来过了，说是要代长公主来看望您，可惜您不在，太子就走了。”

　　悦意跟她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儿！她怒的是，秦无生是不是已经看破了她的计策想要反客为主？她羞的是，自己居然被一介太监冒犯！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被一个卑微的太监所掌控！而且是用这种荒唐的手段！她不能再回想刚才的画面了，毕竟每回想一次，那种羞耻就会再她的脑海里镌刻一次。

　　彼时秦无生正在内务府听底下的人奏报晚上的宫宴布置，手中不断盘数着菩提手串，上面的佛头塔起起伏伏，一如他此刻不安的心。

　　内务府总管常喜经常接待这尊大佛莅临，也时常向他汇报一些日常的要事，虽然这位掌印大人没有一次正眼瞧过他，却能将他说的每一句话一字不落的都听进耳朵里。

　　但是这一次，掌印大人似乎走了神。

　　“大人，大人？”

　　秦无生猛然回神，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常喜发现秦无生的神色有些阴鸷，心中惴惴不安：“奴才刚才说，有一事想要禀报大人。”

　　他冷冷开口，“什么事。”

　　“就是万寿节后您要奉旨前往山东巡视沿海水师造船厂的事儿！福船都已经准备停妥了，就等着大人选定启程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