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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已修) ...

  •   有簌簌的泥沙从木板缝里漏进来,哗哗流到陆采莼脸上,把她呛得气也喘不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浑浊的恶臭像一圈圈缠上来的裹尸布,陆采莼觉得自己像是给人装猪笼沉到了粪坑里。她不敢深吸气,只敢浅吸慢吐。

      棺木上洒土的声响渐渐小了,四周陷入死寂与黑暗,她一刹那觉得自己耳朵变得格外灵敏起来,能听见身边尸体皮肤底下鼓气泡,听见土里蠕动身子的蚯蚓鼠妇。

      她心中生了些悔意,但瞬间又叫自己摒除了,心说:既然答应碧桃替她寻到姊姊,便不该事到临头又自怨自艾。琢磨着鬼面该走远了,她盯住眼睛看不着的棺材盖,勉力抬起捆在一起的双手,能动的手带起不能动的,一下一下地去撞那棺木,发出“笃笃”的声响,祈盼着有过路人能听见。

      又觉行路人听见了,只道是尸身还魂,早唬得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怎会来救她?想到此处,她心里又凉了半截。一时又后悔起没跟着师叔学些内家的功夫,若有内家功夫在身,她一掌劈了这棺木又有何难。末了,她又觉自己不该光想着埋怨自己,该想点有用的,比如把钱安拖进阁楼里的人、鬼面、用酴釄香的梅氏……可她又转念想到自己真给这棺材泥土闷死了,即便盘算出个所以然来,也没有用处。

      陆采莼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哭声哽住,像是一口吞了蛋黄,噎在了喉中,胸脯一起一伏。她心说自己也不惦念甚么,即便死也不该这般难受,自己为何还是怕极了。她一头拿手去撞棺木,一头不自觉地哭,一头又在心里估摸各路人找不见了她,该是甚么反应。碧桃那小丫头定会哭罢——她会哭自己么?只是哭她没回来的亲姊姊罢了。丁濛与展昭和自己相处日浅,又不大待见自己,情义并不算深,恐怕只会叹口气;公孙策会笑她不自量力么……师叔心里会急罢,他该反省自己当时在松江府就不该把她抛下……若是师叔知道是白玉堂将她带出来,会不会找他麻烦?

      ——还有白玉堂,她心想,自己就不该去找他。若他不知自己入了庞府还好,知道了,便是非来寻自己不可的。若他寻不到自己,恐怕会难过自责一阵子。她自个儿死就好了,为甚还要别人难受?

      思至此处,陆采莼哭得要把自己呛晕过去。

      手腕上的血该止住了,流了那样多,她再也没有血可流了。手撞棺木已撞得肿疼,不知有没有又蹭掉一层皮。眩晕感又顺着脊柱盘上来,像是一道箭矢,冲进头颅,要射穿天灵盖而去。她也将脖子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

      白玉堂掀开棺材盖时,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情景。陆采莼手脚都给捆住,歪着脸,身下压着半边肿胀尸体,晕死在棺材里。浑身泥灰血迹,嘴里塞着麻布,头发也是散着的,脖子上掐的青痕,最惨不忍睹的还是一双手,鲜血淋漓,染得残破不堪的藕色裙裾上也是血迹斑斑。

      他也懒得理会泥沙会脏了自己衣裳,径直跳下坑去,踩着苍白女尸旁的空隙,卷起袖子,躬下腰身,先是拔了她口中麻布,又抽出随身匕首,去割她手上足上的绳子,再把手抄进她背下,将她扶起上身,一只手扯住她胳膊,却发觉她的胳膊绵软不着力。手顺着摸上去,摸到肩头关节,发觉竟叫人卸脱了臼,心中暗惊,手握住脱臼胳膊的上臂,一抵一推,给她接好了臂膀,这才捉住她的手,绕过自己肩去,一只手隔着褙子箍住她的腰,半拖半抱地带她跃出了冢坑。

      手中力气刚一松,陆采莼便如一滩泥,软软地滑瘫到地上。白玉堂也便撩开衣摆,蹲下身子,把大拇指去掐她的人中。

      大概半盏茶的时间,陆采莼终于恍恍惚惚地醒过来。第一句便咕哝道:“地府里怎亮堂得跟水晶宫一般?”

      白玉堂反问:“阎王爷是不是还生得像你五哥?”

      陆采莼猛见了白玉堂,眼泪涌得跟决了堤的洪水有得一拼,她呜呜咽咽地哭,拿手去胡乱去遮脸上,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外面气味……可……真他娘的……好闻。”

      白玉堂去扯她的手腕,道:“伤口上染盐水,很爽快么?”说着,便呲啦撕下自己一片衣角,去给她缠手腕上狰狞创口。

      陆采莼挣扎着坐起身来,在生死边缘上打了个滚,神智有些不清楚了,便哭了一气,又呆了一气,又笑了一气,复怒目圆睁,骂道:“那套鬼面的畜牲,披人皮的禽兽!该把他十八代祖宗都塞进坟里去!”复又唉声叹气:“折腾了这大半夜,仍是不知碧柳在甚么地方。”复又皱着鼻子道:“佛家说人死不过一具臭皮囊——还是真是臭得要命。”

      白玉堂道:“那么多话给麻布堵嗓子眼里,想必很不好受罢。”

      陆采莼像是终于看见了他一般,问道:“五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白玉堂冷哼一声,手中抛了片藕色的绢布,上面血画出来的“阝”字颜色已作绛黑了。

      陆采莼盯了那布半晌,恍若隔世一般,悠悠叹了一口气。不知忆起了甚么,她恍然大悟一般,叫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白玉堂哂道:“想到甚么?下回叫人埋的时候,得吩咐人把棺材盖上的土覆浅一点?”

      陆采莼没理会他的嘲笑,她自顾自地道:“那戴鬼面的恶贼之前说,他昨夜里走得急,因为天下雨,没给棺材盖上土,想是他前天夜里也曾来此,埋过甚么人——五哥你快去瞧瞧,他埋的是甚么人!”

      白玉堂是个爱洁的人,不到迫不得已,不去沾污秽之物,听到陆采莼这话,不由侧过脸深吸一口气,实在不愿再下坑中,忍受尸身恶臭。

      陆采莼见他半晌不动,知他不愿,便想着自己挣动着去看看,由于手伤得狠,便屈肘支撑身子,缓慢朝坟坑边移。白玉堂盯了她一遭,只得叹一声:“实在怕了你了。”说着,站起身,跳将进棺材里,一手掩住口鼻,一手将那浮肿女尸拎起,跃出坑中,将尸身放在陆采莼跟前,道:“你要看的。”

      陆采莼见状,心中欢喜,一迭声地谢他:“五哥,你可真是顶顶好的好人。”

      白玉堂轻哼一声,并不应她。

      陆采莼低头,强忍着恶心,打量横躺在地的女尸。那女尸双眼圆瞪,死不瞑目,口唇微张,虽给雨水泡胀了,但面仍呈绀色,淤血点点,而脖子上一道淤痕,显然是给人用绳索绫布一类勒过脖颈,致人窒息而亡。

      而她脖颈处露出一根彩线编的绳子,陆采莼忙拿手指去勾,扯带出来,那绳子另一头果真带出一块雕作观音像的紫水玉。

      “这是碧柳!”陆采莼惊声叫道。

      白玉堂问道:“碧柳是那小姑娘碧桃的姊妹?”

      陆采莼颔首,手上不再扯那绳与坠,而是悄声儿地塞了回去。抬首与白玉堂对望一眼,陆采莼道:“五哥,你还是先回开封府叫人罢。这确是碧柳的尸身。我守在此处,以免出了差错。”

      “哪里用得着小爷去叫他们?”白玉堂当即否定,他心想,安远门离开封府路程说短也不短,来去一趟要费不少时候,陆采莼伤得不轻,若此时再出差池,自己恐救她不回,到时候向欧阳春毕竟不好交代,他朝四周眺望一圈,发觉不远处已有农人荷锄下田了,便低头对陆采莼道,“我且去叫人来看守尸体,你在此地候着。”言罢,便快步朝那农人走去。

      听说附近出了凶案,农人又唤了些村里百姓,一路跟随着白玉堂来到乱葬岗,一众人见了尸身,都纷纷议论起来。白玉堂把陆采莼从地上搀起来,待陆采莼立稳了,才朝众人拱手道:“烦请各位先看守着尸身,我与义妹回开封府找官差来。”

      白玉堂把陆采莼半拖半架着,走了半里地。陆采莼两只脚被捆了一夜,又挤在窄小棺材里,蜷缩了这些时辰,加之失血过多,早没了力气,两条腿一立在地,便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白玉堂见了她这个样子,还咬牙在走,便叹了一口,道:“你上我背上来,我先背你进到城内,再另租马车回开封府衙门。”

      本以为陆采莼会推让一阵,谁知她当即应下来:“五哥真是大善人!我就不客气了!”

      扶她站上一块磐石,白玉堂背朝她微微躬身,陆采莼便轻轻向前一跃,扑到他背上,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白玉堂拗过手臂,隔着裙裾兜住她两条腿,便迈开步子向城门里走。

      陆采莼的头发先前给鬼面扯散了,一直没束起,此时从她背上流泻下去,垂到白玉堂下颌边。她身轻体软,白玉堂负着她毫不费力,只是这头发实在扰人得很,他便吩咐道:“把你头发拨上去。”

      陆采莼依言伸手握住垂落的青丝,鼻端嗅见他衣裳上的松香,心中安定,伏在他背上,开始玄想。

      见她半晌不说话,白玉堂便问道:“你怎么落到那个地步?讲来我听听,好当茶余饭后的笑话。”

      陆采莼啐道:“你就知道取笑我!”啐完,还是给他讲起了自己怎么进得庞府、怎样从庞小侯爷口中套得消息、又怎样见了钱安被拖进破阁里、自己又怎么给鬼面擒住,靠着急智留下标记,引白玉堂一路找到乱坟岗来。

      白玉堂听得庞炯一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道:“下回你再遇上这等浪荡子弟,只管拳头招呼了——还听他的支使!讲出去真是要笑煞旁人。”

      陆采莼道:“他不是给流民开仓放粮么?我以为他是个良善人,这才对他客气了。”

      听陆采莼讲完,白玉堂沉吟道:“这鬼面人大概与庞府有些关系。他出手两次,一次是掩埋碧柳,一次是你窥破了钱安之事,他来清理知情人——这两件事都与庞府脱不了干系。”

      陆采莼点头:“五哥说得有理。到时候得知会包大人多加注意。”

      白玉堂背着陆采莼走过城门,此时正是日出不久,晨气清凉,早起卖粉羹烧饼的已走在街上吆喝了。

      担着炊饼的小贩从他俩身边走过,焦香四溢。陆采莼的肚子便很应景地学鸽子咕咕了两声。昨天早膳过后,她一整日都在庞府里找寻碧柳踪迹,所啖不过一枚庞炯喂的茯苓糕,过了这些个时辰,又受了许多波折,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是刚脱险境不觉察,如今嗅到了炊饼的香气,饥饿才浮上来。

      白玉堂知觉,轻笑一声。陆采莼大窘,咳了一声,道:“从鸡鸣时分到现在,我不信你也不饿!”

      白玉堂道:“我确实不饿——那便继续走罢。”

      陆采莼知他是存心气自己,不由重重地“哼”了一声。白玉堂背着她转过身,唤住那小贩道:“来一个炊饼。”

      付过铜板后,陆采莼拿自己伤得血痂遍布的手隔油纸捏着炊饼,送到他嘴边,问道:“五哥你要吃么?”末了,又赶紧补一句,“你可别给我吃完了。”

      白玉堂被她逗乐了,道:“开封府衙门附近有黄家铺子的云英面,城东有小贩卖酥琼叶,城北有香油煎的环饼,走几步都是早点铺子,我馋你的炊饼?”

      陆采莼盯着自己手里的炊饼,轻声道:“你这么一说,我手里的炊饼都不香了。”

      “赶紧吃罢,当心冷了嚼不动。”

      陆采莼听了他的催促,便把炊饼小心翼翼地递进嘴里,咬下一块,热乎气便从囊中冒出来。她一条手臂环着白玉堂,一只手擎着炊饼,嘴里干嚼着饼块,艰难又快速地咽着。

      到了城内,租赁了车马,两人便投开封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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