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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已修) ...

  •   不日,欧阳春赶到了扬州。他在院街的二荤铺里乔装作打尖的行客,要了一角酒,两碟菜,慢悠悠地吃吃喝喝,目光却盯着对街的秦楼楚馆,观察进进出出的游冶嫖客,狂蜂浪蝶,有如鹰隼搜寻枯草中狡兔行迹。

      已是傍晚时分,金乌垂山,玉兔东升,夏日里暑气未消,仍是蒸得人浑身津津是汗。忽地,远处官道上传来嘚嘚马蹄之声,欧阳春目光瞟到一匹俊俏白马驮着个青衣相公从门外闪过,歇在了妓馆门前。那青衣相公滚鞍下马,叩了叩半掩的院门。老鸨开了门,邀这人入内。相公跟老鸨作了个揖,轻车熟路地往里头去了。正是他回身给老鸨作揖的当儿,欧阳春瞧清楚了来人面目。

      这相公生得白净面孔,一对斜插入鬓的剑眉,却搭双吊梢细眼,唇上有髭,是副端正相貌。欧阳春行走江湖,最是知道些消息,比如这张数,负一身顶顶好的内家功夫,欧阳春知道得详细,连他迷上扬州栖霞馆里的妇人,也一清二楚。

      欧阳春将碎银掷进酒碟中,起身下楼,绕进妓馆周边无人窄巷当中,意欲潜入。

      院中幽静清凉,别是洞天。天色黯淡下来,斜晖脉脉,芭蕉影深。一路穿花拂柳,老鸨引路在前,张数垂手跟随在后。老鸨侃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大多是姑娘几月几日做了甚么女工、吃了甚么稀奇糕点、听了甚么街坊邻居的笑话如此这般。

      张数兴致颇高,往日老鸨叨唠这些闲言碎语,他最是懒得理睬,今儿却不时搭上三两俏皮话,逗得老鸨咯咯笑。将近了弄柳坞,张数道:“妈妈可听说过白凤玉露桃?”

      老鸨道:“哪个不知?那真是松江一绝。皮软薄如鲛绡,肉晶莹如冰雪,汁甜如蜜,入口即化,便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哪里又比得上?只可惜熟桃易朽烂,不消三两日,便腐得只剩一滩肉汁了。住宫里的庞贵妃欲要啖上一颗,皇上便是要遣日行八百里的神骑,在松江府用冰雕的匣子装了,沿途驿站还要备换用的冰匣,一路乘骑,一路换匣,披星戴月地送进宫里去的。老身此生只吃得一次这玉露桃,是在官家宴席上,个个顶大,便如老身拳头一般,那滋味可谓是人间仙品。”

      张数笑道:“不是张数不敬,却是妈妈未见识到,那玉露桃儿个大的,该如碗口大小。”

      老鸨道:“空说无凭,相公给老身瞧见了才算数。”

      那张数解下鼓鼓囊囊的褡裢,从中捧出好大一只黑木匣,老鸨这便凑上来瞧稀奇。黑匣启开,老鸨只觉冷气扑面,浑身清凉如入冰雕玉琢的洞天当中。定睛瞧去,只见黑匣中垫着极大一块冰,丝丝白气蒸鼓出来,上头凿了三个凹入的孔洞,堪堪嵌住三只玉露桃,颜色鲜美如熔金落日、殷红飞霞,个个正如张数所说,有碗口大小。

      老鸨正要惊叹,却不料张数阖上了匣子,双手恭敬捧了,奉到老鸨面前,道:“若是妈妈肯教张数赎了分岚走,不止这三只玉露桃,张数还有好些珍奇赠送,孝敬妈妈。妈妈也晓得张数为人,不须迟疑。”

      老鸨接过张数手里的匣子,笑道:“相公与分岚两情相悦,老身哪有棒打鸳鸯的道理?老身只有替相公与分岚高兴的。”

      张数作揖道:“张数便在此替分岚谢过了。”

      进了弄柳坞,便听琵琶声嘈嘈切切,待张数入内,老鸨便屏了门退去。

      天色转暗,暮色薄扉。欧阳春借院中扶疏草木,绕到弄柳坞后院当中,如同壁虎般扒在窗外,用唾液濡破了窗纸,将眼睛搁在小孔上往里瞧,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那唤作“分岚”的妇人。

      分岚斜斜坐在梨木雕花妆台前,宝髻堆云,错以珠钗,雪青单衣,罩以鲛纱,玉颈微弓,正借着烛光拨弄着琵琶试音,铮铮忽弱忽强的弦声时断时续,不成曲调。张数身上褡裢也不除,只倚着团花月窗,也不作声,只听她漫奏琵琶。欧阳春忖道,这妇人虽非倾城之姿,却别有风韵,也不怪张数迷恋。

      分岚从镜中见了来人,这才起身唤侍女为张数接风洗尘,而自己则亲手煎煮团茶。

      两人相对而坐,笑谈片刻,张数才将赎身一事说与分岚听。欧阳春暗自叹气,心说不知这妇人可晓得成全这段风流的却是一条人命。

      房中金兽吐烟,暮色低拂,正是二人情浓之时,忽闻叩门声笃笃。欧阳春听闻,立即警觉起来。

      分岚起身开门。那门外却是老鸨领着个锦衣人。分岚回头瞥了张数一眼,问道:“妈妈,你这是甚意思?张爷今晚还宿着哩……”

      “女儿莫错会妈妈意思,今儿这位爷想见的非是你,而是你屋里坐的那位……”老鸨朝屋里丢了个眼色。

      屋内传出张数声音:“是李朋友罢。请进请进。”

      张数走上前去,向分岚轻声道:“你且回避,我与李公子三言两语便说完了。”分岚闻得此言,低不可闻地叹了气,随老鸨出了弄柳坞。

      待屏了门,李公子纳头便拜,张数却不去扶他,只是笑吟吟地看他拜下了,嘴上说着:“李朋友忒多礼。”

      那李公子抬头时,窗外欧阳春见得他摸约弱冠之年,面目清瘦,右眉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贯过,乍一看,仿佛断在了眉腰。

      欧阳春心中一惊,纳闷暗道:“这不是福安客栈里搅和事的书生么?”

      >>

      翌日,妓馆前打马来了个年轻公子,着一身月白袍子,耸秀俊美,灿若明珠。公子在门前滚鞍下马,见妓馆前围了一众人,个个引颈眺望,便向一老者询问:“敢问老父,这处是出了何事?”

      老者打量这公子,见他气度不凡,便向他坦言道:“昨儿夜里,这处瓦栏不知怎地竟走了水,烧掉了半边院子。馆里鸨母正急切,叫来官府,正彻查走水一事。”

      公子同老者道谢后,便兀自攒眉心想:“若不曾走错,此处便是张数宿妓之所。算日子他应比我先至半日,该是昨夜里回到了妓馆。也正是昨夜,这地儿走了水。这水走得必有蹊跷。”

      原来这位公子便是追踪张数直至扬州的白玉堂。

      正思忖着,妓馆门里走出一队公人,搡攘围观众客。老鸨从后面赶出来,喊道:“各位爷,没查出个所以然,这便走了,把奴家一众孤女寡母置于何地?”

      为首的公人哂道:“我们已依照你这鸨儿的话前后搜寻过了,半个人影也无。依我们看,这院子只是寻常走了水。你要讨公道,向老天去讨罢!我们可管不了!”

      老鸨闻言,坐在门槛上大哭大闹起来。公人们一面望外走,一面交头接耳,暗唾:“晦气。”

      老鸨见哭闹无用,便把手绢来拭眼角,嘴里哄赶着瞧热闹的众人:“去去去!有甚好瞧的!瞧的净是晦气!”

      待众人散净后,老鸨起身哀叹着望里走。白玉堂便抢上前,望老鸨拱手道:“敢问妈妈,失火的可是案犯张数平常宿的屋舍?”

      老鸨陡听得此话,心中一惊,面上却声色不动,只把眼角余光斜觑他:“这位相公又打哪里来?”

      白玉堂取下腰间佩饰,举至老鸨眼前,道:“某乃松江府暗探,一路追踪案犯至此。若妈妈能助某一臂之力,这修葺馆中楼阁的费用,可由松江府一力承担。”这佩饰乃是白玉堂与官府打交道时,为办事方便寻工匠雕刻的,常人看不出端倪。他心说,既然敢找官府来搜查,这老鸨与张数必定不是一伙儿,看这老鸨前后奔忙,愁的无非是院子烧作了白地,修缮所费实非小数目,自己若是许诺资助,这老鸨必知无不言。

      果然,老鸨一听这话,心花怒放,忙引白玉堂入内,嘴中不住地讲起昨夜情形,把张数何时到的妓馆、拿了宝物珍奇要为相好赎身、后又来了个汴京口音的李公子寻他、入夜不多时馆里便遭了火灾,一并说给了白玉堂听。白玉堂暗暗记在心中。

      老鸨又道:“老身先前看那张数,便觉他是个尴尬人。大人一说,正应了老身的猜测,果不其然,是个砍脑壳的。”言罢,她试探问道,“不知那张数在松江府犯了何事?”

      白玉堂也无意瞒她:“杀人。”

      老鸨忙拿手中丝绢上下挥动,嘴里连声“呸呸”,道:“大清早的,晦气事怎都赶一块儿了?”

      路过马厩,老鸨把手绢一扬,指马厩中一匹白马,道:“这便是那张数的坐骑,昨夜里他不知所踪,却留下这匹马来。那个姓李的相公一匹马系在院子外,今儿早上去看时,却不见了,也不知是骑走了,还是给偷了。张数这剐千刀的,还想着馆子给他垫付草料钱。看老身改天将这马卖了!”

      白玉堂心道:院中有马厩,却将马系在院外,那姓李的恐怕早就给自己铺好了逃窜的后路。正想着,却听得不远处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妈妈,这马莫卖了,留这儿,也不差地儿养的。”

      白玉堂回顾,见得一位纤美女子正朝这边走来,走到白马跟前,把手摩挲起马鼻骨来。女子见了白玉堂,只屈膝福了福。

      老鸨冷哼一声:“地儿是有地儿,只是每日五钱的干草料,恐怕是没有的。”

      女子道:“那便从我的月钱里扣。”

      老鸨道:“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言罢,向白玉堂道:“这位是馆里的分岚姑娘。”末了,又凑到白玉堂耳边,悄声道:“是张数那厮的相好。”

      分岚星眸斜乜白玉堂,上下打量:“这位相公却是?”

      老鸨正要介绍,白玉堂却抢在先:“可巧,承张兄之托,要送一物到弄柳坞来,张兄不在,可暂烦分岚姑娘收管。”

      白玉堂见这分岚前来探看张数留下的白马,便知她与张数确实有情,说不准与那张数一丘之貉,早通过声气的,或许就是张数嘱咐她照看自己坐骑,日后回来还有用处,因此他便不以暗探身份相告,只是再另想办法套话。

      分岚闻言,向老鸨道:“还请妈妈……”边说着,眼睛边瞥月洞门,是示意老鸨离开。

      老鸨会意,心说:“看来这探子自有打算,老身不必蹚这浑水。”便只望白玉堂福一福,转身趋碎步走开。

      分岚引白玉堂望院子深处走,一面引路一面说:“不巧昨夜奴家的弄柳坞走了水,烧塌了阁楼,如今暂住在别院。公子是想在别院歇脚,还是去那弄柳坞?”

      白玉堂为张数踪迹而来,自是迫切想知他去向,但碍于不明分岚知情多少,不敢打草惊蛇,便只旁敲侧击道:“某听说,这处院落走水时,张兄似还在院中,姑娘便不忧心他的安危么?”

      “他惯常便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分岚苦笑道:“那时奴家正同妈妈和几位姊姊戏牙牌,听得有婢子慌忙来报走了水,出门一看,觉察是奴家的弄柳坞,火势欺天,好不吓人。待赶去,张郎和他那李姓朋友都不见了踪影。他走便走,一个不当心烧了奴家院落,也真是无理。”

      白玉堂思忖:“她这话当是不假。若她与张数通过声气,尽可装作毫不知情,但她话里却像是隐约知晓张数来头,才猜测这火乃是张数所放。原来只是个痴心人罢了。”

      思罢,他转开话头:“张兄先前可曾同姑娘讲过,托在下来送这么个物件?”

      这是白玉堂信口胡诌,分岚哪里得知,只得摇头。

      白玉堂等的便是她摇头。他道:“那姑娘也不知,这物件不是随意交付的?”

      分岚给他逗起好奇心,想一窥那子虚乌有之物,便问:“张郎可同公子讲,如何才能交付?”

      白玉堂摇头道:“此物要拿另一件珍奇来换,张兄却不曾向姑娘讲过此事,如今张兄又不知去向,我这物件怎好随便托与姑娘?”

      分岚闻言,攒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白玉堂作恍然之态,道:“莫不是张兄将那一件珍奇藏在了弄柳坞?可否乞请芳准,让在下前去寻探一番?”

      分岚沉吟:“也不是不可,只是那弄柳坞已烧为白地,不知……”

      白玉堂道:“那件珍奇不是轻易烧没的——烦请姑娘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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