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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九章 ...

  •   大概,在住进医院的那段时间里,我就开始明白,其实老人和小孩是一样的。在很多时候,我们只能接受,被迫去接受,没有反抗的余地,因为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还没意识到要去反抗的时候,已经被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没有人会倾听我们心头的想法,即使他们察觉到我们心有疙瘩,但这都不重要,他们把你安排,是为你好,因为你没能力安排自己。
      就像爷爷的儿子们没有一个人会在意爷爷为什么会喜欢坐在通风的巷口,他们只是觉得他要坐久了要伤身的,他们会说骂他,把他搀走;就像没有人能明白奶奶为什么会没日没夜去织那些吃力不讨好的绿网,他们只会数落她,让她停手;就像父母无一人觉得把我抛在医院里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他们觉得既然已经托人给我了应有的照顾,那我也应该体恤他们的难处。
      好像,我们都已经变成了襁褓婴儿,我们无法自力更生,所以在活下去这件事上,我们必须,也只能事事顺着哺乳人的意愿,可婴儿尚懂得哭闹不止来宣泄情绪,以博得照顾者的怜悯让步,而我们呢,是连发泄的渠道都是得不到的。十来岁上了学的孩童应该懂事了,七十岁的古稀老人知了天命,就更加顺从了。两者很难再去随心所欲使一些哭哭啼啼胡闹的把戏,因为脱去将自身作为这个世界中心的婴儿的躯壳,我们在一点一点变复杂的世界里开始包容了许多他人,我们学着也必须去体谅,可因为自身存在感过低,到头来,好像也没有谁来体谅我们。
      奶奶走得是这样悄无声息,她不会用手机,不会写字,最后只给我留下了病床枕头下埋着的一封红包,让母亲一定要留给我。
      奶奶不得不走,因为父亲母亲离婚了,我被判给了母亲,奶奶也没有任何理由留下来照顾我,即使她愿意,父亲也是不肯的。因为父亲的不义再要老一辈来偿还,这不仅假惺惺更是荒唐,父亲的脸面还是要的,他要带她回老家过年,过了年就不回来了。
      他挑了那天我做康复检查的日子,一声不吭地把奶奶带走了,或许是他不敢来见我,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除了奶奶和我一前一后于当日才得知这样的安排,其他人很早便知情了,但没人过来通知我们一声。曾经把奶奶接来城里,众人力推,觉得老人家应该享这福分,如今,与孙媳缘分断了,家不成家,奶奶无福可享用,也就随众溜的理,回家享别处的福。
      福分到底是人造的,不是天给的,想想这福气还要靠人去指派分配也是可笑,就如某人答应给你随份好礼,但他又把这礼砸坏了,作为补偿,那另置新玩意儿与你便是了,反正这礼他囊中多得去了,结局可不都是皆大欢喜?
      先不说这礼你需不需要,这后面补上的礼你中不中意,反正不论前后你都是要收下的,你要不接受啊,反倒让人觉得你莫名其妙,无理取闹,人家敬你的一片孝心好意反被当成驴肝肺了。
      下午,我做完检查出来,好几个月没见的母亲出现在门外,双手提着挎肩包站在那里看我,和那次一样,她依旧没有走过来,身体已经前倾了,脚步像是要踏出去的,但最后什么举动也没有,就是眼睛红了,眼泪很快哗哗地掉下来。
      我已经变样了,头发自住院就没有再剪过,现在参差不齐的长度已经及肩,照顾我的阿姨年前给我两副女孩的发箍箍着,说既然当女孩子,就把头发留起来。她把发箍给我的时候,我挑了一个最素的,只是一个纯黑色的发箍,没有任何装饰。因为一直吃药的缘故,我的皮肤变得光滑,皮肤上多余的汗毛也变得越来越细少,以前不明显的喉结也已经没有了,除了眉毛浓密些,我的外貌特征现在与女孩无差。
      护士把我推过去,母亲匆匆把包放下,蹲在地上握着一只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心又热又湿,我就坐在轮椅上低头看她仰着头对我哭,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在想,我需要做什么吗?抱着她,和她一起哭?可我不想,也酝酿不出什么情绪来配合她。
      我听见她不叫我木子了,母亲改口叫我木木。

      她说,木木,妈妈来晚了,对不起…

      我没有说话,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摸我的脸,说,怎么又瘦了,上次来看你的时候,下巴还没有尖下来,阿姨他们没有把你照顾好吗,怎么…

      她们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皱了皱眉,接着朝她笑了笑。
      她听我说这话,突然怔了,怔了很久,话未说完也不说了,附在我脸颊上的手也放下了,红肿的眼睛看我久了,又有新的泪流出来,叹了一口气,她站起来接替了护士的位置,推我回房。
      我发现房间里,只有阿姨,她在整理奶奶睡的那张折叠床,奶奶不见了,包括她的行李,和她一直放在床头下面的那只用来装织网的彩色编织袋。下意识里我意识到了什么,心咯噔一下,就像那一天,我做完第一场手术醒来后,发现奶奶坐在母亲以前的位置上一样。

      我问母亲,奶奶呢。

      母亲说上午被你爸接回老家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意识到她说的不是“爸爸”,而是“你爸”,以前她是不会这样称呼父亲的。

      奶奶还回来吗?我问。

      不回了,她在你枕头下面留了红包给你,让你以后若还愿意去看她,就回去看她,她说你还是她的孙子。

      母亲指着我的枕头,说着说着,眼泪又噼里啪啦下来了。我不太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什么叫“还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回去?什么叫“我还是她的孙子”?奶奶不是一直唤我孙子吗?,即使我做了手术也一样没变过。
      在一旁的阿姨眼睛也红了,把枕头下的红包摸出来交于我,那红包是崭新的,厚重的的,鼓囊的,我拆开来看,里面是一沓零碎的旧钱,整整齐齐按数额大小叠起来,有一百,五十,二十,十块。大多不是新钱,散发着积蓄已久的老币的气味,有些皱巴巴的,有些占有污渍,有些纸币后面还画了字。这些钱加起来大概有两千多块。
      这红包到如今,我还留着,没有用过。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为什么要封我这样的红包,再长大些,到底也明白了,她走时大可与别人换一些崭新大额的纸币做红包,但她没有,她把她织网换来的钱原封不动都给我了。

      母亲代替奶奶留下来,她说以后都不会走了了。
      的确,她的确是留下来了,可再过几年,是我要离开她。
      母亲晚上还是会哭,我还是会被惊醒,醒了,然后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会说,直到我困了再睡去。可母亲有时哭得已经无法掩饰,哭得厉害了,她会下床去,偷偷跑到走廊上,坐在外边的连椅上哭。有时候,我早上很早醒来,发现母亲不再我旁边的折叠床上,便下床去找她。打开门,她就坐在外面的塑料连椅上仰着头靠在冰冷的白色瓷砖墙上,歪着身子一动不动的,大概是哭累了便睡去了,脸颊上那两行泪痕是多么明显。若她身上披着的外套落了,我会过去,无声无息地把那衣裳重新覆在她身上,但我不会过去把她叫醒,让她回去睡。
      她哭,都是因我而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她,让她不哭?
      什么事情的发生都是有根源的,没有任何人会理解为什么小时候我和母亲这么亲,长大了,就生疏了,是我起的头。或许,自我住院后,母亲第一次哭,就已经成为我们生疏的源头了。每次她在哭泣的时候,我总会在想,如果没有我,她就不用哭了,也不用照顾我,更不用和父亲争执。我对于她来说应该已经成为一种负荷了吧,压得她每天喘不过气来,要不然她为何总是哭呢?可她又不能放弃我。于情于理,她都需要照顾我,但照顾我只会让她倍加委屈。
      那该怎么办?
      我离开就是了。
      三月末,我出院了,随母亲搬去了北边的内陆城市。母亲拖了关系,调去那里的实验小学继续做老师,我也转学去了新的初中,以女生的身份重新上初二。我们住的学区房是租的,搬进去的时候,家具家电都是现成的,两室一厅,阳台对面就能看见我在的那个初中巨大的塑胶跑道运动场。我没有改名字,只是户籍上改了性别。
      这里没有我认识的熟人,没人知道我曾经是男生。在母亲为做的那么多事情里,这是我最感激母亲的,因为这世上,人言最是可畏。
      八月中,我插班再读也快过去五个月了,我在这个尖子班里如同隐形人一样坐在某个角落,趴在桌子上看窗外樟树的绿叶趋向茂盛,鼻息间若隐若现一股淡淡的臭屁虫的气味,讲台上老师在说什么,我依旧没有入耳,只是呆呆地看着空白的作业簿上斑驳的光影,两三点金黄在随着沙沙响动的叶子轻轻摇曳。
      要放学了,去哪呢?
      哪都行,只要可以晚些回家。

  •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快乐呀~更两章,我也准备放假去了~祝大家放假期间玩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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