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木与繁花》朵拉图的日出

47、第十七章

　　从小铺头的老板口中得知，小镇的另一头有一处翻新的观光地，是一处汉代古墓博物馆。想着眼下不过中午，我们便打算去那里看看。
　　其实古墓群并不远，就在小镇东边，只是向东的一条公路在维修，大型卡车载着土石时不时从身旁掠过，掀起阵阵飞扬尘土，为了尽量避免尘埃吸入，你把整个脑袋都冒进我颈肩的T恤上，你憋着呼吸，隔了好几秒，直到无法屏住气，才因为缺氧而用力呼吸。那气息又急又热，拂在我颈肩上又潮又痒，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咯咯咯咯地笑。你见我笑，你像猫一样蹭的动作也没有停下，而是继续窝在那里。

　　我问，你不热吗？

　　你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无声的摇摇头，那摇头的动作将你脸上温软的皮肤轻轻磨在我的身上，这让我又不禁发笑，因为那种触感实在是又酥又痒，你不肯起来，我也宁愿你不起来，我喜欢这样酥酥麻麻的感觉，即使它会让人有些难受。
　　那座汉代古墓遗址被修葺成阿房宫的模样，前门入口处的小型广场刚完工，黄蒙蒙的土色，没有多少点缀，光秃秃的几棵树苗零零星星的栽在黄灰色的石砖地面上，花坛里还没种上花草，停车场上只有几台运土的卡车，不见私家车或是巴士，广场的正面是一面高厚的城墙，售票亭在台阶最高处，里面坐着位中年妇女，懒散地转椅上喝着凉茶，见我们学生模样，也没收我们门票，挥手便让我进去了。
　　从大门往里走，穿过一条宽敞的红砖人行道，前方是一处古代宫廷模样的博物馆，道路两旁是崭新的草坪，摆又两处古汉官人模样的石像，草坪西侧有一座小花园，里面只有一架缠绕藤蔓的双人秋千吊椅，小型的椭圆喷泉里干涸无物，池底没有淤泥，只有交错的几跟水管，估计尚未注水。古墓入口在博物馆的地下室的入口，黑洞洞，一条隧道往地下延伸，黑漆凹凸的墙面上每隔几米有镶一盏黄灯，把低矮深幽的洞道衬得诡异死寂。通往古墓的地道里只有我们两人，除了墙壁上偶尔出现的指示牌，表示紧急出口和方向标示。你跟在我后面，挨得我很近，大概是有些害怕了，但你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越往地下走去，气温就是愈凉，光线愈暗淡，其实里面也没什么出奇之处，无非是高高低低，参差错落的两三区挖掘的方型土坑，沿着狭窄的石板阶的方向可以绕着这些坟堆的旧址瞅瞅其中究竟。遗址里一个人也没有，地下阴森与地里冒出来的凉气并没有让我害怕，我甚至兴奋地加紧脚步往参观的台阶上走，而你似乎没有我东张西望的兴致，目不斜视地，见我走快了，你也着急地要跟近我。或许你的注意力都在我飞快的脚步上，以至于当我突然转过身，啊的一声吓唬你，你的惊吓反应比常人还有大。
　　我的那一声叫在空洞的地下墓穴里回荡，一圈又一圈，你被吓傻了，身子狠狠打了一个颤，然后完全僵住，脸色惨白无血色，我的右手措不及防地被你死死抓住，你的手凉凉的，没有温度，可我的手还是很热，你抓住我的时候，我忍不住去回握你冰凉的手，只是轻轻地不经意地样子，脸上依旧是笑嘻嘻。

　　干嘛要吓我！

　　惊魂未定的你用手一个劲地拍着胸口，眼神里尽是责备和埋冤，可你的手却没有从我的手里抽离出来，你还是任由我握着你，你也更加握紧我了，你还是害怕，我索性拉着你走上阶梯，脚步也放慢了许多。
　　石阶两边的墓冢遗址，里面挖掘出来的古物都被收走了，只留下一些破碎的陶片星星散散地镶在暗褐色的土壤里充当点缀，其中一处圆拱形的灰砖墓冢保存完好，从栏杆上向下望，被能看见冢顶上东歪西倒地躺着许多纸币和硬币，在地下展厅的昏黄的照明灯下，透着淡淡的红绿色，大多是一毛，五角，至多便是五块钱。来这里的游客把这处遗址当作了许愿坛，也不知道他们把阳间的钱币丢在这处极阴的地方，阴家里的古人是否会庇护他们。
　　地下很快就逛完了，我们沿着另一条通道上地面博物馆的展厅参观那些出土文物。重见天日，你松了一口气，但你的手还是拉着我的手，没有放开，我见你没有抽离的迹象，索性就一直握着你，也不放开。你的手开始回温了，有些的暖暖的，我的手更热了。
　　至于人影寥寥的展台里陈列了什么，年代久远我也已经忘了，我只记得我牵着你的手，穿梭在个个玻璃展柜直接，其实当时的年纪，我又能鉴赏什么呢，若只是我一人，我想大概我会囫囵吞枣，走马观花地逛一遍就回去了。可那天，我变得慢腾腾的，好像橱窗里的每一件破碎的，或者拼凑的，或者完好的古物都能吸引我，我会去仔细看看附在一旁的文字介绍，想想，我就连在学习上都不能如此认真，为何偏偏在逛博物馆这件事上下了功夫？
　　因为岁月变迁而变得面目全非的文物，在当时如此年轻气盛的我的眼里，想必是没有太多吸引力，若真有，那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的我也应该记上那么一两件让我心动的古物，记住它们在展灯下的模样，它们上身带有特征的纹理，它们文字里的过往。可是没有，一件也没有，我甚至已经记不清那座巨大的博物馆里都收藏了什么，又有几层展厅，我唯一记得的是，我牵着你的手在大大小小的玻璃展柜之中穿梭，走走停停，展厅向前方延展，空洞，静默，昏沉，一处连在下一处，如同没有尽头的迷宫，你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有时候笑笑，有时候说一两句话，但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
　　可看什么呢？在我的印象里，玻璃柜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们就对着这些飘渺虚无的展柜指指点点，穿梭其中，如同我们穿越到一处异时空，里面只有空白，方块，光影，还有两个牵着手的人影，时明时暗，一切的轮廓都不算清晰，甚至有些扭曲，声音也虚化了。
　　我并不知道你对于这处我们游荡过汉代古墓遗址，是否还有印象。对于我，其中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清晰的记得，在这座奇妙的博物馆逛荡的时候，我和你的手，我们手心的温度逐渐在室温里融合，变得成一种平和而柔软的温热，暖洋洋的，那是实实在在的温度，并不是虚幻的，模糊的，我记得最清楚，并且在以后的将来，我想我依旧会记得。
　　从博物馆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阳光正盛，你说要去秋千那处荡荡，晒晒太阳。下午时候，游客变多了些，三三两两从门口进来，穿过草坪中间的路面，我们就坐着秋千，远远望着这些往来的人们，上午死寂的景点，现在多了阳气与人气。阳光热腾腾地铺泄在我们的身上，烘去了刚才从古墓里带出来的阴浊，自然散发的蒸腾的能量让我困倦，我靠着微微摇晃的椅背上，半眯着眼望着不远处说笑的游客们，那声音忽远忽近，如同摇篮曲。身旁的你好像睡着了，靠着我肩膀上迷迷糊糊，可你的手不知何时又悄悄探进了我的手心，我察觉到，无声地得把你会握，我们的手又牵在了一起，你之后睡得更加踏实，而我睡不着了，大概此时此刻，若恍惚睡去，便是一种浪费，周遭的一切都让我忍不住细细去感受，不论是和风习习，树荫叶茂里的窸窸窣窣，远处游人的说笑，还是千秋椅轻微摇晃声吱呀的声音，都因为你手掌贴近我手心暖洋洋的温度而变得明和而清敏，如同一次感官浸入自然里的享受。
　　回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其实这一天我们懒懒散散，但心情愉悦，以至于在回去的途中，虽然我的小电驴不争气地没电了，我们也只是在尘土飞杨的马路上，笑哈哈地捂着鼻嘴将这场意外当作另一种体验。

　　你说，大不了我们走回去。

　　你真的愿意和我这样狼狈地推着没有电的电动车徒步回去，我们一路大笑不止，吸进了不少路上的尘埃，我像个老人一样锤着后背不停地咳嗽，你见我这模样，笑得连推车的力气都没有了，蹲在路边不停地笑。我说我们这样走走停停地打闹，天黑都回不了城。

　　没关系啊，我们就走夜路。

　　你完全不在乎路程有多远，似乎你把它看成了一场从未尝试过的冒险，但我不希望你这样狼狈，所以路上每经过一辆摩托车或是电动车，我都要招手，希望他们能够停下帮助我们。我们运气不差，很快一位路过伯伯答应可以用他的电动三轮车将我们拉回去，他把他车座里的雨衣拿出来，将两头拴在我的车头，和他的车尾，他在前面助力拉动，我负责在他刹车时候也跟着及时刹车。
　　大概这是我年轻时候经历过最狼狈的事情，一路上公路建设，尘土飘扬，扑哧扑哧地奔涌向我迎面而上的脸，我觉得脸上铺了层薄薄的泥膜，如同从矿洞出来的工人。我把帽子给了你，你窝在我的颈肩上，也在阻挡四周尘土的进攻，那条车头被绷直的雨衣时不时因为驱动的拉扯而发出的撕裂声，车子的走走停停，公路上一辆辆奔驰的卡车的轰隆鸣响，路过摩托与电动车车主黏着而好奇的目光，都让我的土色的脸红一阵绿一阵。
　　那时，我尴尬又紧张，并千万般责怪自己，好好的一趟旅行，就这样狼狈不堪的收尾，你会不会生气，你会不会埋怨我，你会不会担心我无法把你送回去，以后你还会和我一起出来玩吗？
　　我不安居多，可你就如来时一般模样，像一只猫，靠在我的身后，环抱我，安安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