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茶馆》绮罗亲王

4、【蓝寐篇】

　　【蓝寐篇】

　　荼蘼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苦、冷、涩。像一杯「浮沉」苦茶的清气，又像一缕慈悲冷漠的檀香，淡淡的，轻烟绕梁一样。乍一闻只觉清淡，久了那股清苦就渗到了口里鼻里，渗到四肢百骸，最后渗到人心里去，教唆着漫出一重又一重的哀愁来。
　　蛛丝都知道吧？哀愁就像这东西，轻的、细的、一扯就断，可当它密密麻麻地缠绕过来时，绕是拼命挣扎也无果。更别说这蛛丝还带麻痹效果。
　　荼蘼，一座茶馆的馆主，精致漂亮又可人，抿唇一笑就是倾倒众生的主。谁让她生得一副昳丽皮相，唇角微扬眼眸一抬都似能勾人魂魄？
　　当然，比我还是比不上的。
　　教人费解的是，荼蘼一副十几岁小姑娘的样子，却偏爱穿一身沉闷晦暗的玄黑，勾着唇笑也笑不进那双眼里，平白无故沧桑了几百岁。就连平日里的做派也是老成迂腐得紧。
　　真真是浪费一副好皮囊。
　　在茶馆里的无数个日夜里，我盯着那张漂亮又无趣的脸，扼腕叹息。
　　浪费浪费，太浪费了，暴殄天物啊！

　　我名蓝寐，本是茶馆后院花圃中最美的一朵蓝色妖姬，幸得苍天垂怜，修得一缕灵识，百年道行时开了灵窍，幻化成人形。
　　初次睁眼看这人间凡尘，我却看见了一名年轻的女子。十四五岁的模样，称她是少女也并不为过。
　　“好个漂亮的孩子。”玄黑衣裳的少女拍了拍我的脑袋，言语里有一丝赞叹的笑意。
　　我近乎茫然地抬起头，望进她漆黑如夜的眼中。
　　那一眼就犹似望进了虚妄之中，是无底的深渊，夺人心魄。

　　她说：你的名字是蓝寐。
　　我愣愣地点头。

　　也就是那一刻我明白了，垂怜我的并不是上苍，而是这茶馆的主人——荼蘼。
　　否则，凭当时我不过两三百年的道行，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灵窍的。更何况我未经任何劫难就化了人形，若说无人庇佑，怎么可能如此顺遂。
　　正当我还懵懵懂懂，未曾明白这究竟是何缘故时，玄衣少女转过身，将我交给了旁边的年轻女子。我看过去，她身后还站着一名青袍少年。
　　嗯，还挺好看的。
　　当然，跟我比的话肯定是我更好看。谁让我是最漂亮的蓝色妖姬呢？我可是荼蘼茶馆的第一美人。

　　青袍少年就是子修，立于茶馆后院一隅的那株颜色是鬼见愁的紫色的破竹子，压根就不起眼。跟我在花圃中艳压群芳的尊贵那是不能比的。
　　那年轻女子则是茗七，我与子修所知的关于茶的一切，都是她教与的。毕竟是在茶馆中做活，不懂些茶的知识着实是说不过去。
　　传言茗七的真身乃是举世罕见的茶种——荼——而且听说她的原形可是漂亮得紧。若说这世间还有比她更美的茶种，怕也是寻不出一个两个来的。
　　除却茗七之外，还会教导我们的就是青堰了。这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朴实无华，简直比茶馆角落里那株破竹子还不起眼。
　　但青堰很强。他道行高深，对荼蘼忠心耿耿。不熟知他的人，怕是都会被他的外表所惑。当年我可是眼看着他一剑就劈了一座山。
　　茶馆还有最后一人，名唤雪儿，死忠于荼蘼。她是馆主所饲养的鸾鸟，通体洁白似雪，天下罕见。她擅火，是我们花木精怪的天敌。
　　唉，招惹不得。这茶馆里谁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物，而其中又以馆主荼蘼为最。
　　她皮相生得美丽，性子却如佛般慈悲清冷，眉眼间皆是众生苦相，沉闷至极，于是便时常以捉弄他人为乐。这般性子倒像个恶劣的顽童，还无人教改。
　　这不，她明知我爱人多热闹，偏生要我在茶馆夜间做事，孤冷凄清不说，还连个抱怨的人都没有。
　　不过这心里忿怨倒是罢了，我哪敢开罪自家这么个性子诡异的馆主呀？苦也好闷也罢，唯有咽了呗。

　　我生于茶馆之中，日夜倒转间，不仅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百般模样的妖鬼魔神，甚至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倒是新奇得很。
　　白天的荼靡茶馆只是普通的茶馆，向客人出售茶水点心。到了夜间，茶馆做的可就不是这等营生了。
　　我们等待有缘之人上门，为之奉上「浮沉」香茗，听他讲述故事，听他倾诉心声，最后为他完成心愿，并收取报酬，或者说代价。
　　有人为了了结宿怨，有人为了抹除遗憾。
　　有人因为爱，有人因为恨。
　　而在这万千来客之中，只有极少数人，仅仅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故事，找一个聆听者。数百年来，我倒未见过呢。只听茗七偶尔提起，曾有一名青莲所化的女子来到这里，讲了个不怎精彩的故事，还冷了她的好茶。
　　我当即便笑，问她是否恨青莲可惜了自己的茶，记仇到现在。
　　茗七不客气地朝我翻白眼，哼了一声道：“我是可惜了那朵懵懂无知的青莲。”再多的她却是未说了。
　　我不甚在意，也无追问的心思。在这茶馆之中，听得的故事多了，性子难免也跟着淡漠了些，好奇心可要不得太多。

　　这日，茶馆也是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我无事可做，又不想栖身原型中休息，于是便溜上了茶馆二楼。
　　荼蘼独坐一隅，执一卷书在读，窗扇半开。案桌上燃着香，是上好的奇楠。我眉头微挑，收了折扇过去坐下，道：“馆主今日也是好兴致。只是这书日日看夜夜读，也不见得您养出点大家闺秀的善解人意、知书达理来。”
　　她神色如常，淡然回道：“过誉。明儿我便让雪儿给你松松土、浇浇水、施施肥。”
　　“哎哎，您可别。我哪敢劳驾雪儿姑娘动手？蓝寐谢过馆主体恤了。”
　　好一阵沉默。
　　我自顾自地倒茶品饮。回味甘、香悠远，呦，看来今天给馆主沏这壶茶的是茗七。真是好享受。
　　楼下茶客交谈声隐隐传上来，我扫了一眼空荡冷清的二楼，心中叹惋：这一上一下，一静一动，简直如同两个世界。
　　“馆主，可否让我在白日当值接客？”我放下茶杯，声音沙哑，极尽蛊惑：“若是有我在，我愿向您保证，莫说千里，就是万里之外的茶客也会慕名而来，惟求一杯清茶。”
　　“蓝寐。”荼蘼唤我的名字，清冷的声线听不出一丝起伏：“再重复一遍，我们开的是茶馆，不是妓院。不然我与那暗香坊的管事说一声，明儿就让你挂牌接客去。也免了你成日尽在我眼前晃悠。”
　　我睁大了眼睛：“我的好主子啊，您就忍心让这么些个凡人染指我这朵娇花？”
　　“我忍心。不心疼。你不是想引人慕名而来？我想了想，就方圆百里内那家最大的青楼符合你心意了。”
　　我哎呀一声，折扇抵在唇边掩住微抽的嘴角，幽怨道：“馆主，您这话好生伤人呐。”
　　荼蘼丝毫不为所动。“受不住就闭嘴。”
　　“……”
　　我哀怨地瞪着眼前的玄衣少女，倒也不再说什么。手中的折扇开开合合，脸上皆是愤懑。荼蘼有如老僧入定，连眼都不曾抬过。真是打击人。
　　茶馆里的都是些怪胎奇葩！明明我美的这般天怒人怨，居然无一人懂得欣赏为何物，个个视我如无物，或是以待客般对我。哼，区区凡夫俗子怎能与我的倾城美貌相提并论？
　　不近人情、薄情寡义的人啊！

　　此番过后，不出半月，我便听说那暗香坊换了东家，把暗香给换成了南乔书寓这一文雅的名儿不说，连头牌花魁——岚姬都给换了。倒也还算得上是件新鲜事儿。
　　我付之一笑，调侃两句，便将这事丢到了一旁再懒得过问。却不成想，几日后夜半上门的客人，却正是那暗香坊的姑娘，岚姬。
　　不愧是盛名在外的花魁岚姬。美人肌肤如玉，明眸皓齿，眼波一转便似有万种风情，端的是明艳无双气度高华，莫说这是谁家大小姐，怕就说她是皇亲国戚，也是有人信的。
　　当然，比我还是差得远了。
　　岚姬被白衣侍女引上楼来，对着荼蘼盈盈一拜。“馆主。”
　　灯烛如豆，光影浮动，那一刻我靠在屏风的阴影里，看见她抬起头来，凄美绝伦。
　　真是美丽的人儿啊……
　　我执扇遮住上扬的嘴角，眼睑半垂掩去眸中玩味，清清冷冷无半分笑意。
　　馆主邀她坐下。
　　浮沉苦茶的清气袅袅升起，茗香微甜而苦涩，勾动人心头万千思绪，犹如浮生苦难中走一遭。岚姬垂下头，盯着面前的茶出神，露出的脖子纤细白皙。半晌，她露出一个笑容来，如「浮沉」般，苦涩难捱。
　　岚姬来讲了一个故事，不是多有趣，反倒是有些俗套。不过是妓子爱上了穷书生，动了真心遇上负心人，能求得什么好果？真是不新鲜。
　　只是这岚姬后来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她并没有向馆主求取愿望，便起身告辞。只来讲了一个故事，还冷了好茶。
　　原来还真有这样受得住欲望蛊惑的人呐？今儿算是我见识到了。
　　岚姬走之前，还向着我在的地方轻轻颔首示意，去时与来时一般的风华绝代，让人觉着她美的惊心动魄。
　　我偏过头去看馆主。只见她仍坐在那，面前的茶早已冷透。深邃的黑眸映着烛火，明明灭灭的的光。无言的孤寂，无言的怜惜，也许是那晚窗外的月光太迷幻，我看见馆主万年淡漠的面庞浮现出一股深深的疲惫之色，直看得人心都痛起来。
　　再半月后的一个夜里，馆主出门了去，不多时便回来了，白玉似的掌心，躺着一颗焦黑的不知名的种子。
　　“这是何物？”我问。
　　“岚姬。”荼蘼看了我一眼，吐出两个毫无感情波动的字来。
　　“岚……姬？”我轻蹙着眉头，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究竟是何意，不禁吃了一惊：“那暗香坊的花魁岚姬竟是花妖？”
　　荼蘼垂着眼眸，幽幽道：“岚姬，真身乃是倾霄之花，以吞吃他人对她的爱意为生。呵，即便是食爱为生的花妖，终究也是逃不过情之一字。三千年的修为毁于一旦，真的值得么？”
　　真的值得么？
　　荼蘼的最后一句，似是在问岚姬，又似是在质问天道。
　　值得么？
　　我闭上了眼睛，将心头为她生出的情绪压下，暗自发笑。
　　感情这东西，自古以来都难掂分量。不在意时轻巧无形，像是不存在似的。可当人在意起来，它又沉甸甸的使人发慌。谁能笃定自己不会动情？大抵是未曾遇到那个人罢了。
　　荼蘼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将岚姬化身的种子埋到了花圃中，却并未嘱咐人照看。也是，聪慧如她又怎会不知晓，岚姬已无求生之意？那夜造访，她便是存了死志的，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去葬送千年的性命。
　　偶尔我在花圃中望着岚姬被埋葬的地方，心中仍会荡起一丝涟漪。
　　得到了无数爱意的花妖，却得不到最想要的那个人的心，真是……哈，讽刺啊。

　　【蓝寐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