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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7章 散夫妻(一) ...


  •   申时末,田定坊正兴街。

      寄声趴在屋顶的角檐后面,檐上有块透着光的豁口,目光从那里穿过去,昨天那两个黑衣人跳进的院子就能一览无余。

      这是他转了几圈之后找到的风水宝地,用来放哨再适合不过,就是那块豁口不是原来就有,而是他拆了别人家的一片瓦。

      至于李意阑派给他的巡逻兵,寄声嫌弃别人呆头呆脑,唯恐坏了他的事,就让都统带着队到两条街外去喝茶,然后茶钱也不给,叫都统自己先垫上,回头去问郡守要。

      都统没有提刑官的小厮那种底气,心里骂着他的娘,脸上却不得不点头称是。然后他没想到这一碗茶,一喝就是一整天。

      寄声从僻静的小巷子里翻上瓦面,在他的放哨点藏好了,从他所处的位置看过去,那院里满是蛛网和丝蔓,朽木柱子破烂门,看起来没有丝毫人气。

      然而昨天还在干杀人灭口勾当的匪徒今年好像是忽然转了性,院里一直安静如斯。

      寄声从艳阳当空等到日落西山,来时的兴奋荡然无存,慢慢质变成了百无聊赖。

      那两个人还在这里,因为他今天逮的那只蛾子还在院里盘旋,寄声也不是不能破门而入,可他没把握擒得住人,也不想那么早打草惊蛇,万一那两人还想干点什么,他尾随尾随,说不定还能有些新发现。

      由于平静和无聊,街外的吃食和吆喝不断诱.惑着他,可他没敢忘记自己的任务。

      胸口趴久了压得有些痛,寄声在屋顶翻了个身,双手往脑后一枕,行云流水地翘了个二郎腿。他从来想不明白,为什么跟自己的爹说不了三句就能吵翻天,却总把李意阑的话当圣旨,那病鬼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可寄声就是乐意听他的,他们是没有血缘的兄弟,一个有点儿本事,一个怀着敬畏心。

      有时候寄声会觉得不公平,那么好的人却要那么短命,但有些时刻他又会想起,要不是李意阑挨了那一刀,他们也就遇不到了。

      所以以他单纯的脑瓜目前还远远没法透析,每个人的每一道轨迹,其实都是前半生所有因缘的集合。

      寄声本来只是准备小躺一会儿,可他没想到冬日的暖阳里那股催人阖眼的劲头那么强,以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都不知道。

      于是这一整个下午,他是做了个轻轻松松的白日大梦,可茶肆里的都统是一个头两个大。

      “头儿,我们到底要在这儿坐到什么时候?”

      眼见天色慢慢黑了,心中憋屈、肚里打鼓的巡防官兵第三次问起这问题,语气的火气已然有点窜天猴的意思了。

      虽说续茶水不价钱,可再这么下去他得管饭,七个刮了一下午油水的青壮爷们战斗力无穷,都统掂量了一下兜里钱袋,毅然决然地将杯底重重地掼在了桌上:“娘的,撤!”

      不过官架子虽然是这么摆,离开之前都统还是叫人去正兴街里巡了一圈,一听到回报是没看见胡大人,松了口气带队走了。

      时下已是昼夜交替,余晖只剩了半边天,气温嗖嗖地往下降。

      寄声就是在这股寒气里拜别的周公,然而真正惊醒他的却不是寒冷,而是一种只有时间长了无人使用的旧门,才发得出来的吱呀声。

      尽管脑子并不是特别清醒,但寄声像有某种预感似的,一个轱辘爬起来,将眼睛贴到了那个窟窿上。

      下一刻门扉洞开,那个破败的院子迎来了寄声今天所等的第一位客人,他提着灯笼,脸上印着些幽昧的烛光,寄声一眼望过去,登时大吃一惊。

      这可真是钻子头上加钢针,来的竟然是个熟人——

      未时末,栴檀寺,清泉竹海。

      江湖上很有一些人,独门的兵器不爱给人看,吕川就有点这德行,像他惯使厚脊刀,他就很少让别人碰,擦刀抹油全是自己一个人来。

      可李意阑没这个怪脾气,以前寄声看他耍起来威风,问他要枪他就给,如今知辛要看,他也是伸手就往外递。

      知辛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越是独一无二的东西主人家就会越慎重,藏着掖着,唯恐别人窥探了去,这人倒是意料之外的诚耿。

      可能是他师父一直太不将解戎当盘菜了,拿它削过竹子挑过水,所以李意阑从没觉得它有多稀罕。

      他们师门无名,也没有白纸黑字的规矩,予教予学不过一句看你顺眼、看我心情,所以无论是枪还是枪法,谁适合就送给谁,谁要看就由他去,只要李意阑愿意给就行。

      而对于和和气气的大师,李意阑能比对寄声更大方,因为他对寄声是照顾,可对知辛却是礼遇。

      知辛用双手接过来,笑了笑以示感谢,然后他低下头,开始端详那杆变形状态的枪。

      枪头的细作不多,贴着刃口饰了一圈夔雷纹,铁质不寒不暖,看起来一般,也没有拓印铭刻,看不出造物者谁,知辛看不出特殊的地方,很快就将目光移到了枪身上。

      这是一种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材料,有着玄铁的重量和金铜的质地,按照少而精的规矩来看,它本来应该是种珍贵的物品,可枪杆上痕迹却又明显不是那么回事。

      枪杆上有一侧上布着长条状的火烧痕,像是油污在木砧板上爬出来的轨迹,使得这少见的枪身上有了不被珍视的廉价烙印。

      知辛的指腹从那些瘢痕上碾过,神色间依稀有种怜悯的感觉,像是在为它痛心一样。

      李意阑瞥见这小动作,心口没由来地渥生了一股暖意,像个整个被泡进了温度适宜的水里。

      兵器是武者的魂,是意志斗志的出口,是性命寄托之处,从来一荣俱损。

      而时人追求完美,对于瑕疵多避而远之,而解戎从出炉那一刻起就是失败的武器,被铸造师愤怒地抛进火箱,又被他师父偷偷给刨了出来。

      这世上除了师父和他,根本没人知道它的来历,它如今所身负的荣光,只是失败者不肯放弃的那点坚持带来的回馈。

      它并不具备上等兵器的顶尖形意,可是大师为它觉得可惜,李意阑感觉像是平白捡了个知己,心口变得柔软起来,他看知辛将枪身拉长,忽然轻而突兀地提醒了一句:“把稳了。”

      知辛一听之下不明所以,但眨眼就听腔体内部“咔”一声,应该是杆身到了驳接的位置,那细响短暂干脆,可震感强得吓人,枪筒里像是装了个不出声的炮.仗,反弹得和尚的手腕明显抖了一下。

      知辛吃了一惊,想起李意阑挑着它时他手腕纹丝不动的样子,便明白这人一定是锲而不舍地练过很多年,跟它已经融为一体了。

      如此强劲的反震力,绝对不是单纯的套接所能具有的反应,更像是装了某种复杂的机括,让它得以保持这种收放的霸劲。

      知辛探求地将它的端口对准自己,可内部的构造是个被封闭起来的谜底,两头的铁片与杆身浑然一体,他觉得有些遗憾,可却多的却是对匠师的钦佩。

      枪身一共套了六截,几乎没有纹饰,只在最末端铸了一粒莲花形状的小铜钮,完全拉开的时候几乎看不到接缝,它们细如蚕丝,接出来的枪杆却一体笔直,这工艺绝对是大师手笔。

      缩回来应该并不需要很大的力气,所以刚刚那轰然一击里知辛可以分毫不动地站在原地,但那应该需要掌握技巧,知辛试了试发现根本推不动,只好将枪身打横了双手托给李意阑,然后笑着说:“很好的枪。”

      李意阑收回来,握住枪尾侧对着他向外甩出去,眼底有种清浅的喜悦:“大师也懂枪吗?”

      他其实很喜欢听人夸它,但真正夸它的人实在很少。

      李真更希望他去考取功名,拗不过才让他习的武。
      李遗觉得它过于取巧,不够堂堂正正。
      寄声第一眼见它时惊为神兵,练了没几次就再也不借了,它中空而不稳,掌握不好拿来叉鱼都够呛。
      吕川夸它华丽多变,却也念叨它长不长、短不短的,太有心机。
      ……
      师父倒是挚爱它,可他断了一条胳膊。

      知辛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就见那枪杆忽的开始缩短,眨眼又回到了两尺长的模样,只是风势凌厉,将它的机括声给盖住了。

      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着实开了回新鲜的眼界,知辛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诚实地摇了下头:“不懂。”

      李意阑无意让他难堪,只是想听听理由,他温和扬了扬手,指尖朝向鹅暖石铺就的羊肠小径,意思是请大师和他一道散散步,脸上轻笑着道:“那大师为何说‘好’?”

      “我都不懂了,哪里还能有什么为何,”知辛笑了一声,沿着小径往下走去,理由简单到了直接的地步,“只是这样觉得而已。”

      李意阑乍一听觉得这答案似曾相识,跟着走了没两步,忍不住低声闷笑了起来。

      吕川本来抬脚准备跟上去,他知道李意阑提防他,因此特别有接受检验的自觉,打算亦步亦趋,让李意阑看得见他所有的行踪。

      可这笑声一起,他抬起的脚原地又放下了,觉得还是远远地跟着算了,这兄弟难得高兴,笑成这样很不容易,吕川不想扫他的兴。

      在这片刻权衡的功夫里,前面的两人跟他已经拉开了几米。

      一黑一白的两道背影,并肩走进了满世界的苍翠里,像是要结伴去哪里远行似的。

      知辛听见笑声,朝身旁看了一眼,不太理解这人怎么忽然就乐了起来。

      其实想笑就笑,旁人要是没那种体验,便是说了也不会懂,但是出于一种不好让对方冷场的礼貌,知辛温言道:“李兄笑什么?”

      李意阑将两尺长的枪背起来,指节翻动着让它在身后慢慢地旋转,语速和他的动作一样慢,因为牵动的是很久以前的回忆:“没什么,就是觉得大师的夸奖是真心的,觉得有些荣幸。”

      当年师父问他想不想学枪,李意阑说想,男人问他为什么,他那时不懂事,竟然大言不惭地来了一句,就觉得解戎应该是他的,如今那枪果然就在他手中了。

      人心难测也难解,有些情境下的喜欢和真心,确实说不出清楚的理由,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知辛这回没跟他客气,也没有再问为什么,因为这样下去很容易没玩没了,他笑了一下,接着转开了话题:“李兄,我能问问你这枪是哪位大师所造吗?”

      李意阑有些讶异:“可以,只是大师问这干什么?”

      知辛解释道:“我的好友静远道长痴迷于冶炼之术,毕生以结交同道中人为乐,李兄的长枪如此特异,铸剑师料必是一位曲高和寡的大师,要是有幸能问得铸者的一二事,回去说给好友听一听,他应该会很高兴的。”

      静远道长的名号李意阑没有印象,但大师的好友应该不会是俗人,李意阑大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目前江湖上“静”字辈天师,发现叫得上名号的几乎都在武薪山的太玄殿里。

      太玄殿是道教的泰山北斗,历来不缺怪杰,有个不爱炼丹却爱锻造的天师也不算稀……

      李意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揣测完,刚要说话又瞥见知辛等待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他杂七杂八地想太多了,而多想又是琢磨案情的必要环节,可什么时候该想、什么时候不该他还不太有经验,李意阑哭笑不得,连忙查漏补缺,打起精神专注起眼下来。

      他笑着说:“大师过誉了,解戎的铸者其实并不是名士大家,而是从前宫廷里的一任尚方令,名叫袁祁莲,我并没见过这位匠师,只是听我师父说过,这位大人已经故去多年了。”

      尚方令是掌管监制诸侯秘器和御用兵甲的朝官,归属尚方司,司衙历来设在皇陵左右,由重重禁军牢牢把守,是一处神秘到连谣言的草籽都不知该如何出根的所在。

      知辛倒是知道有个尚方司,但是对它没有丝毫了解,闻言合上双掌道:“天妒英才,我那道友没有见大家的因缘,不过还要是多谢李兄的告解。”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说起告解李意阑倒是想起来了,他话锋一转道,“大师,我也有个疑惑。方才在后院听法时,我听那个提起佛子拜鬼神问题的男子说,那天你在坟场被枯骨吓了一跳,是有这回事吗?”

      知辛眼皮皱了一下,显得有些茫然,不过很快这种神色就不见了,他认真地想了想,看向李意阑说:“是有,不过我不是被白骨,而是被蚂蚁吓了一跳。”

      李意阑实在是想不出来,得是什么样的蚂蚁,才能把坐怀不乱的大师都吓一跳?

      知辛听到他的疑惑后,坦言相告道:“当时我蹲下去,想看看白骨上的字,看着看着那截手骨忽然抖起来,往旁边挪了去。我虽然是个常伴佛祖的和尚,可伴的不是不动明王,猛不防看见这种情况,也就失礼了。但是后来我发现,那不是鬼神作祟,只是白骨恰好拦住了觅食的蚂蚁队。”

      李意阑觉得自己快无可救药了,他其实根本听不出问题,但却连蚂蚁也不想放过。

      哪儿来那么多,恰好的蚂蚁!

      申时末,饶临官道主街。

      将挖出来的东西揣进怀里以后,张潮和江秋萍开始大步流星地往衙门赶。

      可窥视者的眼睛无处不在,在看似清一色平凡百姓的人潮里,数柄大隐隐于市的夹刀正悄无声息地调整着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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