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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2章 和尚 ...


  •   十一月三十,辰时一刻,午州。

      门扇滑开,寄声从走廊里跳进来,双手抱着个带盖的托盘,他腿脚一勾,快而重地将门踹上了。

      午州地处西北,离饶临只有两天的脚程,道旁雪树冰花,比黎昌冷了不知道多少。

      室外风雪大作,寄声已经裹成了一个只露出眼睛的劫匪,却仍然被冻得嗷嗷叫:“这什么破天气!昨天还可以溜溜跑马,今天就连走廊里都是冰了,已经摔了好几个人,公子我觉着,咱们今天可能走不了了。”

      屋里的炭火虽然烧得旺,可还是冷,门缝窗缝处处漏风,李意阑穿得不多,将八仙桌推到了墙角,正在腾出来的空地上打拳。

      他打的是形意拳,可出招特别慢,加上正面看着还算高大,侧身却是薄薄的一片,因此腾挪移转完全失了那种拳法本身的霸劲,寄声觉得他还不如打太极,说了几次人不听,他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李意阑老牛拉车似的推出一掌,连个身都没回,没上心似的说:“走不了就不走。”

      寄声将托盘搁到桌上,用空出来的手将头上的风兜扯下来扔在一旁,接着揭掉盖子麻利地将吃食往外掏,边忙边叨叨:“不走我是很开心了,齁老冷的,可查案的时间就那么紧巴巴的一个月,这路上再耽搁几天,那还查个甚哪?”

      李意阑随着招式又转过来,语气不咸不淡:“可哪怕早饭都不吃,现在立刻就走,也有可能是查个甚。”

      寄声哽了一下,皱着脸说:“这倒也是。”

      李意阑笑了笑,说:“如果到时候没能破案,你怕吗?”

      要是真的白忙一趟,届时李家满门都会遭殃,亲眷重罚,仆役量刑或许稍微轻一点,但绝不可能独善其身,作为贴身侍从,还有可能会首当其冲。

      不过他胡寄声也不是吓大的,闻言不屑地从鼻孔里喷了口气,狂妄地说:“哈!‘怕’字怎么写?左边一个心,右边一个白,很遗憾,小爷的心有时是红的有时是黑的,可就不是白的。”

      李意阑偏了下眼珠子,眼底的揶揄泄露了心里的不可置否,不过他没打击小厮,只是借着顺风招式对寄声抱了下拳,表示佩服佩服。

      寄声武功不如人,因此从来不肯放过李意阑的任何追捧,他“嘿”了两声,心里一高兴,就从小厮晋升成了兄弟,他招呼道:“六哥,吃饭了。”

      李意阑有始有终地说:“等我打完。”
      寄声:“打完粥就冷了。”

      李意阑扫腿旋身划了半个八卦:“你放着吧,我一会儿自己烫……咳……”
      寄声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娘的就一张嘴,每次还不都我伺候你?

      粥是寄声借客栈的厨房给开的小灶,里头放了北沙参、粳米和一些清痰利咽的中药粉,闻起来就能让人食欲不振,好在李意阑的舌头和鼻子都麻木了,几口就仰头倒光了。

      寄声说是不想走,可心里到底是挂着那个玄乎的白骨案,主要是好奇,顺便替李意阑操操心,他时不时就要推窗去看外头的风雪停歇了没有,可惜天不如人愿,到了午间,室外风声呜咽,天气变得更加恶劣了。

      这种天最适合闷头大睡,可寄声白天总是精神百倍,他在屋里团团乱转,转得李意阑眼帘里全是山水轮盘,他本来想让寄声出去溜达,又想起外头冰天雪地,连个买烧饼的地方都找不到,按照他家小厮的尿性,估计二话不说就直奔赌坊了。

      李意阑迟疑片刻,最后决定还是让他出去,但自己也跟着去。

      反正眼下卷宗都在饶临衙门,他就是有心推敲案情,也架不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闲来无事,不如出去听听小道消息。

      风雪天是闲话温酒的好时候,评书馆里人满为患,花生瓜子几乎嗑出了千军万马的阵势,他俩来得时机不好,先生已经开了场,只能半路出家地加入队伍,跟人挤着凑了一桌。

      说书的先生一看就是个老江湖,语态抑扬顿挫,听着十分过瘾,李意阑听了没几句就知道这趟是来对了,因这口技人说的这一段,正是任阳的风筝会。

      “……那大线枋子一转起来,哟呵,绝了!只见那比房子还大的老鹰风筝直上云霄,声震天际,那气响半个县城的人都能听到,能上九天,铮铮而鸣,这样的风筝,才能叫风筝,咱们任阳的手艺人不愧是这个,老少爷们儿说对不对?”

      说书人以左手扶住右手的袖口比了个大拇指,百姓们起哄附和,唾沫星子和花生衣在茶馆里齐飞,虽不高雅,但气氛生动热闹,又满是欢声笑语,是李意阑喜欢的街头巷尾。

      先生得了满堂喝彩,笑眯眯地继续,他道:“众所周知,任阳县最厉害的风筝师傅,是柏松斋纸扎铺的马老头。这老师傅一年四季替人扎纸,只在开春的时候扎风筝,他的手艺不消多说,年年都是风筝会的魁首,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但例外的事,可就叫咱们的马师傅承受不起了,后果如何这里我先卖个关子,咱们话说回来。”

      “那拔得头筹的大风筝,正在天上沐天风云露,谁料忽来一阵大风。这风可是古怪得很,任阳历年的风筝会,都是由内行人观了天向和风势,鲜少平地生风,这次的风可了不得,那串活的大风筝承了风力,少说也有百来斤,可硬是被它吹得摇摆打晃倒栽葱。”

      “这风筝可万万落不得地,不然会叫天下人耻笑,而且任阳人以风筝技艺为荣,哪怕是天意,他们也要挣上一挣。说那迟那时快,掌线的两名好手随绷放线、随松拽扯,一个前突又一个后仰,那大风筝在天上忽上忽下、左奔右突,啸声凄厉如同万鬼奇哭,听得人心里是直发毛。”

      “好在百十个回合之后,掌线人好歹是稳住了局面,风停了,风筝也稳了,众人长出一口气,会上掌声雷动,为这险情,为这绝技。然而,就在这时……”

      说书人脸上笑意忽敛,他话锋一转,语速变快变悬疑,多了几分吊人胃口的紧张性。

      “人群里忽然有人尖叫起来,人们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只见那几丈高空的大风筝上,嗨!你说奇也不奇,竟然凭空冒出了一具人骸骨,它的手骨在空中动啊动,一个鬼火颜色的‘冤’字,有脸盆那么大,就朝地上压了过来!”

      茶馆里霎时一片哗然,其实这故事已经讲了多遍,但看客们还是大惊小怪,毕竟这事太过诡异,人们听一次就要议论一次,探寻这到底是什么玄虚。

      寄声在黎昌的时候,天天满街浪荡,这事他听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觉得没意思,便靠在墙根上嗑瓜子。

      可李意阑是第一次听,眼神很少离开说书人,一派津津有味的样子。

      寄声看他专注得厉害,忍不住嘀咕道:“六哥,你不会真信了吧,什么妖风、骨头写字?那都是狗屁。”

      李意阑侧过头来看他,一本正经地问:“为什么是狗屁?”

      寄声拍掉指缝里的瓜子屑,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很简单啊,这些骷髅要真是地狱里来的冤死鬼,既然能飞上风筝能写字,干什么不直接出现在仇人的卧房里,照这么来一下,什么仇什么怨不能解决啰?还需要这么麻烦。这些死人骨头,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李意阑摸了颗干枣弹给他,夸赞道:“聪明,那依你看,是谁在利用这些故去之人呢?”

      寄声抓住小枣,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碎了,完全不管什么食不言:“那我要是知道,咱们就不用跑到这里来了,但肯定跟那几个被刻在骨头上讨债的狗官脱不了干系,这是你的事,你到了去查嘛。”

      这结论上一任提刑官已经得出来了,就是仍然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寄声的推断也是个狗屁,不过李意阑还是点了头,附和说:“有道理。”

      留白的片刻过后,说书人开始继续讲述风筝落地后的奇事,才说到那骷髅四肢的骨头上都有刻字,茶馆外头忽然喧哗起来,有人在外头叫道:“不好啦,来人啊,快来救人哪!”

      李意阑两人随人流涌出,插.进由人织就的包围圈里一看,登时被入眼的血腥场景给震得眼皮一跳。

      只见屋檐下倒着一个半身都是血迹的人,胸口不幸被落下来的冰勾划开,血如泉涌,一截肠子从下腹处溢出来,伤口处隐约能看见脏器,他双眼紧闭,浑身痉挛着摊在那里,进的气没有出的多,情况看起来十分危险。

      有好心人跪在旁边想帮他止血,可因为伤口太长不知道该按哪里,只好手足无措地举着双手,惊恐而茫然地看着人们。

      大伙懵了片刻,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喊着“大夫”冲了出去,然后他前脚刚走,后脚人群里就走出了一个中年人,他朝伤者靠近了几步,立刻就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这人神情严肃,鬓角花白,左肩上挎着个小药箱,是个朴素的医者打扮。

      好心人见大夫来了,连忙将位置让了出来,这人也不客气,撩起衣摆就蹲了下去,一边放下药箱,一边伸手去翻伤者的眼皮。

      围观者也渐渐止住了交头接耳,既然大夫来了,之后的治疗就该交给他,其余人安静地看着就好,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多时人群外脚步纷扰,紧接着一道呵斥炸了开来。

      “孙桥,你这歪门邪道,不要碰他!”

      李意阑询声看去,就见分开的人群处走来一名留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人,他怒气冲冲地指着正给伤者检查的那人,让对方赶紧走。

      寄声莫名看不惯这八字胡的颐指气使,立刻就嘲上了:“人命关天呢,不急着救人就算了,还让救人的人滚,真是医者仁心,让人大开眼界,是不是啊公子?”

      他嗓门故意没关好,周围一转的人都听到了,左手边的书生约莫是不敢苟同,和事佬地给他解释起来。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兄弟有所不知,其实不能怪杨大夫如此不客气,主要是这孙桥吧,确实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夫。”

      两人谈论间,书生口中的“不正经大夫”不避血污,隔了层纱布,直接将耳朵贴到了伤者的左心口,此举在李意阑看来,就是医者父母心,他收回目光,不解地插了句话:“这位兄台,此话怎讲啊?”

      书生:“这孙桥为人孤僻、举止吊诡,在城中人缘奇差。他表面以医者自居,实则痴迷于人畜的五脏六腑,最喜欢看血淋淋、开膛破肚的场合,眼下便是了。”

      李意阑没想到这医者居然是这等怪人,听完这话再去观察,也许是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感觉那孙桥身上确实有股阴森的气息。

      寄声骂错了人,又抹不开面子道歉,只好拐弯抹角地找补道:“世情复杂,看来有时,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啊。”

      撞上这么一出事故,这天过得便飞快,夜里停了风雪,翌日天刚亮两人就驱车赶马,继续取道北上,一路驰骋,两天后堪堪赶在饶临闭城时进了门。

      彼时华灯初上,但城门口灯火稀薄,寄声牵着马车,先听见喊声,然后才看见站在城墙下的吴金。

      李意阑听见自己人的动静,招呼吴金上了马车,半个时辰以后,五人在秋池客栈碰了头。

      吴金是个纯粹的武夫,看见高手他就高兴,张潮腿脚利索,忙活着帮寄声搬行李,江秋萍为人周到,既是讼师也像管家,张罗起两人的沐浴和餐食来。

      晚饭过后,小二上来收拾完桌子,几人原地不动,还没开始共享讯息,江秋萍定的天字号客房就被人恭敬地敲开了。

      寄声拉开房门,众人看见外头站着个鞠着躬的胖子,听他中气十足地喊道:“下官谢才,见过提刑大人,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之处,还望海涵。”

      看来自己的行踪,这郡守大人是上心得很,李意阑闷咳了几声,客套道:“谢大人客气了,这么晚了还专程过来,此心此意,李某谢过了。”

      郡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见这新官不主动问,只好自己开口了,他焦头烂额地说:“不敢不敢,不瞒大人,其实下官这么晚了还过来叨扰,实在是因为白骨一案,出、出现了新的变故。”

      三刻钟以后,李意阑在衙门的牢狱中,见到了他口中的新变故。

      寒衣节过后,饶临的监牢就人满为患了。

      历时经久的馊霉味在鼻间肆虐,栅栏之后的人或抱怨或谩骂,或愤怒或无力,能心平气和、泰然处之的人很少,但却不是没有。

      李意阑甫踏入牢房,隔着重重的圆木障,远远地一瞥,就看见了让谢才头疼的目标。

      那是一个眉眼低垂的和尚,因多日没能剃头,头顶生了层黑色的发茬,但皮相并不能掩盖他身上的佛门清气,他腰直背挺,肩批佛门至宝云霓袈裟,阖眼坐在那里的模样,仿佛污秽之地也是净土。

      李意阑心里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话:超然物外者,唯圣贤与大能。

      “那、那位就是,无功山慈悲寺的僧主,知辛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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