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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

  •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思维仿佛陷入停滞,周围一切也随之陷入虚无,难以在我脑中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甚至连时间也变得如梦般渺茫。我将自己封闭在熟悉的房间里,往床上或躺或坐,茫然看向窗外,朦胧记得窗外发生了许多次黑与白的更迭,那些黑里掺杂着白,是冬夜纷纷扬扬的雪;白中又融入黑所幻化的灰,是铅色浓云如海浪般在天边涌动。

      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太多来自过去的因果牵绊着我,又有巨大负罪感死死压在我头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还是会时不时想到死,反复回忆那一天的冲动,如果……我总是想,如果我当时真留在主墓室里不回来,现在应该已经冻饿而死了吧。

      每当我想到这里时,就忍不住去看房门的方向,而他,往往带着我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出现在那里,仿佛他听得见我心里的声音,随时准备好回应我的视线和意念。但我很清楚,他不可能有读心本领,更大可能性不过是因为他实在担心我,才把每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消耗在陪伴我、观察我这件事上。

      我被他从那座墓穴里带回来,没有死成,且每天都有他为我提供暖热衣食,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季,他留下来,日日夜夜与我相伴。

      我的恍惚和沉默落在他眼里,仿佛是一种病,他便是最尽职的医生。我们立场颠倒,他照顾我,而我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外来客。

      每一天,每一天,他为瘫在床上,毫无生气的我做饭,给我穿衣服,梳头洗脸,抱我到浴室里泡澡,也一次次问我是否想起来活动一下,他是那么温柔,那么宽厚,我觉得我几乎要不认识他了——原来他也可以这样柔情,这样有耐性,甚至会在看着我时强忍担忧,露出有一点小心翼翼的微笑。

      我很想问他:你何必呢?

      时过境迁之后,还何须这样做?

      让我这种满身罪孽的人死掉不是最好吗?

      我活着,便是折磨你,也折磨我自己,不是吗?

      但这样的话我问不出口,每当我想问时,上一个“我”死亡时的记忆就跳入脑海,让我一遍又一遍回忆他在那一刻的痛楚和疯狂,以及接下来二十年的时光,那些日子他都怎么过的啊……我完全无法设想,更不愿去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生不如死!

      于是我所有的情绪都变成担心,变成一种感同身受的剧痛,排山倒海地朝我压过来,将一切情感压得粉碎,只留下一个坚定的意识——不能再让他那样痛苦。

      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他变成那样。

      我已经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胖子,对不起爷爷,对不起很多很多人,这些无可挽回的对不起都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的罪,无法弥补,无法挽回。但是,唯有对这一个人,我还有弥补的机会……

      至少,我得保住他,不让他再一次陷入那样的痛苦。

      所以我不能死,如果我再一次死去,他会变成什么样?

      ……我得活下去,为了他活着。

      眼前有凌乱的光影闪过,仿佛往事在水底潜游,似真似幻,最后凝聚成他的影子,高山般巍峨,岩石般沉默,被风霜雕琢,被冰雪浸染。

      我慢慢抬起手,看向自己掌心,肤色苍白,透过皮肤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双手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我感觉自己的意识从混沌海中一点点浮出,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开始回来了。

      我动送嘴唇,努力想发出声音,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

      “吴邪。”

      他的声音骤然响起,仿佛一把刀,劈开这些日子困锁着我的昏暗,他的手也立刻伸了过来,握住我的手,将我冰冷的手拢在他温热的手心里。

      我茫然地看向他,好似大梦初醒。到这时候,我才惊觉他一直坐在床边,右手环着我的腰,将我搂在怀里,我也一直靠在他肩头上,沉没在自己的世界里昏昏欲睡。

      “吴邪。”他看着我,眼睛下方有一层乌青的阴影,显然这些天都未能好好休息。

      “……小……小哥……”

      “吴邪!”听见我模糊的声音,他眼神一下就亮了起来,抱着我的手臂也收紧了分:“你……”

      “小哥……”

      我目不转睛地看他的脸,仿佛第一次看见这个人,又好像已看了他十年、百年,往事飞速从我脑中掠过,他的面容在我的视界里一点点模糊,又突然清晰,然后再度令我看不清楚……

      是你,是你,小哥。

      是你……

      泪水越过眼眶,汹涌而下,划过我的脸。我浑身颤抖,呼吸急促,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他松开我,然后朝我更近地靠过来,轻轻吻去我的泪水,他没有问我怎么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欣慰的神色显示他早已明白我的想法,明白我曾陷入黑暗,又奋力挣脱黑暗的束缚,游荡于虚无的荒野。最后,终于因这份与他的牵绊,一步步走向惨淡的光明。

      历经几十年岁月辗转,我们早已心意相通,命运相连。

      “小哥!”

      我用力抱住他,他也用力抱紧了我,我伏在他肩上,嚎啕大哭。

      “吴邪,吴邪……我在。”

      他一遍遍抚摸我颤抖的身体,留在耳边的承诺温柔而坚定。

      我一点一点开始恢复,身心从茫然的黑暗中回归,逐渐落到现实生活里:日子亮了起来,脚下变得踏实,摇摇欲坠的身躯一天比一天坚定,苍白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我想,我活过来了,至少已经摆脱了死亡。

      这一切都亏得有他,他始终伴在我身边,看护我,照顾我,和我共同度过这艰难的每一日,仿佛除我之外,整个世界都已不存在了。

      清晨,他总比我早起,我睁开眼时,身边的铺位已经空了,打开门,早餐的香味便飘进来;午饭和晚餐也是他在做,体贴地安排我喜欢的菜色,我很意外他这么会做饭,他却说他做得并不好,是我要求太低了。

      以后……那天午饭时,他仿佛是不经意的说出了“以后”这个词,我停下筷子,抬头看他,等待他的“以后”。他却没了声音,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似乎心里别有一番计较。我也不打岔,就这么安静地等待,片刻后,他又将这个“以后”延续下去,说以后一定有机会,他会带我出去,离开这里,去品尝真正大厨们的手艺。

      这是他第一次向我提到离开的话题,就像他当年计划中的那样。

      我心里突然一跳,说不清是悲是喜,本以为发生过这么多事,我已永不可能离开这座山谷,我心里也不再去奢望外面的世界了,可他刚刚却说到以后……呆了两秒,我反问他:是楼外楼么?

      这么多年过去,现在还有楼外楼吗?我不知道,但我想他能给我答案。

      可以。他眼睛里带有一股笑意,淡淡的,却很真实,似乎高兴于我还记得楼外楼,记得我们曾一起畅饮,并面对面道别的楼外楼。

      嗯,西湖醋鱼,东坡肉……我闭上眼,努力回忆生前的大快朵颐,往记忆里打捞它们的味道,都很好,都是好东西,只可惜……现在的我不能吃了。

      可以。他说:你已经好了,少吃些不要紧。

      真不要紧么?笑容冻结在我脸上,我还不敢这么自信,我……我虽从寻求死亡的自暴自弃中醒来,但也有一部分的我被永远留在那里,时刻提醒着自己的罪孽;我虽然为了不让他痛苦而选择活下去,但我却不敢再去设想以后,我不知道明天会如何,属于我们的未来究竟存不存在。

      以前,当他还停留在我的梦中时,我期望的未来是他从梦中走出,来到我身边;

      当他真从我的梦中人变成身边人时,我期望的未来是他告诉我过去和梦境的真相;

      当他从黑暗中将我的灵魂拉出,让我和他像现在这样平静度日时,我期望的未来是……

      不,我不知道,我也不去想。

      我只知道现在的我和过去不同,和翻开爷爷日记之前的那个我有区别,那个我的一部分已经死了,死在爷爷日记透露的真相里,死在今年第一场风雪中的飞奔,死在那个曾埋葬“吴邪”的主墓室,现在的我……

      凝视对面这张好看的脸,我忽而有些分不清,此时此地到底是五十五年后的真实重逢,还是我的又一个梦。

      怎么不吃。他给我夹了一些菜过来,声音醇和:今天做得不合你胃口?

      没有,很好吃,很好……我赶紧扒两口饭,努力掩盖脸上的惶惑和茫然。我发觉我现在不能动脑子,不能多想,一想,心就会不受控制地朝黑暗中沉落,好像体内那道伤口还在发酵,表皮上的愈合之力没能完全征服它,它依旧在酝酿着反扑。

      这晚上睡下时,他躺到我身边,将我搂进怀里,这段日子都是如此。对于跟他同床共枕这件事,我并没有产生什么羞怯或不适应的想法,毕竟当我从迷茫中清醒后,事情就已是这样了。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让他实在不放心我一个人独处,自然必须跟我躺在一起。

      我靠在他胸前,听着他胸膛里规律的搏动,静静感受时间一点点的流逝,我睡不着,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晚饭时他没有再提“以后”,这个“以后”却在我脑子里生了根,让我忍不住去想,从广义上的未来,想到更具体,更细节的东西上,比如……

      比如,他会这样陪我多久?我们这样的关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记得他承诺过,从山里回来后就跟我在一起,他说的“在一起”,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你睡不着,吴邪。

      就在我浮想联翩的当口,他打破沉默:有话想说吧。

      没……我下意识地就想否认,他盖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说不用藏着,说吧。

      说完,他坐起身,带着我也坐了起来。房间里很暖和,灯影融融,安静而温柔,他身上只有我能嗅到的香味盈盈,环抱着我,令我心安。我瞥眼窗外,细雪正慢慢落下来,将漆黑的夜色染得斑斓驳杂,好似一幅未完成的画。

      我想了片刻,看看他,又转开头看看窗外,最后将目光收回,鼓起勇气道:“我……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

      “嗯。”

      他没有急着问我哪里不对,或许他早就发现了这些问题,只是在等一个机会,等我愿意面对时,和我共同去面对它。

      我的目光在房内梭巡,寻找上一个我记忆中熟悉的东西,可是没有,这里根本就没有,在我这一次的人生里,它从来就不曾存在于我的生命。

      我想找的东西是日历。

      山谷里的生活被爷爷刻意模糊了时间,我从小就没有去意识自己是哪年出生的,这生辰又有多大意义。现在,当我想回顾时光时,缺少日历的帮助,便显得有些无措,最后只能向他求助。

      “……我从山里回来到现在,过了多久?”

      “还差四天就一个月。”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原来我竟在惶恐和混乱中沉溺了几十天……意识到这点,我忍不住长叹口气,事实证明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坚强,换成任何人,怕也无法更坚强吧。

      他搂着我,手在我背上一下下抚过,听到我的叹息,他动作顿了顿,开口道:“我知道,要给你时间。”

      “够了,差不多了……你给我的时间已经够了,小哥。”

      我打断他的话,不好意思再接收他更多的宽慰和包容,这件事,这许多年……有罪的分明是我,为什么却总是他来安抚我,他……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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