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之上》陌青

18、18

　　冬至这日弟子居放假，早起外面就飘起了雪粒，徐温赖在被窝里不起，沈锷也由他，踏着地上那一层薄雪独自去香积厨吃了早饭，揣了两个馒头带回来给徐温。
　　徐温拿着馒头坐在案几旁慢慢啃着，不时望一眼窗外沙沙落下的雪霰子。沈锷拿着卷书，坐在他对面，不时翻上一页。
　　石康推门进来，看见两人这副模样，先是怔了怔，然后揉着冻得通红的鼻子说道：“沈师兄，今天不用练功，咱们去镇上找个铺子喝酒吃烤肉去？”
　　“好啊。”沈锷放下书，问徐温，“小温，一起去吧？”
　　“嗯。”徐温神色平淡地点了下头。
　　石康看见徐温，就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你小子整天板着张脸，跟谁欠了你钱似的。就不会笑一笑？”
　　徐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端起水来喝下一口。
　　石康被他一眼盯得心里发毛，便怔了怔，“我又没说错什么，你瞪我干什么？”
　　沈锷不觉莞尔，咳嗽一声忍着笑道：“莫要惹我家小温。”
　　“瞧你护短的，我那里惹他了。”石康瞪着眼分辨。
　　“我就是好意提醒你一下。”沈锷莞尔一笑。
　　徐温知道沈锷是故意在打趣自己，飞给他一记眼刀，沈锷露出个我知道错了的讨饶表情来，徐温想了想，歪着头给他扮了个鬼脸。
　　前面的眼神交流石康都错过了，待他抬起头时，只看见了徐温最后那个鬼脸，石康被震惊了，嘴里“咦”了一声，像是看见了鬼。
　　沈锷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徐温无比嫌弃地又丢给他一记眼刀。
　　石康再次感受到徐温眼神的可怕，回过神，忍不住就嘀咕起来，“你这张俊脸儿整天这么冷着，我看了都不敢多说笑两句，以后若是那个姐儿瞧上你，一天天的那心尖尖上不知道要滚多少遍的刀，烈火烹油锅，又要活剐又要生煎，当真也够倒霉的。”
　　沈锷听见这个，戏谑地看了徐温一眼，徐温神色淡淡的，似乎根本没听见石康的胡言乱语，沈锷不知怎地，就忽然想起有日子没见苏泠泉了。
　　石康道：“这天一日冷似一日，你们这屋子里也该生个火盆了。”
　　沈锷道：“是该生火了，回头咱们进山砍点木头去。”
　　“现在砍？那能烧吗？回来怄气用啊。”石康大摇其头，“算了算了，别看你长得细生，跟兄弟我一样，大老粗一个，难怪我娘常说，屋里没个媳妇不行。”
　　沈锷不知怎地，下意识地先看了徐温一眼，“你娘又给你来信了？”
　　“可不是咋地，还给我说了一门亲事，让我过年回去下聘呢。”石康说到得意之事，那张脸也难得露出几分红晕来，嘿嘿笑了两声，一锤砸在沈锷胸口，“你别光说我，说说你呗，兄弟我可知道阿怡姑娘对你有意思，这马上就过年了，过了年你都十九了，不如去求求掌门做个媒，把亲事定下来吧。你家里没人替你操心，这终身大事，你自己也该多上点心啊。”
　　徐温怔了怔，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沈锷，正与他目光对了个正着，沈锷注视了他一瞬，移开视线。
　　石康见沈锷不应声，还待要说什么，门却被人推开了，苏泠泉裹着一条大红氅衣，俏生生立在门口，她目光先在徐温身上停了一瞬，才向沈锷行礼道：“沈师兄。”又向石康道：“石师兄。”
　　沈锷冲她点了个头。留意到她看徐温的眼神，不知怎地，沈锷心里竟然有点不太舒服。
　　石康道：“小师妹真是稀客啊。”
　　苏泠泉闪入屋内，跺了跺脚道：“你们这屋里怎么跟个冰窖似的，也太冷了。”
　　石康刚张了下嘴，沈锷就先给了他一个不许乱说的警告的眼神，石康悻悻地闭了嘴，沈锷向苏泠泉道：“正商量着要升火呢。”
　　苏泠泉歪着脑袋，理所当然道：“徐温身体不好，受不了那些烟熏呛，我明天让人送些上等的碳过来，你们就别烧劈柴了。”
　　石康心里纳罕不已，他一回来，就听过别人嚼舌头，说徐温近来跟小师妹走得近，此刻看来，果然不假，不然小师妹怎么知道他身体不好，单单对他照顾有加？只是徐温这样的人也会主动亲近人，石康觉得简直无法可想！他看了徐温几眼，眼底忍不住就露出几分鄙夷的神色来。
　　苏泠泉有些自毁失言，此地四人，只石康不知徐温与程雪的关系，她朝石康望去，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心里拿不准他是否会过多解读自己的行为，有点惴惴不安。
　　沈锷心思细腻，既了解石康，也听到了弟子居这边关于徐温与苏泠泉的风言风语，一思索就明白了石康何以是那副表情，他看出苏泠泉不安，微不可见地向苏泠泉摇头微笑了一下。
　　苏泠泉懂了沈锷的意思，心里轻快起来，复又笑着说道：“沈师兄，你们有空吗？要不咱们一起进山打猎吧。”
　　石康道：“天寒地冻的，猎物都躲起来了，哪里猎去。我们说好了今天去镇上喝酒，你若不怕掌门不许，跟我们一起去逛逛？”
　　苏泠泉眼睛望着徐温，问石康道：“是大家都去吗？”
　　石康道：“去，说好了一起去的。”
　　苏泠泉微笑道：“我再去拉个人来。”
　　石康道：“谁啊？”
　　“容我先卖个关子。”苏泠泉笑着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沈锷冷眼旁观，石康缺弦缺得不亦乐乎，徐温馒头吃得心无旁骛，苏泠泉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石康，心思全在徐温身上。苏泠泉对徐温的热情一如往日，沈锷不明白自己以前也没觉得如何，为何今天心里格外不舒服。
　　饶是沈锷喜怒深藏，看见苏泠泉拉来的人是阿怡时脸色还是僵了一下。
　　石康浑然不察沈锷的消沉，他心里认定了阿怡对沈锷有意，这样温柔可亲的姑娘，沈锷自然也对她钟情。一旦有了这样先入为主的想法，就很难改变。所以看见阿怡走来，他自认为很善解人意地推着沈锷上前，“你平时也不这么腼腆啊，快点快点。”他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些，可还是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
　　沈锷郁闷不已，打定主意一定要找机会给石康说清楚，他寻思自己若再磨蹭，落在外人眼里就真成了石康说的那个意思了，没得让人误解，遂大步走了过去，“阿怡姑娘来了。”
　　“嗯。”
　　苏泠泉看着他们两个这般情形，大约同石康是一般的心思，以为自己促成了一桩好事，抿着嘴笑个不停。她目光不经意瞟到徐温，忽然就笑不出来了，徐温虽然一如既往面无表情，但紧抿的唇角分明写着他心情极差。
　　苏泠泉好生茫然，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功夫就不高兴了，是刚才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闹不快了还是别的什么？
　　（转）
　　桐城里有很多巷道，纵横交错，巷子里又藏着很多铺子，沈锷在桐城六年多，其实很少出来闲逛，倒是石康好酒，对那些街道巷陌更熟悉些，他领着众人七拐八绕地到了一家铺子门口，那铺子藏在巷子尽头，门口也没挂什么牌匾，若不是隔着院子飘来的肉香，极难让人相信这里会是一家酒肆。
　　伙计开门迎几人进去，院子里山石叠嶂，曲径幽深，收拾得极雅致，与外面小而旧的院门反差极大。
　　沈锷只当时候尚早，不会有什么食客，不曾想拾石阶而上，走到廊下，就从敞轩的窗口看见堂上坐有两个食客。
　　那是两个年轻男子，走廊边这个男子约莫有十八九岁，穿一袭玉色袍子，握着把匕首正低头片肉，因背对走廊，只能看见从发际与衣领间露出的那一截白皙的脖颈，他握刀的手亦白皙修长，肤色润泽，从衣服的质地与外貌气质，可推测平日里必然养尊处优。坐他对面那个——仔细看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她穿一件湖绿色袍子，看着年龄较另一位稍小些，手中捏着个茶盏，目光追随着窗外飘飞的雪花，神色清寂，眉目如画，沈锷一眼望去，心中浮起一片惊诧，只觉这姑娘的眉眼瞧着与徐温好生相像！
　　“烤半只羊，酒先沽五斤来。”石康对那伙计吩咐完，见沈锷与徐温，苏泠泉与阿怡已分别在桌子两侧坐下，他只好打横坐在了屏风下的主座上。
　　“我跟你们说啊，他们家的肉做得好，酒更好，等下你们尝了，保准还想来第二次。”石康一坐下就吹嘘起来。
　　沈锷却不时拿眼往对面桌上瞟去，他心里有疑惑，因为这样养尊处优气质清贵的人桐城是养不出来的，那么他们是北朝人还是南朝人呢？到桐城这样敏感的地方所为何事呢？
　　石康粗枝大叶，苏泠泉与阿怡各怀心事，留意那两人的只有沈锷徐温两人。
　　在沈锷与徐温打量对面两人的同时，那个湖绿袍子的姑娘亦不时朝他们这边桌上张望两眼，只是她目光都极其隐蔽，丝毫不落痕迹，往往若无其事地朝这边瞟上一眼，便低头与玉色袍子男子低声交谈良久。
　　这边，阿怡当着众人，有些不太自在，她深吸了口气，方怯生生地开口道：“沈师兄，周师兄和楚师兄的事情我都有所耳闻，不知你可曾受伤？”
　　沈锷正坐在她对面，淡淡一笑道：“我运气好，不曾受伤。”
　　石康眉飞色舞道：“这次多亏沈师兄救我，那南人臂上力气可真大，我正被逼到绝处，眼看着那刀就要落下来，沈师兄他一剑天来，直接刺穿了那南人的后背，不然我就回不来喽。”
　　沈锷一直留意着邻桌两人，石康说到这里，果见那男子动作停顿了一下，那姑娘眼中似也凝起了点星寒，不再散漫无依。
　　阿怡道：“那你等下就好好敬沈师兄几杯。”
　　“好说好说。”石康笑道。
　　“这个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苏泠泉歪着头好奇道，她坐下至今，对此地的新鲜劲还没过去，目光乱飞，就没停下过。
　　“起初是谁第一个找到的我还真不晓得，你也知道戒律堂那些规矩，是不许弟子聚众喝酒的，这里偏僻，不容易碰上人，大家才喜欢来的。咱们这些师兄弟，也就沈师兄严于律己，徐师弟卓尔不群，大概是初次来，其他人没谁不知道这里。”
　　沈锷笑着道：“损我呢？”
　　石康摆手笑道：“我是真心恭维，并没有消遣沈师兄的意思。”
　　阿怡与苏泠泉皆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