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良辰不奈何

1、【捉虫】嫁娶

　　一炉香燃尽，云锦知道，她快要死了。

　　可笑她堂堂侯夫人，最终竟被个妾室灌了du yao。她的孩子也没有了，胎死腹中。

　　外头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而她的丈夫，不会来看她。

　　云锦感受着自己的死亡，真切的，凄楚的。

　　“我才，二十六岁呀。”

　　她如婴孩般低语，带着无尽地怅然，也带着无尽地不甘。至于有没有恨，兴许连云锦自己，也不能明白透彻。

　　云锦死后魂魄未归地府，反而一直逗留在侯府中。颜姨娘的替她丈夫吴襄生了长子，没过多久，那庶长子便被丈夫请封为世子。她的父母来侯府讨要她的嫁妆，可惜商家哪敌侯府势大，果不其然，她的嫁妆尽数归了早已入不敷出的定国侯府。

　　云锦不忍再看。她本是商家女，当时听闻父亲替她找了一门好亲，亦欢喜过。她记得自己十八岁那年初见吴襄，他那珠玉一般的面庞也曾荡起她少女的绮思。但那时的云锦，亦自卑自己商家女的身份，只觉得就算是继室，也是云家高攀。

　　她还记得自己出嫁那天是那一年里，最宜嫁娶的黄道吉日，满满二百五十六抬嫁妆，粤地云家嫁女，京城侯府娶妇，一时风头无俩。

　　但很快，她的欢喜被现实打破。甫一进门，婆婆就嘱托她管家，她当时年纪小，性子也算卑怯；只得拿自己的嫁妆替婆家填补亏空。

　　即便如此，她的丈夫仍旧不喜欢她。不喜欢她的出身也不喜欢她的举止，他拼命地抬举先头太太的妹妹颜姨娘，与云锦感情冷淡。府里，从婆母到妯娌都嫌恶她的出身，府外，定国侯府的姻亲故旧，她亦只有一个交好的姐妹。

　　对于云锦那说，那是异常寂寞、难捱、甚至难堪的八年。丈夫的冷淡，婆婆的刁难，姨娘的算计，如此种种；岁月没有把她打磨成静好的样子，只留给她一副连孩子都保不住的身体。她很倦怠，眨眼间，那花团锦簇的定国侯府突然换成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

　　一个模样极好、看上去既骄傲又从容的男人不疾不徐地对她的丈夫吴襄道：“皇上说了，定国侯府的爵位，要拿你那位先夫人的藏宝图来换。”

　　云锦悚然一惊，但她已是游魂，现如今，再也听不见心跳加速的声音。她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从她装嫁妆的箱子里拿出一幅卷轴，打开机关，赫然是一张又旧又小的羊皮卷。那是她的嫁妆，她却从不知道卷轴上竟有机关。

　　此时，仿佛九天之外，传来一缕声音：“你以为的，未必就是真的。”


　　她惊疑之下，一时没了意识，等再醒来，入她耳的，是吹吹打打的唢呐声。

　　“小……哦不，夫人，你醒了。”

　　赫然印入云锦眼帘的，是如今才十五岁的翠缕。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她脸上是两团奇异的潮红，这个女孩是她的婢女。

　　“我是，在哪？”

　　“您在侯府里呀，今天是小姐的大喜日子。”

　　“大喜日子？”

　　她看了一眼四周，那是活生生的人气。哦，她回来了。说是上苍眷顾也好，说是因她心愿未了也好。二十六岁，被妾室灌毒身亡的云锦，如今回到了自己十八岁时。而今天，是她嫁入定国侯府的“大喜之日”。

　　没过多久，吴襄来了，身后跟着一堆熟悉的脸孔。每一张脸，都是她厌透了的脸。他的丈夫和前世一样的眉目俊朗，不过脸上毫无喜色，若是不知情，还当他是丧妇而非娶妻。云锦再见吴襄，心情仍不能平复。

　　“呦，大哥可是看大嫂子看的着了迷。”

　　说话的是个声音尖利的妇人，这人是侯府里的二奶奶，一向要强的。

　　吴襄温温柔柔地转过脸去，“弟妹莫要说笑。”

　　“好了好了，咱们都散了吧。”

　　一个仿佛噙了笑的眼睛向她睇来，这个是侯府里的三小姐。人群闹哄哄的走了，只角落里还站着个小丫头，这娇怯怯的女孩是颜姨娘的心腹，说起来也是旧识了。

　　“爷。”

　　“我让丫鬟给您备了解酒的汤，现在呈上来吗？”

　　小丫头云钗话还未说完，就被云锦盖了过去。吴襄皱皱眉，似是不喜欢她的做派。云锦自心底冷笑，他从来不喜欢她，他喜欢的，从来都是他前头太太那般文文静静的大小姐，哦，是了，他们管她叫世家贵女。

　　“爷，姨娘她……”

　　云钗颇是锲而不舍。云锦向缕使个眼色，翠缕会意，立刻截断她的话头。

　　“你是谁？叫什么？”

　　云钗立刻换了一副兔子模样。

　　“奴叫云钗，是颜姨娘的丫鬟。我们姨娘……”

　　“冲撞了夫人的名讳，叫你们姨娘给你改个名吧。”

　　“还是请爷给她赐名吧。”

　　从前她因不得丈夫喜欢，一味的做小幅低，死死压抑住本性。现在回想起来，从前一味追求贞静、柔和，到最后反被妾室爬到头上；也算是自作自受了。云锦眼中绽放出嘲讽般的神色，叫吴襄瞧见，心中的阴云更甚了。

　　云锦见他沉默，知道他不喜欢这样跋扈的女子，嗯，他喜欢阴柔、温顺；她一哂：”也是，内宅的事，不值当劳动世子。”

　　她居高临下地看了云钗一眼，”便叫海棠吧。”

　　“不成。”

　　“这是为何？”

　　吴襄脸一黑。

　　“今儿春光甚好，又是我与世子的大喜日子。叫双喜吧。世子，这样可好？” 云锦一笑，当真华彩绽放，艳丽无双。饶是自持如吴襄，也一时没能挪开眼去。

　　吴襄当然不会让云钗叫海棠，海棠犯了谁的名讳，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不过……很多东西，如今十八岁的云锦，是本不会知道的。

　　双喜还想再辩，又再想到颜姨娘的嘱托，便也不敢再有何置喙；趁着这沉默的当口开口道：“大少爷，我们姨娘身体不适，碍着今天是少爷大喜，也不敢请大夫，怕冲撞了少夫人的福气。但现在……”

　　“现在如何？”

　　“姨娘，姨娘有些不太好。”

　　云锦只静静地听着，上一世，颜姨娘便是用同样的手段，叫吴襄整整三日未踏入新房半步，她也由此沦为府里的笑柄。要出手么？云锦扪心自问，不。她如今坐拥大笔嫁妆，是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假以时日，她会是侯夫人。她内心的声音告诉她，她不想和这个男人圆房。

　　从前，他在她眼中，是温润如玉的翩翩贵公子，如今呢？云锦垂头不语，这一世，男人和银子，她要银子。

　　“是怎么了？”

　　男人的声音温柔了些，嗯，除了对她，吴襄对谁都算得上温柔。甚至是那位新寡的朝阳公主，说起来，那位朝阳公主，亦是命途忐忑；不过她前世对自己嘛……嗯，多有刁难。云锦想了想，做鬼的那段日子，竟不知最后是谁登基为帝，想来是老天不打算让她知晓太多吧。

　　双喜眼角一飞，像是颇带得色，声音却是十分的担忧带着十二分的恭谨。

　　“姨娘浑身高热，奴才斗胆，求大奶奶发发慈悲，替姨娘请个大夫吧。”

　　“照你的意思，是我不让你们姨娘请大夫了？”

　　又是这样，祸水东引，颠倒是非。她前世性情急躁，为此颇受了些委屈。只是天大的委屈在吴襄看来，都不算委屈。可能是他觉得她不配吧。可既然觉得她不配，又何必娶她。哦，是了，为了银子。云锦眯眯眼，心情颇是不错的样子。

　　“姨娘自然不敢置喙奶奶，只是大爷，求您看在先夫人的份上……”

　　“不必说了，我这就过去。”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你等等。”

　　“你要如何？”吴襄眉头皱起，声音冷凝，看上去颇是不喜。

　　“世子误会了。”

　　云锦笑吟吟地想去握他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我这里还有些药丸，世子带过去吧。”

　　不等吴襄开口，她便唤了翠缕拿药。吴襄有些迟疑，却最终还是拿药走了。走了也好，清净。云锦长舒一口气，见翠缕尤是不平，反而安慰她道：“开始就气成这样；往后可怎么办？”

　　“可是小姐，明明是吴家上赶着咱们。”

　　翠缕自幼服侍她，虽性情急躁些，心却是极好的。想到翠缕上一世的结局，云锦本来轻松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翠缕。” 她突然正色道。

　　“吴家不比咱们府里，咱们守好嫁妆，守好规矩，安生过日子吧。”

　　“可是小姐您明明……”

　　是，前世出嫁前，她对未来的丈夫，充满了期许。

　　“今日的事你也看到了，想来咱们的吴世子仍对他那原配夫人念念不忘，以至于爱屋及乌。别急着和颜姨娘争。叫她们进来，服侍我歇息。”

　　“可是……”

　　云锦一个眼风睇过去，亦有些整肃的意味。“没有可是，翠缕，你自幼跟着我，我的性子你知道，你的性子我也知道。他们呐，眼红我的嫁妆又嫌弃我的出身。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多大的笑话，你当世子不知道这不合规矩吗？不，他知道，他出身世家，最重规矩，但却偏偏是咱们最重规矩的世子，扶持妾室，轻慢嫡妻。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出身商家，因为我娘家无人，没有人来替我鸣不平！”她眼眶泛红，像是要把上一世的委屈都说尽一般。翠缕亦跟着红了眼眶。

　　她的生母在她出生没多久便过世了，继母虽说没有苛待过她，但也不算尽心。好在父亲待她好，说起来，这门亲事，当初父亲也是欢喜的。为了让她三朝回门的时候有个去处，半年前父亲就带着两个弟弟来了京里居住。

　　“去叫她们进来吧。”

　　前世她的魂魄一直逗留侯府，却不知道云家后来如何了，她只知道孩子没了的时候，老家传了信来，说父亲病的很重。

　　吴襄果然如前世一般一夜未归，听说当晚在颜姨娘的院子里要了一回水，第二天天蒙蒙亮，翠缕和露重就过来唤她。其实前世她更信任露重一些，露重嘴巴甜，性子也伶俐。后来她没了，颜姨娘向吴襄举荐露重，露重自此便抬了姨娘。

　　想到这里，她不着痕迹地扫了露重一眼。

　　“小姐。”

　　“你去颜姨娘院子里叫世子过来吧。”

　　“是。”

　　露重怯怯的，只觉得小姐像是和往常不太一样了。兴许，是因为昨天姑爷一夜未归，心绪不佳吧，她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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