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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三 ...

  •   “据说,这就是正史无载的司马昭仪的故事。”

      繁华的酒楼内坐满了人,说书人正兴致高昂地说着。“为什么不将她写入正史呢?据说后来司马昭仪悄然出宫,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不知所踪;晋室篡魏之后,皇帝对此讳莫如深,遂一笔抹杀她的存在——”

      “呵……有趣。”酒楼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一个男子持杯就口,悠远地笑着低吟。

      “高贵公才慧夙成,好问尚辞,盖亦文帝之风流也;然轻躁忿肆,自蹈大祸……”那说书人仍旧大声说着,“倘若他能卸下心防,接纳司马昭仪,有她相助,何至于弄到‘以民礼葬之’的地步……”

      “一派胡言。”一个轻柔而清晰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鼎沸里突然响起,引得所有目光都向来处投去。

      一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女子,就站在那里。一身素白的绸衣做工精致,一头丰盈的秀发却只是以一根木簪在脑后松松挽起;除此以外,什么首饰钗环也没有戴。那雍容优雅的风华,倾倒了在座众人;大家皆以钦羡赞叹的眼光注视着她。

      “你这老伯当真可笑。”她从容地走进酒楼,对目瞪口呆的说书人缓声说道。“这些事情是真是假,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肯定?倘若是假,写入正史,岂不是误导后人?即使是真,你以为无论是高贵乡公、或是司马昭仪,会愿意见到这些事情出现在史书中,教每个人只要想看的,就都能看到,都能任意对他们的选择、他们的痛苦进行评说?”

      “你……你是谁?”那口舌便给的说书人竟一时间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四周鸦雀无声的半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颤抖着声音、指着她脱口问道。

      “你怎么会对这些事情这么清楚,说得这么头头是道?”他连花白的胡子都在发抖了,看着那美人儿的眼神里开始浮现了恐惧,一如旁边的大多数人那样。

      “你问我,我是谁?”她微笑着重复那说书人的话,忽尔眸光一闪。“你以为我是谁呢,老伯?别忘了,现下可是大元朝,离那传奇的女子有生之年,已有千年之遥……”

      “你是妖,还是魔?”旁边一个吓得脸都白了的书生,抖着声音问她。那倾城美颜,此刻看在大多数人眼里,都已成了误国狐媚,避之不及。

      “她是人,这还用问吗?”先前那个潜处于一角的男子有丝不耐了,开口说道,漂亮的浓眉不自觉地蹙起。“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也当真好笑,就想些怪力乱神之说?她说的有什么不对?一个人的痛苦或挣扎,岂足为外人道?苛责一介女流,就是你们对高贵乡公和司马昭仪的同情?”

      大家一时间噤若寒蝉。这男子虽然俊美而年轻,神情间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凛然风范,高贵而威严;就连他说出来的话,也仿佛带着那样不容置疑的决断,使得旁人不由自主地就要服从了他。

      那美丽的女子闻言抿唇一笑,神色间浮起成竹在胸的了然,忽尔开口,打破了这片静默。

      “老伯,既然提起了这段故事,何不朗诵一段《洛神赋》哩?”

      那说书老人一怔,也许是她的语气虽然温和,却带着那么难以拒绝的雍仪;他下意识就清了清喉咙,朗声诵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那女子嫣然一笑,竟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在她身后,那说书人依旧声情并茂地吟诵着:“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大家都神往在那样优美却凄绝的意境里,没有人发觉,那男子早已随即起身,尾随那女子而去。
      他们并不说话,也不曾并肩而行,一前一后地在繁华的街道上走着,仿佛只是两个陌生人。但那女子终于在一座桥上停下,回身坦然直视着那男子。

      “你不怕被捉么?”她的语气静静的,眼神澄澈而透明。“别忘了,你还是官府意欲捉拿的‘前朝余孽’哩。”

      他停在距她只有数寸之遥,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那么,你那个所谓的‘堂兄’就真是该死了,他可是鞑子兵里唯一见过我的人,却还把我形容成一副钟馗的模样,存心给我难看么?”

      她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轻响。“我的堂兄,向来不懂得欣赏你的才干和外表,是吗?”

      他轻哼一声,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眼神变得温柔。“无妨,我这一回不找他,我们之间互不相干;我只找你。”

      她的笑容一僵,撇开脸,语气也变得生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在旁人眼中,也许只是个祸殃、是个妖孽;难道你不想逃得愈远愈好,一辈子再也不要和我的人生,有丝毫的交集么?”

      他突然跨前一大步,到了她面前。她没有退缩,只是眉间升起了很淡很淡的一抹诧色。他伸手到她头顶,小心扶住她脑后的发髻,轻轻抽出那根木簪,却忽然将一支细长之物斜斜地插进她的发髻中。

      那是一支看起来式样已很古老、做工却无比精致的发簪,历经了无数岁月,此刻却依然在她发间闪耀着晶莹的光芒。

      “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

      她的脸色变白了。而他,却微笑起来,俊雅的面部线条都变得柔和。

      “我只记得一句话。而我一直寄望,那句话可以为我们指向重逢的来生——”他轻轻叹息,语气低微而清晰。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泪意在一霎那冲进了她的眼底。可是她拒绝就此屈服,因为这句话仿佛又引她看见了那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江山社稷;而那一条要到达他心底的路无比艰辛,充满了阴谋、角力、抗拒,与荆棘。

      “我还活着,因此我来见你。无论我们绕了多远,我总是会归来的。虽然我不曾承认过,但是我心底,始终有一句话,我没有一日忘记。”

      他殷殷地看着她,那哀恳的眼神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回雪,我们不是发誓要相信着对方的么?我们不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了结发的缘分了么?”

      眼泪落出了她的眼眶,滑下双颊。那个久违了的名字,再度被这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唤出;而她纵使聚集了全身的勇气,也无法抵挡这样温柔的一声低喃。

      “这一次,再没有卞解忧了;也没有曹家或者司马家,甚至那些江山社稷,皇权天命,都不再横亘在我们之间——”

      “可是,我这一方,又赢了你那方一次;大宋已经亡了,你还变成了‘前朝余孽’……”她急急打断了他的话,美丽的眸子却淹没在水雾里。

      他低低地叹息,“是啊,大宋已经亡了国,而我却活下来了……”他语气一转,抚着她发簪的大手滑过她带泪的颊。“没有了社稷,我还能给谁陪葬呢?”

      她震惊地盯着他,看着他在这人来人往的桥头,将她的柔荑紧紧握在自己掌心。

      “我仍然怀念着那些已去的人,那些我血缘相系的亲人、曾与我并肩作战的人……他们,会一直活在我心里。然而,逝者已矣,我现下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连他们的份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好地活下去……别人再怎么同情以前的我、或是现在的我,已经都不重要了;我还活着,我记得你曾说过的一切,因此我回来与你重逢——”

      她愣愣地看着他,那俊美的面容,深邃的眼神,挺拔的身躯,都是她念兹在兹、无一日或忘的。他们等待了那么久,才换到另一个在这人世间重逢的机会;穿越了漫长的时光河流,他们还能有多少岁月,可以一再错身而过呢?

      她悄悄地笑了。反手握住他温热的大手,看着他不禁怔愣的神情,她的笑容更温柔。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她注视着他,轻轻说。“记得吗?我只有一个愿望的。唯愿,与子同一身呵——”

      他微笑起来。突然间,四周的人、纷杂的事,或是那些曾那么沉重地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家国社稷、千里江山……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怨歌与长恨、爱与角力之后,仿佛这世间只剩下她,是他此刻的所有,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挽回的唯一。

      他的轻吻落在她的发顶,他们不顾身边还有路人来去而紧紧相拥。

      她求了一千年,所等待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刻罢。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在他们相逢之后再度将他们硬生生分开;她再舍不得放开这双手了,她再不要一个人守着“长相思”的约定;她会一直在他身边,无论生死,也不再分离。

      而未来——终于,怨歌已尽,幸福可期。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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