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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一)回乡

      没有直达车通往红莲乡,我的故乡。

      对于故乡的记忆,是在离乡之后故意抹去的,十五年之后,我最终几经辗转回到这里。在今天之前,我甚至一天都没有怀念过这个文人墨客肚子里所谓的叶落归根之乡。然而,在远远看到村庄的脉络走向,在见到村头那棵秃了的大杨树的时候,我却发现童年的记忆纷涌而至。

      我在这土路上追赶过多少条狗,逗过多少只猫,盛夏和深秋我偷过多少人家成熟的果实,意外点燃了多少个未打谷子的草垛……费力去忘记只是徒劳。记忆果然是是神奇的东西,蛰伏着,等待着,它大概有所预料,知道这一天是它能够得到解放并肆意嘲笑我的日子。

      为了回来,我脱下了毛皮大衣和高跟鞋,不施粉黛,甚至剪短头发,以最平凡最原本的样子走进村里。可我知道,再如何折腾我的外表都没用,我的本质已经变了,变得与这个村庄格格不入。就像村里打了几十年铁器的伯伯已经变成爷爷,他骑着三轮车路过我扬起一路半人高的尘灰,会用调笑的语气向我讨生意:“城里姑娘,买小刀吗?”

      我告诉他,我是河头第一家平房刘老大的女儿,刘萍。

      他一愣,没有想起什么,继续踏着三轮车缓慢地经过了我,我提着手提袋也继续踩着布满沙尘的土路向前,忽然他叫住我,像是替我父亲抱不平,更为直接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后,厉声道:“刘萍,你爸死了你也不回来看看!”

      我抿唇不作回答。他当然不知道,十年前,我在城里最好医院的最好病房,亲自送走了他。我的父亲。

      红莲乡不大,在大陆西边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显得更是小得可怜。但曾经我一度以为一条村路能够延伸到世界的边缘,在村路的尽头是开垦和未开垦的土地,是我和幼年玩伴热衷而又恐惧的未知冒险地。我曾带路诠爬上过一个寸草不生的土坡,那是我开发过最远的地方。我把那个土坡叫做路诠坡,在怀念他的那一年里,我有多少次在布满星辰的夜里到达过那儿,又有多少次在鸡鸣之前流着泪回到漆黑小屋的冰凉被窝。数不清。

      我最终还是被记忆牵着走的,埋头一步步,不望向别处。我知道村子比以前富了,大多数人家已经盖了二层小楼,哪家姓什么我也没法对号入座。只求在到达我父亲那小平房的七八分钟里,不要再遇见熟悉的面孔——我不是衣锦还乡,而是回来疗伤。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我没有保护的脸已经被冬天的烈日晒得灼烫,睁不开眼睛,却不肯去用手背遮哪怕一丝的光线。在城市的这些年我变得太娇贵了,土家女孩出生的我,娇贵到连自己都唾弃自己。

      更重要的是,眼前夺目的空空荡荡。

      以前每次放学回来的时候,大黄总会迎接我。我再也没见过它,在我离开的时候,它就已经十岁。它以前被栓在方院朝西南的角落里,那条锈迹斑斑的铁链还好好地躺在枯朽的牛车,牛车所在的地方是一道檐廊,顶上有道碗口粗的横梁。我抬头看到许多蛛网盘结在那被雨雪侵蚀了数十年的梁,那根梁,吊死过我年轻漂亮的母亲。

      艰难地迈了进去,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迈脚之处都是枯草,我知道那味道是什么,是死气,是腐朽,她在我一岁的时候自缢身亡,原因至今不曾知晓。

      (二)女儿
      跟着我那沉默寡言的父亲度过了还算安稳的幼年,童年,到我十几岁,原本就一贫如洗家里再次发生了巨变。父亲因病失去了劳动能力,他答应我要盖的新楼,也全部用在了巨额医疗费用上。

      我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我从来不是一个体贴孝顺的女儿。在父亲因病中断外出务工归来的时候,我只会向他抱怨为什么家里还是红砖泥墙的平房,为什么没有彩色电视机和抽水马桶,为什么我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骑自行车去七八公里之外的学校读书,而要在冰冷的雨天里打着一把补过多次的油布伞,一步步踏着泥浆,因为迟到和邋遢在角落里罚站。还有那些隐秘的委屈,发育期多愁善感的尴尬和痛苦,我是不会告诉他的。

      他从来没有给过我答案。我也不是个好孩子。

      我并没有觉得日子有多苦得不能忍受,而且内心里,我还是尊敬他的。我知道他为了我放弃了足够多,也做了足够多。他拒绝了媒人给他介绍的那个一看就狠厉的老婆,也在能下地的日子收获地里能收获的所有庄稼。他尽力把他能给我的一切都给我,就像我拥有的不多,但也把我拥有的一切,甚至不曾拥有的,统统给了路诠。

      我至今无法了解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在我记忆里,他始终是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羸弱枯槁的样子。可他是爱我的,其次是热爱生活。

      简陋的平房家徒四壁,破烂的玻璃窗还挂着当年防风用的塑料纸,它们□□燥的东北风刮得哗啦啦作响。中间的厅堂,两边的卧室,和记忆中一样小。所谓的厨房和屋外的茅房连在一起,家里所有的家用物什,都出自他多劳的双手。一眼望去,家里唯一剩下没有霉变的大概就是这些小家具了,我拍了点灰,把行李放在一张红漆依旧可见的小凳子上。我记得他在无法劳作的雪天如何围着火炉磨去一根凳子腿木刺,那时我还不惧寒冷,会光着手在院子里堆起一个小小的雪人,陪着我的是大黄。

      在我烂漫活着的前十四年里,我一直都认为父亲是我人生的主宰。

      他虽没有亲口跟我说过我人生该有什么规划,但我也见得很多了。我猜他大概会和其他女孩子的父亲一样,在我初中毕业后就让我辍学回家。帮衬他做一些不太繁重的农活儿,准备一下自己简单的嫁妆,然后过上一两年,给我找一个中规中矩的人家,说嫁就嫁了。这只是他一句话的事,轮不到我出面。

      这当然也是我最初的梦想,如果有个不会打我的丈夫,一个不对我苛啬训责的婆婆,粗茶淡饭,和大家一样大差不差地过日子,将来有个孩子就好好养育着,让他读完我没读完的书。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梦想,而是和我同龄的多数女孩即将要过上的日子。

      然而路诠的出现,我这简单的梦想就像门前那条平静的溪河发了十年难得一遇的洪水,一下子冲散了。那被冲破河床,也是再也无法还原,连同我支离破碎的人生。

      (三)路诠

      我的生命成长得很慢,但从最初的牺牲和到最终的趋向瓦解,都与他息息相关。从他第一次对我笑,到离别留下约定和誓言,再到重新相遇的时候给我拥抱和亲吻……可能连和他在一起每天不同的阳光,都能把我领向完全不同的路。

      路诠,十四岁的我认为他是天使一般的存在。

      所有人都不知道来自大城市的他为什么会委身来到我们村里破旧落后的乡镇初中读书。我读初二的时候,他念初三,大概是因为教育环境不同,他的认知水平可以甩开我们农村孩子一大截。同样甩开一大截的是风貌和个头,我第一次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见到他教其他瘦弱的孩子踢球,他肆意而潇洒的动作和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惊鸿一瞥。当时的他比现在的我更不能与莲花乡相融,但很奇妙的是,之后被我称为命运的是,我们竟然因为一次意外相识相知。

      他寄居在村里最富庶的马大伯家,据说是他家的亲戚。我听说了之后并没有多少诧异,这个比我大一届的男孩子穿着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耐克鞋和球衣套装,有再富庶的亲戚也都不为过。不过“富庶”这一词用在红莲乡的村民身上,顶多也是粮食收成高一些,地肥一些,也许家里还有两个在外务工的男人,能时不时地吃上两顿肉。要说基本的生活设施,自然是不及城里的——虽然马大伯家里有抽水马桶,但没有浴缸。

      他必须和我们这些体质被生活条件压迫而不得不过于健康的孩子们一样,不管是炎热的盛夏还是寒冷的深秋,除了下水库洗澡他别无其他选择。

      我生性会水,也爱水。跟路诠一起生活之后他为了我特意买了一个带泳池的套房,每每讲起在水库发生的种种,他脸上总是带着怀念而又深沉的微笑。他说:是水让我们在一起。

      没错,是这样的。我得为我的勇敢无畏买单。

      那个微凉秋日夜晚,我以为自己照常是最后一个出现在水库的孩子,因为羞涩,我从来不与他们一起洗澡。用了多年的手电筒是我唯一的照明工具,我把它搁在蒿草丛生中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顺便放上衣服,光裸着全身跳入水中。那天水很凉很凉,路诠说的。我倒没觉得多凉,只觉得心惊胆战,要不是我多加留意不远处的动静,可能第二天就会传来路诠溺水而亡的死讯。

      水库水深数十米,多处有暗流,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一定不能往暗流里走。路诠初来乍到,一不小心中了招,也情有可原。我激奋地游过大概五十米,拉住他。他就像抓住了生命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死命拽着我踩着我,弄得我连连呛了几口水,连呼吸都不够用。然而在沉默的挣扎里,我硬是凭着惊人的水性把这个半成年的男孩拖上了岸。

      后来我细思极恐,也许那晚在水里,他是想杀了我的。

      夜的静谧总是伴随着虫鸣蛙声,但那一夜,似乎除了满天的星星,其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我们的呼吸,和劫后余生的心跳。

      他裸着,我也裸着。生死关头我们都顾不了许多,上岸躺在礁石之上,我们都喘着粗气。后来他坐起来,拿上不远处的衣服,像是生气般地走了。

      连句谢谢都没有。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同龄异性的身体。哦不,他比我大一岁。比起我的干瘦,他已经发育得像个男人了。当然,我后来也见证过他太多更男人的时刻,这是后话。我的羞涩来得后知后觉,回到家里之后,脸烫了一夜。

      (四)礼物

      第二天我去上学,照例迟到之后站在走廊偷偷学偷偷看,而旁观的同学却和往常不同,他们鄙夷地看着我,那眼神似乎在骂我是一个可憎的小偷,我无辜了一节课之后终于知道那可怕眼神的来由——路诠在我桌上放了一块巧克力,巧克力下压着一张字条,他字体隽秀写着:昨晚谢谢你。

      我平静了没有几个小时的脸再次烧红了。那时我的学习水平还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是暧昧。人生第一次礼物,人生第一次暧昧。没有看过小说,甚至没有看过任何偶像剧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青春期必经的初恋和情窦初开。这件事来得突然,他的光明大胆却不容许我避免和后退。

      巧克力是日本进口的,最终被谁偷了我不知道,只记得当时宝贝了很久,一直放在书包最深的角落里。几年后我跟路诠说起的时候,心里的委屈全化作了眼泪,他为了安慰我,一次性给我买了一百个。

      我跟路诠就这么认识了。在所有人都认为我跟他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的情况下,我的虚荣心由此滋生。但实际上我们再无明面上的交集,直到一个月后,初冬,我又在水库看到了他。

      当时他在枯芦苇丛后面脱衣服。我僵在不远处,手里的手电筒直直地照着他。照着他雪白的上半身若隐若现的肌肤。他侧过身,见我不动,便招手让我过去。

      我低着头犹豫着,只听得他喊:“过来啊!”

      我过去了,看着脚尖过去的。

      那次见到他,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拖沓着一双磨破了洗旧了的棉拖鞋,身上裹着的是我爸在外打工的时候穿的及脚踝的军大衣。我的自卑感轰地一下子上了头,只求这夜色挡住我的难堪。

      “你叫刘萍。”

      他声线润滑,却很沉,我一抬头便会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和洁白的颈线,一想到枯黄的自己,我甚至连句话都不想答应。我当时有多喜欢他,内心就有多矛盾,现实的自卑让我无法像班里那些村干部的女儿和有钱人家的漂亮姑娘一样自信堂堂地与他对话。

      “怎么不说话?我很可怕?”

      我头低得更低了,不知道他叫我过来是为了何事。他脱下单裤,一团扔在枯草地上。一闪而过的洁白的手指,无形地在我心口戳了一个洞,那里暖流也许快要溢出来了,融在这冰凉衰败的冬夜里。

      “那就帮我叠一下衣服吧,顺便给我做个救生员。”他爽朗地笑了一声,那天生气离开的背影似乎不复存在了。

      后来我仔细想过很多次,为什么迷恋上路诠,其实这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谜。他有着土家男孩没有的清秀相貌和脱俗气质,与生俱来的贵气带来更多的不是距离感,而是在向我展示另一个世界的致命吸引力。我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农村女孩,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这样的吸引力呢,更何况,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比我的父亲更深度地塑造了我新的世界观。

      (五)对话

      那天我没能洗成澡,天气更冷一些的话,浅表水急剧降温甚至冻结,我就真的没法洗澡了。再怎么皮糙肉厚,我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我蹲在河边帮他打着手电筒,大概因为冷,他很快就上了岸,抖抖身上刺骨的冷水,飞快地向我跑来。我脸一撇,听着他在寂静的黑色发出“嘶嘶”
      的吸气声,以及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我咳了两声打破这尴尬的平静,他一边穿衣服一边笑问:“你比我更冷吗?”

      “不,不是……”我慌忙抬头摇头又摆手,看到他湿漉漉的发梢和湿漉漉的眼睛的时候,时间就像停止了。

      他的眼睛里有星星,不,比星星更闪耀。

      我跟他并不熟悉,他却待我如老友,看我的眼里是平等的,没有隔阂。他来红莲乡快有四十天,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同学们骂我“骚娘们儿”,“破鞋”,“坏娃娃”,那些因为嫉妒而产生的脏话,似乎也能在这一瞬间因为心旷神怡的满足感而被我无所顾忌地抛于脑后。

      我恍恍惚惚之中,他坐过来,哈着气搓着手问:“小姑娘,你家没热水吗?”

      “啊?”我怔忡,小声解释说:“热水得用柴火烧,柴火得省着用……”

      那段时间父亲身体不好,烧的热水基本上都尽着父亲使用。我年纪轻,能撑住,冷水洗洗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路诠好奇心重,问题也多,那一晚,他问了我很多关于我家庭和莲花乡的事情。有些问题我答得艰难,但也答了。我觉得自己像被剥了皮,竟心甘情愿地把残缺的脆弱的全部暴露在他面前。也许,我内心是渴望他帮助我的,并且我有预感,他对我很特别。

      红莲乡的男孩女孩之间,有着明显的界限,因为十六七岁结婚生子是大多数人约定俗成的习惯。像我当时十四岁,距离所谓的婚姻也就一两年光景,该懂的都懂了。一般情况下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一个异性靠得那么近,谈话那么深。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认定他了。把心交给一个人,对于一个不知世事的女孩来说就是这么简单。何况他看过我的身体,也给我送过珍贵无比的巧克力。

      我学习学得并不好,在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的红莲乡只能排到中下等。他问到我学习的时候,我只觉得又被刺到了软肋,心里一酸,回答道:“再学一年就会毕业,我爸爸说,女孩子能认字读书已经很有出息了。”

      即使是学校里的老师,只要达到了每个中学出几个高中生的名额,就算是自己的女儿,也是不建议继续读书的。早早出嫁似乎比什么都好。

      他摇摇头,像是遗憾:“读书是你的权利,学习是翻身的跳板,女孩子跟男孩子一样,都有通过好好读书而改变人生的可能。”

      人生……听得很多,但那时候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空洞的词汇,毕竟父亲对我的一切早就有完整的安排了。但听他那么说,我情不自禁对“人生”又有了别的期待。

      (六)协商

      我坐在父亲的床边,看他一口一口喝着我煮的药汤,踌躇许久问他:“爸爸,我能继续念书吗?”

      他半白的眉毛弯了弯,像是没听懂我在问什么,就说:“你不是还有一年吗?”

      我摇头,我不允许他逃避我的问题,这是我的人生啊:“爸爸,我想念高中!”

      我本来以为他是不允许的,但我眼泪下来了,他又很心疼我。只得放下碗勺,用粗糙的指腹抹去我的眼泪:“如果爸爸身体今年能好,爸爸就送你去念。”

      可我知道,父亲生的是重病,没有几十万是治不好的。几十万,我从小到大听都没听过,前几年听说马大伯家花几千块钱买了冰箱,这就是我对金钱的最高概念。

      上高中意味着走出红莲乡,进入离城市更近的县镇,也意味着一年好几千的学费和生活费。如果有给爸爸治病的钱,那这么点学费又算什么呢!我绕进了死胡同,分不清父亲到底是想让我念还是不想让我念。

      我心思沉重地考虑着钱的问题的同时,又考虑到另一个方面。我们初中往年基本上都没有考上高中的学生,只有前三名的,即使分数不够,也能被学校举荐上去。一个年级加起来有七八十个孩子,而我只能排到五十名开外。我想,考高中大概就是书上说的痴人说梦。

      我说:“爸爸,要不然我先去镇里做一年工,在返校读书?”

      话说到一半我就气馁了,路诠说过,工作和社会会让人失去初心,初心是什么我还不懂,但他既然那么说,肯定就是不希望我早早地上社会。

      我苦恼着,烦闷着,这些事情,父亲并不能帮我。他只能坐在床上叹气,然后用一些小甜头转移我的注意力。那天晚上,他给了我两块麦芽糖,我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路诠给了我巧克力,我也应该和他分享。

      天很黑了,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睡了,但我还是怀着一线希望打着手电筒出门。我还是穿着一件不合适的军大衣,缩着肩膀瑟瑟发抖。走在去马大伯家的路上,有许多不长眼的狗朝我吼叫。我远远地看见他家已经熄灯,便失望地原路而返,一回头,竟惊喜地发现他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七)秘密

      “小萍,你找我?”他走近我,把我从梦境和幻想的两端抽离出来,他果然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啊。”我讷讷地应了一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被油纸包好的麦芽糖,问他:“你吃吗?”

      “嗯。谢谢。”他也不问是什么,剥开就往嘴里塞,那会儿我觉得他是个淳朴的少年了,尝到了甜头笑得比谁都开心。

      两个人木头似的站了一会儿,他问我有没有好玩的地方,因为觉得有点无聊。我想也是,城里的孩子定不会这么早睡的,琢磨了一会儿,想起一个看星星的好地方,我问他要不要去。

      他说要去,并主动隔着衣袖拉着我走。后来因为不认路,又缩到我身后,那时候他真的可爱,我走一步,他跟一步。

      我对路诠少年形象的记忆,除了第一次在河里裸裎相对,其他最深的就是一起躺在土坡上看星星的夜晚。

      他穿得单薄,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手枕到头低下,而我穿得厚重,只能认命地仰面朝天。可是没想到,他竟慷慨地伸了一只手过来,搁在我脖子下方。我羞涩极了,看星星的眼神都变得慌乱,而他却是相反的极为宁静。

      来了大城市之后,我再也没看过像红莲乡这么美好的夜色。有凄凄的凉风,他的臂枕,和暧昧的空气。我怀念还没有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酸酸甜甜,浸润了长时间再拿出来品味,又是另一种甜蜜的滋味。

      他问我:“你们这儿每天晚上都能看到这样的星星吗?”然后又自问自答:“真幸福,以后我也想来这里养老。”

      说到这里,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个问题我想替全校同学问他:“为什么来红莲乡?”

      “因为……”他顿了顿,“逃难。”

      “逃难?”我被他夸张的解释逗笑,“你这样的人逃来了红莲乡,那我这样的人该逃到哪儿去呢?”

      他支起身子近距离看着我,冰冷中的一丝温热扑打在我的脸上:“我这样的人是什么人?你这样的人又是什么人?”

      我哽住了,看着他微笑的眼睛,一时无法回答。

      他又重新躺下。我觉得他像个已经二十多岁的大人,因为他的话题里总是提及人生。他说:“人生很长很长,总有一段时间,人们会像逃难一样逃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浅浅扎了根,然后连根拔起,又回到最初的地方。累,但不得不逃。”

      我似懂非懂地说了声“嗯”。现在一想,我当初来到大城市追寻他的脚步就像逃难,现在尘归尘土归土,也算是应验了他的话。

      那夜我们依旧无话不谈,我告诉他乡里的田园趣事,他告诉我乡外的所见所闻。我不得不承认,早在十四岁,我就下定了离开红莲乡的决心。所谓的人生,我也定是要改变的。

      也许临近午夜,困意袭来,我们才携手缓缓归,临走之时他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跟别人说。”

      我说好。

      (八)坦诚

      和路诠亲近之后,我的生命里喜悦的层次变得更加丰富。他某天会指出我扎头发的发绳是之前没见过的;某天会给我捎一两个我从来没吃过的糖果;有次他给我带了一本精装版的红楼梦;还有一次他坐在我身边晒太阳,晒着晒着困了,便枕在我肩膀上。

      我和他的感情日益深厚,他也跟我坦诚,我是他来了红莲乡之后最交心的朋友。

      但情窦初开的男孩女孩之间是没有朋友的,他很快就喜欢上我了,去年的时候他如是跟我说。不过他又说,我的出现是个巧合,我当然也知道我只是走运,恰巧在他适应环境需要倾诉的过程中闯入了他的生活。如果不是我,也会有另外一个幸运的女孩得到他的青睐。

      告白这件事是我先做的,那一年,我刚满15岁。

      过年的时候路诠没有回城,而是留在红莲乡和马大伯马大婶他们一起。那户人家自有儿女,虽说路诠家世显赫不敢怠慢,但我想,路诠还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每逢年节就孤独到骨子里。

      放鞭炮的年三十夜看不见星星,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并肩在路上走。我在吃过团圆之后偷溜出去,坐在河岸边漫无目的地等待。他来了,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那个时候是2000年初,没有便捷的通信设备,但不知怎么,我跟他的心却总是相同似的,只要是我想他的时候,他就会来到我身边。

      我带他从反方向走,走出村外,爬过两个山坡,直到一点光线都没有的地方,我打开手电筒,欣喜地告诉他:“我要把这个山坡命名为路诠坡。”

      他觉得这个名字太过土气,摇着头说不要,但当我要改名的时候,他又说算了。路诠坡就路诠坡吧,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我对过年的敏感度停留在年岁上,而不是吃什么年夜饭拿多少红包。出门前我父亲提醒我,我十五岁了。我想是的,于是也告诉路诠:“我十五岁了。”

      “嗯,我十六岁了。”

      这个年纪给我敲了个警钟,也许再过半年,参加完中考,我父亲就会按照原计划,给我说一个好人家。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路诠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不想嫁人。他诧异:“谁让你嫁人了?”

      原来我一直忘记告诉他,我们这儿地女孩子普遍都是十五六岁嫁人的。

      “嫁给谁?隔壁村的大傻子?”他刮我的鼻子,逗我笑:“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嫁!”

      他的霸道体质是天生就有的,那个时候就看出些端倪,别说重遇之后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了,这都是轻的。

      我还是哭红了鼻子,他越是哄,我越是哭,最后他把我揽进怀里,一下下拍我的背。我忍不住,哭湿了他的前襟,然后又内疚地替他擦干净:“我喜欢你,路诠,我不想嫁人……”

      他闭了闭眼,抿出一道弧线,大手抚过我的头发,说:“嗯,我也是。”

      (九)再见

      路诠中考之后,我的内心日益焦灼,一是担心他的成绩,二是担心自己的婚事。但出乎我预料的还有另外一件事,路家来人了,开了两辆小轿车,阵仗浩大地进了村。不会是来接路诠的吧?不会的,他还没跟我说过呢……

      随即当晚,他来找到我,说,他必须得走了。

      我再一次不争气地哭红了鼻子,用拳头捶打他的肩膀和前胸,他被我锤得摇摇晃晃,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紧紧抱住我。

      我问他:“你还会回来吗?”

      他跟我说,他的“逃难”结束了。

      迎接我的是四肢百骸的绝望。那我该怎么办,如果考不到高中,我该怎么办?我的梦想已经偏离了,我的初心也已经不见了!

      “等我念完书好吗?”他几乎哀声祈求我。

      “那万一我等不到呢,万一我等够了,你却变心了呢?”

      我的安全感是自己给的,在和他青涩飘摇而又短暂的恋爱里,我还没有自信给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打上“永远”的包票。可我却又是……锥心刺骨地喜欢着他。

      “不!不会的!”他按住我的肩膀,坚定地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发誓,我会给你未来的!”

      我哽咽着,说实话,我当时的确不想他给我什么未来。我只要现在,我一想到要毫无头绪地等待着他不知多少年,我面前就会出现绵绵的绝望,就像那晚的远山上翻腾的雾气一样没有尽头并且不可琢磨。

      他要走,我怎么拦得住,最后他还是走了,留下一张名片和一千元钱。名片我拿着了,可钱我不肯收,来回推拒了多次,他告诉我这是营养费,我才肯堪堪收下。他出发在第二天的清晨,那晚我一宿没有合眼,目送他走的。

      父亲也许早就发现了我的情绪,试图安抚我:“你还小,凡事没有肯定的。”

      “那你说什么事肯定?”我反抗他,“我待在红莲乡窝囊一辈子就是肯定?”

      他不说话,沉默地抽起了烟,然后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你成绩出来,我再跟你讨论以后的事。”

      他这么说,平白无故给了我希望。我感到震惊,感到冲击,父亲最近已经能走动自如了,难道他的病好了吗?

      可他依旧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接下来的一年,我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为了改变人生,我拼了人生最大的劲儿去学习,去努力,试图能往路诠的期待上靠一靠。名片上的电话我倒背如流,然而一次都没有打过。

      说实话,我没有让他依然牵挂我的自信,他生活的世界那么大,当然像父亲说的那样,凡事都没有肯定。

      直到一年后的夏天,我建立了一年的人生构想彻底崩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篇短篇虐文,源起我昨晚做的一个梦,以免忘记就写了下来。其实我有过类似的构想,虐文的存稿也有许多许多,先发一篇试试,千万别这么快给我寄刀片,因为往后刺激的还有很多很多。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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