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爱十五年》徐丹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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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意外

　　路诠第一次出差超过一周的时候，我在家每天惶惶不得安睡。婚后的短暂离别来似乎比那消逝的六年更难以等待，混乱的梦里常常出现父亲，大黄，和星夜里怎么伸展也无法触及路诠的手。被汗水浸湿的、清醒到天明的日子，只有再次见到阳光，我才能庆幸自己重新又回归了现实——因为太过幸福，其实梦和现实一样不真实。

　　路诠对我的眷注入微到我睡前和梦醒后的每一个细节。有次他出差回来恰逢清晨，我一醒过来便看到他如沐春风的双眼。他抹去我噩梦后的眼泪，带着温情的微笑问我：“我去帮你找只宠物好不好？”

　　我惊喜地坐起来环住他的脖子，也不顾脸上的污垢就往他脸上亲：“真的吗？我想要小狗！”

　　天知道我有多么怀念大黄，我有多么想要一只跟大黄一样仁慈体己的狗！可怜的大黄在失去我父亲之后经历了多少饥饿寒冷才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敢去想，这就像一根刺，一碰触就会让我痛得流泪。我想要赎罪！

　　他不说话，只是亲我抱我，用干燥的嘴唇吻去我感激的眼泪。自那天起，我们家就多了一个家庭成员:一只矮腿的秋田犬，我叫它豆豆。

　　豆豆的存在弥补了我还没有生孩子的遗憾，也在路诠不在的时候填补他的空缺。抱回来的时候它才一个多月大，奶声奶气，还不会吃狗粮。我像个惯孩子的母亲一样精心把它养到半岁多，那时我还跟路诠说过，我有信心让豆豆陪我们度过八年，十年，直到它平安老去。我要把对大黄的亏欠，全部用在它身上。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我出去逛街回来，在门外就听见豆豆呜咽的叫声，我心头一紧冲进去看，只看到路诠高大的背影正朝着窗户俯身向下。我连鞋都来不及换，跑过去问怎么了？豆豆呢？他沉沉的目光笼罩着我，然后把我拉走，说，别看，豆豆跳下去了。

　　我的心猛的一惊。那时我们住在15楼，小高层的中层，楼底下是开阔的水泥平地和停车场。我脑袋里一闪而过豆豆坠楼的模样，它会惊恐又无助地死去吗……

　　可我很快否决了我自己，豆豆怎么会突然坠楼呢？它那么乖，从来都不会跳上阳台！路诠一定是在拿我开玩笑，我想冲开他的阻拦去窗边看一看，但他用力地拉住了我。我挣不开他，只能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他：“豆豆……豆豆到底去哪儿了？你别跟我开玩笑行吗……”

　　他拉着我后退几步，把我安置在沙发上，然后蹲下来无言地凝视我，我当时还不能理解他幽深而又空洞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他把头埋进我搁在膝盖上的双手蹭了蹭，说道：“对不起小萍，我们再养一只好不好？”

　　豆豆是真的掉下去了。第二天整栋楼里传的沸沸扬扬。我没有亲眼见到它的遗骸，只是在旁人的描述中知道它的死相特别可怜。自那以后我茶饭不思，再后来，家里多了一只猫。那是路诠买来哄我高兴的，但我的感情已经被豆豆带走了，没有更多的心力花费在那只猫上。

　　他永远都不知道豆豆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延续的是我和大黄的缘分，是我和父亲、和红莲乡、和童年记忆的缘分。那些因感情而联系的事物与人，我实在没有办法接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

　　我再怎么不疼爱那只猫，但我最后还是失去它了，不出半年，它也跳了楼。

　　（十六）疑心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路诠的，大概是从去年某一天他醉酒回来的晚上。在我之前的认知里，路诠是个烟酒不沾的极品好男人，即使遇到不得不应酬的场合，也绝对不会喝到失去风度的地步。那天他摇摇晃晃回来，瞳孔涣散，把我吓了一跳。

　　更让我惊吓的还在后面。他醉后话不多，也不发脾气，但是在性 | 事上有种破了格的残忍，我再也不想去回忆那晚，双手和双腿被捆得青紫，隐秘地带被他弄得出血肿胀。在漫长的难熬的过程中，他双眼通红，扣在我脖间的双手几度让我无法呼吸直至眩晕。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他。我和他相识相爱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冷血残暴的他。

　　他这样算爱我吗，每天都跟我说爱我，却这样对我吗……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我心灰意冷骂他q/j犯，但他却跪在床边流着泪向我道歉。

　　他鲜少哭，那天他却哭得直抹眼泪。你们可以想象一个高大强壮擅长微笑的男人哭得痛彻心扉的样子吗？就像我昨晚没有想象过对我施暴的是他一样！我坐起来，看到自己受伤的部位已经被抹药包扎好。

　　“对不起，小萍，我对不起你……”他低着头不敢看我，眼泪说明了他的一切忏悔。

　　我心疼了，理所当然的。他是我爱了多少年的男人啊，我怎么可能因为一晚上的不良表现给他判死罪呢？相反，我抱住他，就像往日里我犯了错之后他抱住我一边批评我一边安抚我一样，说：“如果再有下一次，我就不跟你睡在一张床上了，但我绝对不会跟你离婚，因为在那之前，我要先花光你的所有钱！”

　　那个大男人破涕为笑，说：“给你花，花到负债为止！”

　　我当然不会那么做，我跟他两个人都是吃过苦的，知道钱不是那么好赚，也懂得财富的珍贵。这也是我非常欣赏他的一点，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身上却没有二世祖的味道，他的心和我的心一样平等，一样近。被他吸引，与他相爱，一切都有原因在。

　　虽然后来此类事情没有再发生，但仅仅一次，就足够成为我心中的芥蒂。我试图忘记，但人就是很神奇的动物啊，越是想忘记的总是忘不了，不想忘的却忘得飞快。

　　（十七）凶手

　　在红莲乡，一个人从出生到衰老死去，整整近百年都不会碰上这样一件可怕的事情。在普通农人的概念里，杀人的人，就是需要下地狱的那种十恶不赦。而我却碰上了。如果那年的我早早知道他的过去，哪怕他的世界再怎么吸引我，我都会如遇牛鬼蛇神避之不及。初印象是最为致命的，那年无知的我，几乎在一个瞬间，就轻而易举地爱上了他。

　　路诠不是我认识的路诠，他是一个杀人犯。

　　一帮警察举着枪冲进我们的卧室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还以为又是做梦，迷迷糊糊的，内心有所惧怕却又不怕。没关系的，梦醒了就好了。然而路诠却坐了起来，从容地下床，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头看我一眼，那一眼，我现在还记得。

　　湿红绝望的眼睛，里面写着我跟他的十五年。

　　他没有说“等我回来”，而是跟我说了“再见”。我懵了，心想，路诠你真是坏透了，连在梦里都让我痛！

　　我可能是晕了一阵，他先被带走，随后我才被警察叫过去录口供。那些穿着制服神色肃穆的男人围着我、压迫着我，从他们嘴里报出来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李薇薇，女，死亡年龄22岁，摆在我面前的照片里，她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我意识到警察在询问我什么，下意识想为路诠开脱，便说：“我真的不认识她呀，而且我丈夫认识的女人屈指可数，我没有从他那里听说过这个人！”

　　但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发抖，并不是因为审讯室黑暗又冰冷，而是我内心开始动摇和怀疑，路诠难道真的做了什么坏事吗……

　　警察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别激动，好好说，可我根本没法好好说。在路诠被指证为杀人凶手拉进警察局的那一个瞬间，我的薄弱的心理建设就已经崩盘了。我哭着问警察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才知道，早在2003，就有那么一起未结凶杀案。死者李薇薇，是路诠父亲路袁桥的情人。

　　“那个时候我丈夫才十几岁，怎么可能杀人啊！”

　　我是震惊的，冲击的，血液上涌沸腾的！

　　我哀求警官先生好好查清真相，不能错冤好人，但他却以我情绪不稳为理由，让辅警把我送回了家。当我回了一趟婆家，再次来到警察局想托关系路诠一面的时候，路诠的拒绝让我的心口落了一记重锤。

　　他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不见我！如果他堂堂正正，为什么要跟我说再见，为什么不肯见我！

　　我去问婆婆，婆婆哭着告诉了我答案。

　　十五年前，路诠杀了父亲的情人。是错杀，还是故意杀，她也不得而知。只记得在那个慌乱的夜里，路诠的父亲为了掩盖真相而一夜白了头，而她，也差点因为流泪而瞎了眼睛。

　　这会儿，要轮到我哭瞎了眼睛。我坐在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公公抽着烟，看着我，缓慢地吐出一句我听都不要听的话：“小萍，我们路家对不起你。”

　　“呵……”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幸运从来都不是幸运。路诠为什么会看上我，路家为什么会看上我，我带着侥幸带着感恩自以为攀上了高枝，却算不过他们全家人的阴谋诡计！我真可笑，遭受了无数的欺骗和背叛，最后换来的是一句没有用的道歉。

　　回想过去的十五年，我始终无法把多情的丈夫和杀人犯路诠联系在一起，现在也是，即使知道他真的杀了人，杀了猫，杀了狗，手上沾了无辜的生命和鲜血，但我还是不肯相信他是一个残忍可怕的杀人犯！

　　我的路诠哪儿去了？那年在水库被我救上岸的少年哪里去了，那年无论多热多冷都愿意躺在山坡陪我看星星的路诠哪里去了？

　　是谁偷了我的爱人，还给我一个杀人犯！

　　（十八）爱情

　　我爱他，我爱他爱到骨子里，爱到血液里，爱到每一个脚印都为他而走，每一滴眼泪都为他而流。

　　今年上半年，我一直在为他的申诉而奔波，故意杀人加上巨额贿赂，这场官司打得很艰难。但我没有一天想过放弃，即使看到被害者家属仇视的、带着刀子的眼神；在法庭外被扔臭鸡蛋；被所有认识的亲戚朋友同情而又唾弃……我还是得厚着脸皮将这场已经失去道德底线的较量进行到底——公公去世，婆婆卧病，除了我，没有人再能帮他。我必须帮他，因为我爱他！我无法想象他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受着怎样的精神折磨，哪怕只有一天，我也要让他见着阳光各和自有，见着我。

　　我承认，我痴了，疯了，这二十九年来，我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我把自己当成三个人在用，把每个自己的两只手当成十只手在用。往返于律师事务所和警察局的日子给我希望又让我失望，因为三餐不定，我的体重迅速从幸福的120斤掉到了骨瘦如柴的90斤。

　　路诠在里面的日子更不好过，他不肯见我，连见律师都没有配合地见过几次。前些日子还没有判决的时候，在公公的葬礼上我见到过他一面，他瘦得比我厉害，我想抱他，摸摸他的脸，告诉他一定要坚持，他却推拒我让我走。我们都流着眼泪，直至最后他都没有与我对视。

　　我猜得到他的心情，大概是难堪，大概是怅恨，大概是歉疚，他定会想，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不会招惹我。路诠是爱我的，他骨髓里有再多的嗜血因子，他也是爱我的。我能感受得到。经历这么多变故之后，我跟他之间的感情不再需要依靠见面和话语来传递。

　　二审再败，我给他写信，他终于肯见我。见我的这次，他没有哭，却在笑。

　　我上次见他笑仿佛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我像是打了营养针，告诉他，不要放弃，我们有希望！然而他说，不要再上诉了，他想有尊严地为自己犯下的所有过错买单。

　　我哭了，我崩溃地大喊着：“那我怎么办？我为你做的这一切都白费了吗？我背井离乡举目无亲，最后你撂下我去吃牢饭，你让我后半辈子怎么办？”

　　他嗫嚅着说不出话，干瘦的下颌动了动：“小萍，我对不起你。”

　　那一刻，我真的后悔，为什么要爱上他，或者说，为什么没有早点看穿他，再或者，让他也杀了我。

　　最后我擦了擦眼泪说好。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以后我的日子怎么过，都再与他无关。

　　我和路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命中注定，但也有可能是意外。如果当年的杀人案被完美无缺地掩藏好，他“逃难”成功，并且不在我面前暴露任何嗜血的因子，我和他的结局会变得不同吗？也许我们会像最初那样恩爱，恩爱到天荒地老。

　　没有如果。

　　（十九）尾声

　　路诠这两个字，是我的半生，也是我的一生。现在我坐在墙皮脱落的平房里，日渐黄昏，想的也是这两个字。

　　我们的爱太深。也罪孽深重。

　　我不想去懂为什么路诠会年纪轻轻去杀人，到了中年还杀猫杀狗，也许他还杀过我不知道的东西……我只是一贯的、全部的都接受了。他就是他。

　　婆婆跟我说，虽然儿子有时候会犯病，但他大部分时间是好的，仁厚，孝顺，一生都在为自己做过的错事赎罪。这一点我非常同意。他对我来说，是一个绝顶好的男朋友，丈夫，和一生的模范伴侣。他给我新的世界观，教我怎么为人处世，陪我体验着世界上所有的新奇。他对我的呵护和关爱毫不吝啬。我是他的妻子，更像他的女儿。

　　我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宽容”，小的时候狭隘不懂事，觉得世界上所有犯罪的人都是十恶不赦，但有了路诠这个例子，我没有那么憎恨他们了。人活着，各有苦衷。

　　我是不是变了？他的存在方式变了，所以我也变了。他总是这样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自私地把我重塑成一个趋附他的女人，让我有了全然不同的人生。但现在，他对我的改变就只能到此为止，接下来的一切，统统都得交给时间。

　　路诠，路诠。

　　你知道我在叫你的名字吗？你知道我回到了咱们记忆最开始的地方吗？十五年了，居然十五年了，我笑话自己，最终还是“逃难”回来了。你知道我有多庆幸吗，这个世界竟然还有一处容我之地——这个地方哪都有你。路上有你，水里有你，坡上也有你。

　　我走到屋外，感受着久违的心酸的空气。耳边传来几声悠远的犬吠，我心想，大概也是几只像大黄一样的狗吧，守着家，守着主人，对它一点点好，就会忠诚地陪伴你一辈子。

　　接下来，谁来陪伴我？

　　是这座枯朽的房子，还是前头断流的河床？是永远飘不散的云，还是恒古不变的繁星？我恨你，恨你不知道距离衰亡的未来几十年，我将在思念你的日子里面对着怎样绵长的孤独。

　　但我也爱你，因为你会跟我一样孤独。

　　我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事是爱你，最美好的事，也是爱你。

　　路诠，路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