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九阴》莫祈湮

24、梦之狭间

　　长久而安静的空洞里，耳畔突有轻语传来……

　　“小九，你又不听话了。果真该罚！”

　　“伤口还疼不疼？还是叫泽清领你回去吧，他那里有尚好的灵药。”

　　“怎的？还要装睡吗？快些起来吧，最多我不罚你便是！”

　　谁？是谁在说话？

　　这十方大荒里，叫她小九的那个人……

　　九湮在一片清虚缥缈的雪色里睁开双眼，床榻前正有人将一方浸了水的手帕搭在她的额上。她努力地想要看清，可冰凌的映衬下，那人的容颜隐在了雪光之后，如梦似幻，着实看不真切。

　　“哈！是你说的，不许罚我！”她听到自己突然不受控制地开了口，带着从未有过的娇嗔说道，“我几时不听你的话了？你且放心，在这里好生待着，若罹落再敢来犯，届时我自会拿了兵器前去作战，保你一方安稳！”

　　“胡闹！”那人在她鼻尖轻轻一勾，柔声道，“我知你有一身的好本领，可你是女子，万不该如此，日后，还是要躲在我身后才是。”

　　九湮听着他的声音，终于不顾一切地握上了他的手。那双手冰凉清润，宛若精心雕琢的玉石，在她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苏尧！”她终于喊出了他的名字，“这里是哪儿？”

　　“小九，你真的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吗？”他突然不笑了。抽出手，拂过她耳边的鬓发，哀伤道，“这里是月离宫，亦是在你的梦里啊……”

　　月离宫……

　　九湮脑中一阵天旋地转。

　　螟海之北，朝云之巅，有神隐于大荒之外，居月离宫，守苍梧圣泽，以净十方万物。

　　不错，这里是月离宫，是他的朝云之巅，亦是胐朏带她走入的梦境深处……

　　可是苏尧……为什么这梦里会有你呢？

　　九湮用力地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和记忆里一样，殿外仍旧是那片瀚如烟海的苍梧圣泽。可圣泽旁的那个身影，再一次冰雪般地刺痛了她的双眼。

　　苏尧……

　　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那样安静地站着，容颜寂寂，一身清寞，如同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与天地浮云浑然一体。

　　因为太过干净美好，少时她总觉得他有些不够真实。世人皆道荒主温润淡泊，最易让人心生亲近，却不知亲近过后，心底的尊崇与敬畏就会化作最为蚀骨灼心的渴望，再也不愿放手了……

　　九湮回头望去，身后的月离宫里，苏尧依旧在照顾着床榻上的红衣少女，嘴角笑意浅淡，容颜几近透明。

　　而殿外远处，圣泽旁的苏尧也终于转过身来，朝她缓缓提步，迎面而来。

　　是有中无，终是无中有。原来，这里真的是她的梦。

　　大荒百态，浮生若梦，可她活了太久，早已不知这梦的滋味了。

　　即便他曾是她的所有，是她双手举过头顶才能仰望的高度，可那般心事，终究随着他的一声拒绝，永远地埋藏在了万年前的大荒岁月里，随着昔日种种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何况，如今她已经有了新的使命……

　　仿佛多看一眼便会沉沦，九湮闭上眼睛，逃也似得冲破了这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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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睁开眼时，九湮正处在一片风饕肆虐、天凝地闭的雪色里。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沉睡时的钟山。

　　可直到看见远处冰川地带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九湮才恍然——

　　这里是昆仑虚南、从极之渊，是龙神冰夷的荒雪寒山之地。

　　虽是在梦境里，可既然来了，有一个人她是一定要见的。

　　那冰封在三百仞深的极之渊神棺里，这片雪域所守护的那个人。

　　可她刚一抬脚，那股从冰河上吹来的寒风便迎面袭来，让她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冷颤。

　　九湮拂去发上的凝雪，试着在周身运起烛火，却意外地没有觉察到丝丝暖意。她想，她和冰夷果真是相生相克，简直要烦透这里的天气了。

　　咬了咬牙，她索性撩起裙摆快速地往冰原深处奔去，衣袂在寒风大雪中飞扬如血色妖花。

　　直待跑到了流动的冰眼旁，才一头扎进了那透入骨髓的寒渊里。

　　寒渊之下是一方窄窄的石室，当中置有一个透明的冰棺，九湮俯下身去，凝视着冰棺中的人，声音有些颤抖：“师父，我来看你了……”

　　冰棺中的那人并没有回答她。

　　他神色肃穆，微微阖着双目，已在此地沉睡了四万年之久。

　　九湮看他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两侧，一副谨礼守法的样子，容貌也一点没变，俊美而英武，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骨子里的尊贵与睿智。可他还是喜欢这样板着脸，露出不苟言笑的表情。

　　“你看你，总是这般严肃，连睡着的时候都尚是如此，也难怪玄女夙夕不喜欢你呢！”九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隔着头顶厚厚的冰层，可见夜空中凝着一轮冷月，映照着满室的冰凌。微光折射下，躺着的那人越发神圣威严不容侵犯。

　　鼻尖隐约嗅到一缕淡淡的檀香，九湮摸了摸鼻子，知道这是师父最喜欢的气味。她拎起酒葫芦随意地灌了一口，然后将余下的酒水皆数倒在了冰棺前，倚着冰棺缓缓坐下，眼前不禁浮现出混沌初开之际的那些时光。

　　“师父……”她目光闪烁，陷入回忆，“我记得你说过，我幼时穷凶极恶，是一只吞皮化骨的妖龙。可你本欲绞杀，却为何忍了下来呢？你不仅没有伤我分毫，还以自身血肉来饲养我……师父，此事我想之又想，觉得你一定是见我这小龙尚且生得可爱，才待我如此吧？”

　　“那时的大荒动荡不安，为了争夺地盘，各部各族总是兵戎相见。你忧心天下，不肯置之不理，我便化为神兵龙戟随您长年征伐，一晃就又是数万年过去了……”她叹了口气，想到什么，有些得意，又有些忧虑，“想当年，我也是把锋芒凛冽威震十方的绝世神兵，岂料竟不慎沾染了战乱中的暴戾怨恨之气，愈战愈凶，连你都有些无法驾驭了。”

　　“后来，后来……”

　　后来的事情，九湮不忍回忆。

　　她没想到玄女夙夕另嫁他人，会让一向沉稳庄重的师父几度疯魔。而罹落又趁势作乱，师父拖着被龙戟反噬的身体与之交战，没有死在敌军手中，却死在了自家的猜忌与阴谋里……

　　她和玄女、刑天，用了三万年的时光，终于还了十方大荒一份安宁。可苏尧却对她说，安宁的大荒再也不需要无人可驭的龙戟，再也不需要她这凶中之最的神兵利器了。

　　既不需要，那她便走了，与刑天纵情山水，岂非更好？

　　可渐渐的，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也不行了。

　　那与罹落的最后一战何其惨烈，她和刑天皆已拼尽了全力。玄女更是在夫君战死后也跟着心死了，九霄之巅，众神之上，她仰天大笑，自毁元神困住了魔魅，用自己的神体守住了身后大荒的安稳。

　　可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玄女的腹中正悄然孕育着神胎，而魔魅之气，也趁势侵蚀占据了那个还未出世的生命……

　　“哦！对了师父，险些忘记告诉你！我现在和夙夕的孩子在一起。”九湮起身，看着冰棺里的容颜，皱了皱眉，“跟你坦白说吧，那小子真的十分麻烦，不过师父你痴恋玄女，你若在世，一定也会偏袒他吧？”

　　“怎么说呢，就是个敏感、极端的孩子。不过，他很坚强、很善良，而且甚是单纯好骗，明明极易满足，却总是挑三拣四，心口不一。”

　　九湮眉心微蹙，语气幽深：“其实我或多或少也能理解一些，他出生之时，玄女本欲手刃亲子，却终是不忍，这才寻到了我，容我为他打上落迦封印，压制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被困于黑暗七千年，没有腐烂溃死就算好的了，我又怎能奢求他性格温顺，讲话讨喜呢？”她说到这里，想到木子杞每次撅着脸瞪她的样子，不禁好笑道，“不过啊，他有时候一本正经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木离的孩子，倒像是师父你的孩子。可你不爱说话，他却十分多话……虽说他父亲的才华，足以令整个神界汗颜……”

　　“唉……”九湮捶捶脑袋，懊恼道，“我真是被苏尧气糊涂了，才会放任不管了那么多年。”

　　不过，就算那个时候不去沉睡，她的身体，也已然支撑不住了吧……

　　“师父，你不会怪我吧？”九湮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满是歉意。

　　可即便怪她，又能如何呢？终归他已被她的煞气反噬，只能永远地躺在这里了。

　　“难受吧师父！”九湮畏寒地抱了抱肩膀，“我看着你都冷。”

　　冷，更冷地却是师父神陨时的画面。血水如雨般落下，草叶激荡，飞虫惊起，厮杀和呐喊声充斥着九湮的脑海。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冰冷的雪夜，她匆匆赶来之时，倾天的烽火已经熄灭了，浓烟和角声也已经消散了。

　　堆砌如山的白骨被深雪掩埋，那场惨烈的战事恍若从未发生。

　　她用烛火焚尽了荒原上的冰雪，露出那片刺目狼藉的战场。哭喊着踟躇在密密麻麻的尸体间，翻找着师父的身影……

　　而不远处，上古阚族的战旗还浸泡在凝固的血液里，弥漫着作呕的腥味。

　　是少昊和那些四方之神联手欺骗了她……为了那个可笑的帝位。

　　“是我来迟了……师父，对不起！是我不懂事。”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荒之神，总是在忌惮着师父力量的同时，又处处渴望着他的守护。

　　都说人心贪婪，其实神又何尝不是？为逞一己之欲，谁会真正在乎那些被荼毒的苍生？

　　那无数个被鲜血染红的惨淡夕阳，成全的无非是最后坐在帝位上的那几个人。

　　而这曾经最是威风凛凛的上古战神，却只留给九湮一具冰冷的躯壳。

　　他再也不会走到她的前方，和她一起过那肆意飞扬，对峙魔军的日子了。

　　九湮喃喃地说着，突然就落泪了……

　　“娘……你哭了吗？”

　　石室里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一只温热的小手摸上了九湮的头发。

　　娘？

　　九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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