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欢）江湖夜雪》宁占竹

36、第三十六章、磨刀

　　七日说慢也慢，说快也快的很。
　　孙小红将手中的纸包扔了过来，“你要的磨刀石。”
　　“肯定没有任何问题。”她补充道，李寻欢接了过来，道了声谢，他垂下了眼睛，将纸包拆开，是一块朴素的磨刀石，和他手中的柳叶小刀一样朴素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
　　这个平日里嬉笑的少女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的神情变少了。
　　“我劝不住爷爷，”她抱着双膝，“我说，如果你都死了，那么爷爷大概也没有太多胜算了吧。”
　　“我很想说，能不能远走高飞，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生活呢。”
　　“但是我觉得你们都不会愿意的。”她轻声说道。
　　李寻欢坐了下来，他打了一坛水，轻轻地倒在了磨刀石上。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没有人的地方啊。”陆小凤说道，他坐在窗台上，叼着一根草棍，前日里他说这个草棍和其他的不一样是甜的，孙小红思考了很久，没有告诉他那是老板用来垫蜂蜜缸的，说不定还沾上了鸟粪之类的。
　　还是别告诉他了。
　　“郑客西入关，行行未能已。”李寻欢轻声说道，陆小凤倒是没听过这首诗，不由得坐直的身子，他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听这个人念诗。
　　他每次念起诗来的时候，仿佛很多岁月都被扔进了水里，又仿佛它们都如醪糟一样沉淀在了生命的底色中。
　　历久弥新。
　　“白马华山君，相逢平原里。”李寻欢看了看自己的刀，然后放在了磨刀石上，他修长优美的手指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明亮的寒芒从暗淡的金属之中一跃而出。
　　“璧遗镐池君，明年祖龙死。”他继续念了下去。
　　这是唐时李太白的作品，讲的是秦国遗事，昔日里始皇帝包举宇内，鞭笞九州，却有朝一日，白马华山君见路人于道中，说明年祖龙将死。
　　“秦人相顾曰，吾属可去矣。
　　一往桃花源，千秋隔流水。”
　　“其实我有没有输给上官金虹，或者我们这些所谓兵器谱上有名有姓的人有没有输给上官金虹，都不打紧。”他慢条斯理地说，手上的刀也磨的很慢，“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虽然武功盖世，昔日里秦皇收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帝国却最终死在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草民手下。”
　　“如果说武功上胜过了他，我不敢说。”李寻欢淡淡地说，从一边的布匹将手中的刀擦了擦，放在了一边，然后从袖子中摸出了另一柄。
　　“但是他死定了。”陆小凤补充道，“他也去定了。”
　　“你们这些人，一到这时候就不可理喻，嘴上说着什么都懂，其实做出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傻。”孙小红忍不住说道，向后一仰，“那我祝你们武运昌隆。”
　　李寻欢笑了笑。
　　他幼通经史，长而学文，最终三榜进士，御点探花。
　　然而此世奸孽横行，他也曾抛弃过一切只想躲进塞外干净的白茫茫的飞雪之中。
　　一往桃花源，千秋隔流水。
　　此世荒芜如海，与我又有何干。
　　他漂泊了十几年。
　　见过泰山日，折过章台柳，赏过洛阳花，尝过燕山雪。
　　众生皆苦，如来大悲。
　　他曾遇到无数极坏的人，但是也遇到了无数极好的人。
　　三教九流，贩夫走卒，下寮庙堂，江湖陋巷。
　　这个世道纵然是极坏的，朝中有奸孽，江湖有枭雄。
　　他最终入关归来了。
　　因为他想通了一件事。
　　既然上官金虹横行江湖至此，所有人都将性命交付给了他。
　　至于能不能找到那个桃花源。
　　和现在的他没有关系。
　　陆小凤打开了手中的扇子摇了摇，发现上面多了两行字，他想起几日前，说是在最后七日到来时最后喝一次，然后七日不饮。
　　他似乎是醉了，取出自己的新扇子，说什么也要让李寻欢多少写几个字上去。

　　“士大夫当为此生惜名, 不当为此生市名。敦诗书、尚气节、慎取与、谨威仪,此惜名也; 竞标榜、邀权贵、务矫激、习模棱, 此市名也。”
　　“自当移山填海，以解生民倒悬。”

　　陆小凤将扇子合上了。
　　在他年少的时候，曾经在听说书时，有些青年不服气，说李氏其人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
　　他倒是没有这么想过，但是他毕竟是个懒人，未曾认识这位前辈之前，也不曾想过他的地位到底是怎么来的。
　　也许是厉害吧。
　　但是他个人觉得厉害的人，江山代有才人出，过江之鲫一般，为何偏偏他成了江湖传说。
　　也许是故事够有趣？
　　痴男怨女的故事，司空摘星能讲一千零一夜，一个比一个狗血劲爆。
　　现在他懂了。
　　士大夫当为此生惜名，敦诗书，尚气节，慎取与，谨威仪。
　　他想的可能是，如果他死了，那么这就是给自己的解释。
　　自当移山填海，以解生民倒悬。
　　天下第一是什么意思呢？
　　一个名号吗？
　　一个位置吗？
　　一个人人向往的荣誉吗？
　　上官金虹的那样的人，就算是坐上了，也不会让陆小凤感觉到什么羡慕。
　　他家财万贯，是无数被高利贷逼垮的家庭的泪水，是妓院的血腥分成，是倒卖私盐私酒的损害国体。
　　面对这样的人，唯有拔剑而已。
　　我虽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陆小凤想，他觉得自己的武功在这个世道，能挤进前十都算是平江百晓生给他开了后门。
　　但是他可以坦坦荡荡地说，去面对上官金虹，他不会再有什么恐惧了。
　　生民有倒悬之急，立功，立言，立德，此所谓三不朽，希圣，希贤，希文，人皆可以为之。

　　“到时候我和爷爷会在外面盯着的。”孙小红说道，“肯定不会让他们把什么不相干的人卷进去。”
　　她拿起了一枚柿饼扔进了嘴里，“务必让那家伙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明年的明天就是他的周年。”陆小凤附和道，两个人一击掌，达成了愉快的共识。
　　“可惜他儿子离开了这美好的人间，估计到时候坟头草都得几尺高了。”孙小红说道。
　　“坟头这么好的肥料怎么可以放弃，等到他死了，我绝对要在上面种一颗梅树，等结了梅子酿出来的酒还有噱头。”陆小凤随意地说。
　　“是啊，他好歹八尺之躯，”孙小红计算着，“如果用来长草，的确有些暴殄天物。”
　　“你看还是我说的有道理吧。”陆小凤说道。
　　“是，你说的有道理。”孙小红承认道，然后她微微地偏过头，“我说，除却上官金虹，还有荆无命几人，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壁上观还是怎么的。”
　　“若是大家看着他死，那未免太悲哀了吧。”孙小红说道。
　　“不好说，他就是这么悲哀的一个人。”陆小凤说道，他脸上虽然还是笑着的，但是眼睛却没来由的认真，“用金银可以买来同伙。”
　　“但是买不了家人。”
　　这么说来，他是何其悲哀的男人啊。
　　他静默地看着窗外，东风送暖而来，春回大地。
　　过不了几日，大概就到了桃李争荣之时，他忍不住想，突然间想起了桃花源的传说。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李寻欢大概是在说。
　　若是此事可以生还。
　　他想要扔下所有的此世之事，找一个地方自由自在的生活下去吧。
　　那么。
　　他从窗子上一跃而下，转到了李寻欢的身后，从上面看着磨刀石渐渐澄明如镜，映出了他的倒影。
　　他俯下身，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若是顺利的话，几天之后桃花就会开了。”
　　“要不要提前约一下。”他笑的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方磨刀的手微微地停滞了一下。
　　“当然。”他听见了对方的回答。
　　错过了春光如锦，万里快哉风，简直可以称得上罪人。
　　陆小凤笑了。
　　他愉快地弯起了眼睛，夸张地转过了身。
　　展开了扇子，给自己扇了扇，然后又合上，拍了拍手心，“我和你说过吧，我那个叫西门吹雪的朋友可是家大业大，我许久没去蹭吃蹭喝了，必然得补回来。”
　　“他怕不是很烦你。”李寻欢随口说道。
　　“还好吧，”陆小凤厚颜无耻地说，“我可以介绍你给他，告诉他以后他管杀我们管埋，我还可以叫花家七童和司空摘星去哭坟，我们把整个业务都包下来。”
　　“我觉得死者家只会火冒三丈并且把你加入江湖追杀令。”李寻欢笑道。
　　“这就是为什么要找这么多人的原因了，”陆小凤言之凿凿，“李探花没听过法不责众吗？”
　　“我倒是听说过斩草除根。”李寻欢反驳道。
　　陆小凤只觉得□□一凉，他闭上了嘴，过了一会，他看着渐渐沉下去的日头。
　　他知道，他那个江湖的安稳，是这代人的搏杀换来的。
　　而如今他将加入这场厮杀。
　　真是让人感觉又惶恐又激动啊。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他曾相信勤学苦练，毕竟有绝世武功的人哪有轻而易举的，他曾逃避世事，认为一切都不可为了。
　　而如今。
　　他还是相信。
　　天理昭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