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欢）江湖夜雪》宁占竹

5、第五章、业障

　　李寻欢的目光始终盯在那个带着一个小女孩的男人身上。
　　他虽然不曾做过什么人的父亲，但是儿子终究是做过的，他虽然有些迟疑，但是他依旧觉得，这个男人不是这个小女孩的父亲。
　　这个小女孩，是个痴儿。
　　食物需要掰碎了放进嘴里才知道咽下去，而男人的眼睛是麻木的。
　　即没有怜惜，也没有不耐，不像个好父亲，也不像个坏父亲。
　　他喂给这个小女孩食物就像饲养着一个待宰的羔羊。
　　按照柳三公子江南的朋友的书信，来的应该是一对母女，当然这个男人有自己的说辞，不过一个单纯的画师，是很难惹上什么大麻烦的。
　　那个男人洗了脸，将脸上厚厚的妆面卸了下来，露出了一张底子很好的脸。
　　五官阴柔而婉约，只要用心打扮一下完全可以扮成女子。
　　而这个人无疑也是非常擅长打扮的。
　　他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柄小刀来，开始细细地修面。
　　胡子，体毛，最后是眉毛。
　　他的眉毛修得很好，弯弯两道远山，是当下时兴的样子。
　　李寻欢看着他手中的刀，如果眼力足够好，就能知道他从前的眉毛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的话，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分叉眉。
　　传说这种人生性暴烈，嗜杀无度。
　　生着两道分叉眉的人，才是不折不扣真正的四条眉毛。
　　男人把耳饰摘了下来，摇了摇头，将头发绑了个高马尾，然后对着窗外笑了笑。
　　“一直以来很多人都很觊觎我的容貌，不过像你这样躲在暗处欣赏了这么久的可不多。”
　　李寻欢往自己藏身之处里面闪了闪，然后果然听见了树上一声轻响。
　　他不知道，屋里这个人到底是发现了自己，还是发现了那个人。
　　所以他决定先不动。
　　夜里的凉意冷进骨头里，他在心中自嘲，看来如果自己将来咳嗦再严重下去，那盯梢这种事情也就再也别想做了。
　　屋里的人发现的，是树上的人。
　　树上的人轻轻一跃，跳进了屋里。
　　“你为什么改变了计划。”树上的人问道。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意外，然后发现这个计划更好。”那个男人平淡地说，而夜访者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男人轻轻笑了一声，“放心吧，你们要的东西，我一定会给你们的。”
　　李寻欢感觉自己的确找了一个非常糟糕的藏身之处，背后的墙壁很是潮湿，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
　　夜间的发热比往常早得多的到来，四肢百骸都感到了浸在深井中的一般寒冷，而关节之间仿佛有一把钝刀在反复矬磨。
　　他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嘴，他不那么想咳嗦了，他只想找个地方，把胃里的苦水都吐出来。
　　但是多年行走江湖面对危险的本能迫使他保持着清醒和冷静，因此屋里两个人的说话他只能声声入耳的听着。
　　那个躲在树上的夜访者，正是消失多时，林诗音母子苦苦寻找而不得的龙啸云。
　　也不知道他回家过了没有。
　　这家人是他的业障，饶是小李探花文武双全，惊才绝艳，也推不开这座五行山。
　　他毁了龙啸云的自尊，害了林诗音的人生，废了龙小云的武功，这三桩事情，哪一桩不是业，哪一桩不是罪。
　　只是他现在还不能死。
　　陆小凤的事情本来不过一场误会，但是当他被自己捡回去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如果不是自己遇到的他，他现在也不会被大半个江湖针对，顶着杀人狂的污名。
　　大概自己真的会让每一个遇到自己的人不幸吧。
　　他借了力轻轻跃上屋顶，事情也听的差不多了，他该走了。
　　他转出了巷子，朗朗月华之下，和一个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正是刚刚出来的龙啸云。
　　“大哥。”李寻欢轻声说道，月光亮得白花花的，地上好似积了一层水，又好像结了一层冰。
　　他看到龙啸云的喉结上下滑了滑，像是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脸上的神情在月影下变了又变。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龙啸云回答道，声音刻板而冷淡，“毕竟是我的妻子和儿子，我不可能真正弃他们不顾。”
　　“大哥回来就好。”李寻欢轻声说道，他咽了一口水，强行压下了想咳嗦的欲望，“大哥回来了，我就可以走了。”
　　“去哪里？”龙啸云询问着，往前走了一步，两个人靠近了一些，黑漆漆的影子投在地上。
　　“大概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李寻欢答道，他看见龙啸云的脸虽然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但是似乎略略舒开了一些。
　　只要你留下来和他们母子好好过日子，我就可以这辈子再也不回家乡。李寻欢想着，看见龙啸云又走过来了一步。
　　他全身的肌肉依旧是僵硬的，“你不恨我？”他问道，手指捻着袖口，一双眼睛看着对面那个苍白消瘦的人。
　　他看上去过得不太好，想到这里龙啸云莫名感到快意了一些。
　　李寻欢摇了摇头。
　　龙啸云伸出手，似是想像从前那样拍拍他的肩膀，然而却迟疑了一下，才拍下去。
　　李寻欢瘦了，不要说比年少相识的时候，就是比一年前重逢的时候都瘦了很多，摸上去一把骨头，硬得硌手，龙啸云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一些，似乎有些吃惊。
　　李寻欢马上就知道了他吃惊了理由。
　　他的肩膀上细微地痛了一下，一点都不强烈，甚至没有他在咳嗦的时候肺感受到的疼痛剧烈，然而他感到了什么东西钉进了自己的肩膀。
　　这种三寸跗骨寒钉非得全部没进血肉里才算成功，龙啸云一拍之下居然按到了一块骨头，他摸索了一下才找对了位置把钉子按了进去。
　　然而对于一个高手来说，这样的事情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
　　但龙啸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功了。
　　这是他自己都没太想到的成功。
　　暗处有人不疾不徐地鼓着掌走了出来，“龙庄主真是好福气，早知道能在街上遇到，你大概也就不会和我联手了吧。”
　　这个男人的声音又轻又软，然而却叫人听了非常不舒服。
　　李寻欢把手从肩膀上拿了下来，那枚钉子很是古怪，似乎就像长在里面了一样，一时半刻难以拔出来，既然如此就不能任它耽误其他事情了。
　　明月照在那人雌雄莫辨的脸上，显得更是诡异。
　　不过听到他的话，李寻欢倒是松了口气，如此说来自己方才听墙角的事情似乎没被发现。
　　“你来的正好，反正你也喜欢杀人，顺便将他杀了吧。”龙啸云转过头去，说道。“
　　那人轻轻笑了笑，”既然中了那枚三味寒钉，大概之后会过一段相当生不如死的日子吧，龙庄主难道愿意割舍欣赏这种惨状的乐趣。“
　　”你不要小看李寻欢。“龙啸云闷闷地说。
　　每一次似乎已经是绝境了，但是这个家伙总是又回来了。
　　估计是太讨人厌了，连阎王都不乐意见他。
　　”不敢动问所谓的三味是哪三味。“李寻欢看着那人的眼睛，淡然问道。
　　”鹤顶红，蜘蛛卵，孔雀胆，三味剧毒中的剧毒调配的毒药。“那人倒也不隐瞒，小孩子炫耀糖果似的笑道，”厉害吗？“
　　”不见得。“李寻欢轻声笑了一下，”比方说公子有瓜子脸，文杏眼，樱桃口，都是极美的五官，然而放在公子脸上就怎么都不好看。“
　　“我还没得罪你吧，为何这么说我。”那人皱起了眉毛，显然是有几分生气了。
　　“那你为什么要冤枉我的朋友？”李寻欢问道，旋即轻声说道，“公子是断不肯舍弃杀人这项乐趣的，所以急着推脱罪名不是为了金盆洗手，那么就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我既然中了公子这厉害的毒药，那不如由我来承担这个麻烦，不要把我的朋友牵扯进来。”李寻欢微微笑了笑，看着那人，那人眉间显然掠过几分游移。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事。”那人似是想起来什么，忽而动了怒，“你知道的太多了，你今天非死不可，本来还想要不要让你的朋友死在你的面前，那样好像有些趣味。”
　　此人果然性情暴戾，嗜杀无度。
　　他指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三根钢针，一并发了出来，尽然锁住了李寻欢闪避路径，然而一瞬间手中又多了三枚，齐齐地发了出来，显然除了杀人，别无其它念头。
　　然而他却没有听见熟悉的血溅出来的轻响和人的痛呼。
　　“我也不同意李寻欢的提议。”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说道，松开了手指，几根钢针落了下来，“我还有一个新的提议。”
　　“什么？”那人退了一步，显然吃了一惊。
　　“让你认了罪，诚诚恳恳地给我道个歉，是不是也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来人愉快地说道，他虽然没了两撇胡子，可是那人很难忘记那个被自己嫁祸的家伙的长相的。
　　深深的酒窝，一副看似散漫的神情，一定是那个人。
　　“你是什么人，居然能用手指夹住我的针。”那人又惊又疑，初见面的时候这个家伙走路不稳，连幼童都能轻易伤到，居然会有这么厉害的武功，实在是十分不可思议了。
　　“我怎么说也算你的赝品，你对我这么小看，是不是也看不起自己啊。”陆小凤笑道，然而他却感到了一丝异样。
　　他的余光看到了李寻欢刚刚放下的袖子，被他攥在手里的袖子，心头泛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