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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春情 ...

  •   因皇后还在病中,东宫一切宴饮弦乐都停了,终日冷清得好像一座被人遗忘的坟墓。但这地方,又岂会真得被人遗忘。

      姜弥有个女儿乳名紫苏,与我同年,当年也是二八年华,及笄之礼过了年余却迟迟没有许人家。姜弥曾经有意将她嫁给萧衍为正妃,奈何嘉佑皇帝深信我天命皇后,断然不肯。萧衍将我娶了之后,姜弥又有意无意地提起他这个女儿,想要让萧衍纳她为侧妃。

      我可以对东宫那些莺燕妙人视若未睹,但姜家的女儿,我自认不能跟当年的尹皇后同日而语,没有她那般决绝悬梁的勇气,所以我不能让她进东宫这道门。

      自皇后病后萧衍便宿在自己的寝殿,再未召幸过任何人。我去见他时偌大的殿宇里也就只有魏春秋一人在旁伺候,萧衍见我气势汹汹的模样,手不自觉地抚上额角,将一双凤眸睁大了来看我。
      魏春秋端着一脸姨母般慈祥和蔼的微笑颤巍巍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为我们将门关上。

      “那个姜紫苏……”我在心底酝酿了一会儿,筹措好了言辞,慢慢说道:“她是姜相之女,皇后的侄女,我实在不放心放她入东宫,你得想个办法回绝了姜弥。”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转而温润地笑,眸中似揉碎了金光:“我看你眼中冒火,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他故作深沉地顿了顿,说:“舅舅的一番心意,这……”

      “你娶她试试。”我咬牙切齿。

      萧衍从椅榻上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漾着一面春光明媚的笑,帮我扶了扶鬓边钗环,声音清越地问:“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我感觉自己盯着他的视线好似一根离弦的箭,恨不得将他射个透心凉。

      始料未及得,他替我扶鬓钗环的手顺着胳膊往下滑拽着我的手一用力,我整个人摔进了他的怀里,一股浅淡清幽的瑞脑香气扑入我鼻中,惑得我神思微有些迷茫。他将几欲挣扎的我扣在怀里,柔声道:“吃醋就吃醋了嘛,为我吃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咱们本来就是正经夫妻,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得。”

      我在他怀中眨巴了眨巴眼,抬头看他,那张有着倾世风华的秀容难得地露出了极为生动俏皮的神情,正眸光温柔地看着我。

      萧衍想出来的办法是,装病。

      当然这病也并不完全是装得,他让莫九鸢给他开了一副药,找可靠人制成药丸,早晚各一粒,吃了之后整个直冒虚汗且脸色苍白嘴唇发乌,他便装模作样地裹了毯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得,由着东宫内外慌作一团将他围了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哀叹泣涕,几个痴情样的小娘子还夜夜守在他的寝殿外对着弦月焚香祷告,这一场戏演下来看上去跟真病了似得。

      其实我对他这方法很是无语,他病了这门亲事就能躲过去了?恐怕他得瘫了再也爬不起来才有可能将亲事躲过去。

      谁知,没有几天就听闻有御史上书,说皇后和殿下接连患病,恐怕是天降不祥预兆,不如让监天司观一观星象。旨意下来,监天司不敢耽搁忙将观到的星象上报,天在东北角出现了一颗小星,光矢大作,直逼正东方的启明星,照星谱推演视为紫宸凶星。几乎同时,礼部送来了合算姜紫苏和萧衍生辰八字的帖子,结果是——太微相冲,主克男方。联想到最近皇室一连串的不顺,嘉佑皇帝当即拍板取消了姜紫苏和萧衍的婚事,并责令文武百官再不准提此事。

      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萧衍的病榻前磕瓜子,将瓜子壳子吐到他殿里那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得他一阵皱眉摇头。

      “只可惜了这紫苏姑娘,这么一闹腾怕是名声在外,也不知会不会对她的婚事有影响。”

      萧衍当即掀了毯子要翻身起来,边起边说:“你若是过意不去,我这就去求了父皇,就说我不怕被克,我顶得住,求他老人家让我娶了这紫苏妹子吧。”

      我握住他的肩胛微微倾身将他扣在床榻上,杏腮圆鼓,拿眼瞪他:“你敢!”

      他愣住了,目光痴痴地盯着我看。才恍觉,他平躺在床上,我抱着他的肩膀半伏在他的身上,两人鼻翼几乎相触,彼此呼出的温热气息在我们之间交错相汇,痴缠着融合。且他只穿了一件薄寝衣,被我这么一闹腾,衣领松垮且起了卷边褶皱露出大片雪白肌肤,这姿势……还真有一点点暧昧。

      我正估摸着要以一句什么样的话来打破这倏然沉落下来的安静,却直觉腰上温热,被一只手扣着连带着身体往床榻里翻,滚雪球似得骨碌碌翻进了床榻最里侧,我们两已抵着墙抱在了一起。所有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到我尚未在脑子细细捋顺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萧衍的唇就已经覆了上来。

      唇柔软而冰凉带了一丝微苦的药味,起先是清舔浅啄,流连于表面,而后辗转深入,层层推进,仿佛要将我的精魂都吸纳了出来。我被他吻得发懵好似天旋地转着落入了永远触不到底的深坑里,心中有些许惶惑困顿,却又觉出些飘零无依般的胆颤和惊恐,好似在坠落中伸开双臂却徒劳地什么也抓不住。没有将他推开,两只胳膊受了蛊惑般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这一场春闱情事来得莫名,却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冰刃三尺。我再一次在清晨醒来时矫情地看着床单上开出的妖冶桃花,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慨。萧衍带着惺忪睡气从后面将我抱住,下颌抵在我的肩膀上,打着呵欠说道:“再睡一会儿,今日不用上朝。”我任由他抱着往枕席上拽,突然想起什么,反身说道:“我们既已成了真正的夫妻,那你不准再喜欢别人了。”

      他将我搁在臂弯里,一双凤目弯弯勾起,笑容温眷柔潋:“我怎会喜欢别人?傻丫头。”

      从那夜过后,萧衍果真一改往日作风再没有召幸过那些莺莺燕燕。每日下了朝就钻进中殿里和我朝暮相对,那时京中流行折子戏,我常让嬿好偷偷搜罗了些戏本来给我看。有一个故事我很喜欢,看到兴味正浓时也愿意给萧衍讲上一讲。

      “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喜欢上了贫苦书生。”

      “这些话本全是这个套路,非得小姐配穷书生、富少配歌姬才是真爱,门当户对就没了好姻缘似得。”萧衍抿了一口茶,眉角飞扬,毫不客气地点评道。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可往后听吧,才没那么寻常俗套呢。

      “书生多年科举不第,家徒四壁,都没有钱给卧病的老母亲买药。他无可奈何犯起了糊涂,就去偷了当地一户富商。”说到此处换了我疑虑,托着腮问萧衍:“这书生也傻,人命关天的事问那小姐要钱就是,非得去偷,好歹也是个读书人。”

      这会儿萧衍倒颇为理解:“但凡男人,都不愿在心爱女子面前揭露自己的无能窘迫,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脆弱都掩藏起来,只将光鲜的一面示人。”

      我似懂非懂地颌首,接着讲:“谁知这下可捅了篓子,富商是当地县令的亲戚……”

      “你这故事可得小心些讲,你兄长沈意清刚去了通州当县令。”萧衍已将茶放下,随手拿了一块茯苓糕往嘴里添。

      眼看着他恣意洒脱的笑容,气得我直呲牙:“大周幅员辽阔,那么多州衙,那么多县令,怎得就跟我哥扯上关系了,你这人到底听不听故事了?”

      萧衍忙将歪斜的身子坐正,“听,听,你继续。”

      “富商家业富盛,又极好脸面,被个穷书生打了劫自是怒不可遏,勾结了县令竟将区区盗窃罪判成了秋后处决。小姐如雷轰顶,四处奔走为其周旋。奈何家人本就不愿她与穷书生有什么瓜葛,索性将她锁在了绣楼上,再不肯放出来。小姐思念情郎终日以泪洗面,迅速消瘦下来。”

      “却有一夜,狂风大作,小姐在睡梦中到了一处僻静清幽的桃花林中,林中一位天仙似的女子同她说,若要救书生其实不难,这一处桃花林乃是化外仙境,凡人断然到不了这里。天仙可施法将她和书生都送到这里,十里桃花林毕生只有他们二人,可厮守终生。”

      “但有个条件,小姐却得将人间的身份给了天仙,让天仙在这繁华尘世里享一生富贵。小姐心想,既能和书生两厢厮守,又能有人替她承欢父母膝下,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忙答应了。小姐一夜安枕,醒来时发现已身在桃花林中,书生就睡在她的身侧。偌大的虚幻仙境里,一眼望不到头,果然只有他们二人。小姐与书生在桃花林中厮守了一世,不理尘世纷扰,更无浊事烦忧,只对彼此一心一意,眼中除了彼此再无余色。”

      语罢,我双手合十,目含憧憬地望向虚空,喟叹道:“做这一世神仙眷侣,一心一意,当真令人羡慕。”萧衍目光柔煦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蕴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迷离,沉默良久,他突然认真地说:“孝钰,我带你走吧,我们也去寻一处没有尘世烦忧的仙土,安安生生地过完这一辈子。”

      我愣住了,望着他眉如远山,目含凝睇,一张俊秀面容从未有过的专注执惘。但却无法分辨他话里含了几层深意,又有几分认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本就是我所求。若能从尘世万千中找到了所爱,那么不论沧海桑田,尘光往复,永远不变初心。一生爱一个人已足够。

      可是,萧衍是我的那个人吗?面对他时常会令我困惑。相比起箫怀淑的平和温脉、不耽女色,他的身上存在了太多我所无法把握的东西,他真得能甘心情愿目无余色地伴我一世到老?

      我怔怔望向窗外远处空濛天空,沉酽夜色遥隔重殿之外,是我从未享受过的尘世生活,男耕女织,夫妻恩爱。

      萧衍蓦然笑了,他目光深湛地望着我,声线极为清越,带着一丝戏虐不羁:“我不过开个玩笑,瞧你这幅样子,莫不是被桃花仙吸走了魂?”

      仿佛有什么忐忑跳跃的东西重新落入心间,一阵莫名的心安沉定,却又夹杂着无法言说的失落。
      自这夜过后,嬿好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常在无人时劝我:“姑娘若想寻个一心一意为你鞍前马后的人,就该在侯府里招个赘婿。既嫁入了东宫,嫁给了太子,这种梦还是不做得好。不说别的,殿下若只近着你,疏远了皇后和姜相赐给他的女人,那么朝堂后宫首先容不下的就是姑娘你。”

      却当是我愿意嫁这样人么?什么天命皇后,简直荒谬。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如我能做了那辅助君王开创百年盛世的天命皇后,那满大街都是王母娘娘命,玉帝命。且不与太祖虞皇后那样的巾帼英雄比,就但跟当今这位姜皇后比,论智谋手段,我已是莫能望其项背得。

      更何况还有一个极为现实的情况,我的母族随为皇亲国戚,但受了尹氏叛乱的牵连,父亲手中已无实权,皇族中又尽是唯姜相马首是按,母亲也无多大影响力。我的哥哥意清,他天纵英才一身清正颇得皇帝器重,却也不得不从外放的县令做起。谁都知道,姜相家中那两个甚为平庸的儿子,初入官场便都是四品的中府折冲都尉或是少府少监。御前听旨既有权又有实惠,哪像外放了县官,殚精竭虑把一方水土治理再好,朝中无人替他说上一句话,便不会有人能想起他。

      寻常百姓家的当家主母若想在夫家里得脸,还得有个能倚靠的娘家。凭我们家现在这点斤两,还能去跟姜家争个长短么?

      嬿好时常劝我,既然在家世上争不过,那边在萧衍身上下功夫。将萧衍的心跟眼抓得牢牢得,便不会落了下风,左右这一位是当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我从善如流,在夜幕四降之时,让春枝煮茶烹饪点心,命嬿好去请萧衍过来。

      约莫半个时辰,嬿好带了一身霜尘独自回来,绞着手指支支吾吾:“殿下有些忙,暂时过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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