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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返人间 ...

  •   墨刃将匣子打开的时候,风雪正飞旋着拍击在窗外,染白了夜色。

      借在灯下细看,果然一株通体鲜红的奇花躺在匣中,那色泽赤得令人心悸,仿佛是什么人以血浇灌出来似的。
      墨刃心里狠颤了颤,他不敢多看,将盖子虚虚合上。随后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先去床头柜子里摸了林昀的金针出来,缓慢给自己下了针。

      待那封住的穴位打通了,侍卫冷汗涔涔地松一口气,面色已惨淡如窗外山间的飞雪。他抬起微微涣散的眼眸瞧了瞧外头,知道接下来才是难关了。

      秋槿她们已下山去救主上,然九重殿里总归有其他弟子仆从在。
      墨刃怕待会儿动静太大被发觉,也是为了避免在极度的痛苦下做出自残之举,便拿了被单撕成细条,先将那解毒奇花咬在齿间,再自己坐下,将手腕反束在床脚处。

      他不知道主上如今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
      倘若一步差池,就是生死间擦身而过。

      他也不敢细想。

      长夜未央,外头寒风的呼啸声时远时近,似催离人归。
      墨刃定了定心,闭眼静心吐纳。他将咬在口中的花嚼碎了,咽下去。

      =========

      天岚山外,一辆马车撞破雪幕而来。

      马车四面拢着厚帘,内里车厢宽阔,暖炉烧得正旺,却被浓郁的苦涩药香与血腥味盖着。
      楚言卧在车厢内,长发散开在枕上。他闭着眼,胸膛几乎不见起伏。

      林昀把过脉搏,脸色已经很是沉重。他仔细地将殿主虚软无力的手臂放回棉被中,只见九重殿主那具身躯上缠满了绷带,层层地都被血染了,一时竟数不清多少伤口。

      四名影子护法皆侍立在旁,满面焦急。秋槿在旁执着楚言另一只手,扣住脉门,正源源不断地输送精纯内力。
      此刻见林昀动作,侍女急切地抬起脸来:“林堂主,殿主究竟怎么样了?”

      林昀苦涩地摇了摇头,正欲开口,楚言却极其微弱地呻/吟了一声,吃力地喘息着睁开了眼,竟是从昏迷中醒转过来。
      秋槿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忙叫了两声主上。楚言却似乎意识还不很清楚,只是转动着涣散的目光,迟钝地在车厢内找人。

      许久,楚言的目光恍惚地落在影风身上,唇瓣动了动,却只能吐出含糊的气音。
      影风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膝行前进附耳过去,急切道:“殿主!影风在此,殿主可有吩咐。”

      楚言模糊地呢喃道:“药……”

      他眼底强撑着那么一丝执念,仿佛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着:“药……赶上……了么?”

      影风忙道:“已按主上的命令,亲手交到墨侍卫手中了。”

      楚言黯淡的眼底忽的迸发出光泽来,仿佛明春的所有亮色都奔他而来。殿主竟展颜笑了,神色干净无邪得像个孩童:“当……当真?那……那……”
      大量失血让他的思维极度迟钝,楚言说几个字就要歇一歇,他侧在枕上,艰难地喘了好片刻,才挤出下一句:“阿刃他……没事了?”

      影风连忙用力点头,林昀亦是应和。秋槿擦去楚言额上不停冒出的冷汗,眼眶酸疼地掉下眼泪来:“主上,墨大哥他已知道您已在天岚山脚下了,您回去便可见到他了,他在等着您回去呢。”

      “他等了您整整五十三天……”
      秋槿哽咽着道:“他很……很想您……”

      “我也……”楚言缓慢地点头,缓慢地说话。
      他眼底澄净如天光乍现,唇角笑意柔软,似乎前尘那些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罪孽终于短暂地松缓开来,“我也……想他了……”

      然说完这句,他却又皱起眉宇,咳出血来,片刻后又昏迷过去。
      秋槿的内力已然几近耗竭,连忙让出位子来,一旁调息吐纳,请几位护□□番护持。

      驾马的车夫挥鞭叱了一声,马车就这样淹没在山雪的弯路上。

      =========

      与此同时,九重殿内。

      把众人诓出去的墨侍卫自是求仁得仁地煎熬在他的酷刑中。
      奇花内蕴的药力与毒素冲撞在一处,本就已如天雷勾动地火,更有磅礴的内力在其中冲刷,哪里是难捱两字就能说得尽的。

      偏偏如今是中毒者在自己给自己运转内力解毒。剧痛之下难免有误,狂暴的内劲不知第几次失控地撞上经络,心脉、脏腑亦是重创了多次。

      “咳……!”
      墨刃吐出一口血,他疼得浑身颤抖,眼瞳涣散虚浮,挣扎中手腕早已被束缚的床单勒出紫红色的淤印。
      可他不敢停,只得咬牙忍着痛继续运转内力行走周天。

      痛楚与寒冷如附骨之疽。时间的概念模糊了,墨刃将脖颈后仰,闭着眼大口喘息,冷汗滚落。
      似曾相识的……冬夜,痛楚与寒冷。

      但这次,他离主上只隔着一道山路了,他离曾经梦里也不敢想的圆满已经触手可及。
      他要……他要活……

      嘶啦!

      床单终于被扯断了,墨刃却已经坐不住,斜向下栽倒在地板上。
      撞上地板的震荡再次刺激了脆弱负伤的肺腑,他终于疼得忍不住,仰起汗湿惨白的脸颊,沙哑而无助地叫了一声,声音淹没在风雪夜色里。

      侍卫发抖着咬住自己的手臂,蒙着雾似的黑眸里,艰难维系着最后一点神智,他不喜欢这样叫出声……
      五指痉挛,在地板上划出血痕。墨刃蜷缩着身子,隐忍地闭眼,眉心宛如刀划的一道痕。

      他要活……他要解了毒,治好病,再陪主上许久许久。

      或许,如果主上要他的话,或许就是厮守一生呢?
      这么想着,墨刃轻喘着,眨着失神的眼眸,无声地笑起来。

      他离“厮守一生”,只差这么一步了。
      怎么可以熬不过去。

      然而到了这时候,本就衰竭的体力彻底见底,墨刃紧绷着又耐了片刻,渐渐地意识开始稀薄了。
      也不知是那一刻他模模糊糊地晕过去,很快又浑身剧烈抽搐着疼醒过来,一口口往外吐东西。
      他已经不知道吐出来的是什么,意识是半昏迷的,只记得喉咙里全是甜腥味道。

      好像这场折磨不会结束了。
      夜没有尽头,风雪也没有止息。

      苦海浮沉之中,忽然当啷一声清脆声响。
      是他的剑,主上临行前给他重铸了墨,原本悬在床头的此刻被碰倒下来了。

      墨刃用最后一丝气力挣扎着,他爬向那柄剑,伸出手,仿佛要抱住唯一的浮木。

      那柄剑,那柄主上予他的……

      那些前世又向他涌来了,他先是看到了明媚过头的阳光,看见年幼的主上黑袖一拂,将这把长剑掷下来。
      从此他有了名字和主人,这不是他一生的起始,却胜似一生的起始。

      他看到了和主上少年相伴的岁月,后来白华出现了,醉生梦死疏远猜忌,直到那一剑绞碎丹田。
      那时他疼的啊,他真的疼。墨的剑身是冰冷的,像淬了冰,是疼的。

      很快他看到了偏殿日复一日的欺辱,那些脏累的活计和欺软怕硬的奴仆。
      断了筋脉后的手足总是疼得令人发疯,而他身上的病越来越多,越积越重,他再也没能碰过剑。

      最后他看到了封山的鹅毛大雪,还有红灯笼,还有滴血的刑架。
      血流下来,血停了。
      雪落,雪停,他也不再冷了。

      他不再冷,不再痛,不再悲伤,不再怀恋。
      好像这两辈子从来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安稳过。

      然后……

      他似乎看到了一条河,水波温柔地呼唤他;那河上笼着雾,雾里弯弯的一道桥,桥对面隐约有歌谣传来。

      楚言站在桥头,眉眼温柔,披一件织金九重云纹的玄黑长袍,洒然散着发,俊美而自在,恍若欲乘风升仙而去。

      “阿刃?”

      墨刃怔了一下,刹那间,他竟似从那种朦胧安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似的。
      他上前两步,慌张地叫了声:“主……主上!”

      他叫了这一声,楚言就从桥头走下来了,竟像是很乖地听他话似的。
      殿主分开雾气来到侍卫身边,伸手珍重地碰了碰墨刃的脸颊,神色万般依恋地道:“阿刃,孤好想你。”

      墨刃一把握住楚言的手腕,怔怔道:“主上怎么在这里。”
      楚言皱了皱眉,他似乎有些恍惚,目光环视一圈,最后还是落到墨刃身上:“阿刃又如何在这里?”

      墨刃张口结舌,像是清醒又像是迷糊。他答不上来,却也握着殿主的手不肯放,半天才小声说:“主上……随阿刃一起回去吧?”

      楚言顺从地点点头,反手与墨刃十指相扣,道:“好啊,回去。”

      于是两人一起回头,背对着那安宁的河流弯桥,背对着彼岸的歌谣,往回走。

      就在回头的那一刻,墨刃身旁又空茫茫的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安详的终结,没有忘川奈何,没有楚言……但他还是独自往回走。

      他走进风雪里,寒冷卷土重来,雪片吹过眼角,目之所及是叛主酷刑的暗血;他跋涉着血继续走,病痛刻入骨髓,他隐忍地咳嗽着走回那脏臭的偏殿,冷静地穿过嬉笑的奴仆间;他走回那个与主上决裂的瞬间,扫了一眼刺入自己小腹的玄剑,刹那间无尽的悲哀酸楚涌上心头。

      入目皆苦,处处求不得,可他还是在往回走……往回走。

      他走过初见白华的日子,走过主上为他打上旭阳剑派将燕洛踩在脚下的日子。
      他走过春花秋月,见少年时的楚言纵马提酒,快意大笑。
      他走过梨花下一盏茶,见自己为主上拔剑而舞,是那把碎裂又重铸的如墨长剑。

      他又见今生主上为他落下的泪痕,见刺向胸膛时艳红热血;他见雨巷中诉情一吻,见离别前贪恋缠绵……
      他是主上那把碎裂又重铸的如墨长剑。

      不知道哪一刻,盛夏的阳光铺天盖地落在眼前,如一条波浪粼粼的金河。

      墨刃第一次恍惚驻足,他终于又站到了这里,一切的起点。
      有人赐予他名姓,赐予他活下去的意义。

      九重殿的四公子楚言端坐在长阶高台之上,下方跪着暗堂的小暗卫。

      “可有名字?”
      “回四公子,未有名字。”

      “今日本公子就以此剑为你赐名——墨刃。”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利刃。”

      墨刃径直拂衣走过去,他走过跪在阶下的幼年的自己,一步步踏上白玉长阶。阳光落下,万物温暖蓬勃,是好世间。

      身后一声:“谢四公子赐名。”

      身前,那小公子含笑摇头,“既已认主,今后不要称什么四公子了。要叫……”

      墨刃终于站上了最后一阶玉阶,他修长的双臂一捞,大逆不道地将那个坐在高处的孩子给抱了起来。

      一朝认主,一世效忠。

      “你……”俊美的小少年似乎没想到自己竟被这么轻巧的人抱起来了,他睁大漂亮的眼眸,立刻“腾”地涨红了脸。
      小少年又惊又怒,又怒又羞,拂袖打了墨刃的肩膀一下:“你!你好……好放肆!大胆!”

      墨刃却将他高高地抱在自己怀里,嗓音清透地唤了一声:“主上。”
      楚言恼羞成怒道:“谁是你主上!哪有你……你这般不懂规矩的家伙,还知不知道主仆之道怎么写了!?”

      侍卫深深地望着怀里这个年幼而活泼的小楚言,忽的低头,虔诚地亲吻这孩子的眉心。
      他的眼睛笑起来了,不像一把剑;或是也像,像这世上最温柔的那把剑。

      “主上,阿刃也很想您的。”

      “天岚山下的梨花将开了,主上随阿刃一起……回去吧。”

      记忆里的那片阳光融化成万千飞散的光点,又像一阵吹过夏日的清凉的风,托着他的意识往上浮起,直至重返人间。

  • 作者有话要说:  忠心耿耿墨侍卫,自己人都逛荡到黄泉了,但是看到主上就能瞬间清醒并且把主上从奈何桥上抓下来一起回家。
    什么叫被动技能啊!
    .
    忽略沙雕元素,“先是为彼此各赴鬼门关,又因为在奈何桥头看见了彼此所以一起从黄泉跋涉回人间”这个梗还挺浪漫的?我喜欢!
    .
    下章大结局。
    倒数第二章了,多点评论呜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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