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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廿六 ...

  •   这好一会儿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崔尚的实际前来,终是有要务在身,面对起杨绥,便是一个不得不说。却十分为难,因为这一个歉是道错了,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嘴笨。可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泼出去的水,哪里还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崔尚把杨绥望了一望,见他还是那一幅不高兴的表情,便道,“你先前那一个长班,是眼下这个么?”
      杨绥微微一怔,一双眼睛在崔尚身上来回扫了一圈。可崔尚脸上呢,还是那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可偏偏不失庄重。杨绥却把眉头一蹙地问道,“怎么了,你想要知道什么呢?”
      崔尚听杨绥这样说,总是能猜出他的心里的戒备生出了一二,也就开门见山地说道,“禁中那一个掖庭令死了的事,你也知道么?”
      杨绥问道,“那个李姓的么?”崔尚道,“便是那一个李系宁了。”杨绥沉默一会儿,问道,“他死了,为什么?”崔尚道,“便就这样死了。”杨绥脸上的不高兴就更深刻了,接着说道,“死也总要有个原因,怎么死的?”崔尚道,“说是脑袋出了问题,卒中后便那样死了,卒中了还怎么救呢。他先前也害过一点病,总以为是风邪弄出的脑风,便也没有多少在意……”崔尚说到这里,被杨绥打断道,“死便死了,这些是我不要听的。”
      于是崔尚不作声地看了看他,又过一会儿,杨绥问道,“他死了,真的么,这个李系宁死了?”崔尚道,“美卿,你还不信我么?这个李系宁是死了的,再者说,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骗你的?”杨绥道,“好罢,那么官家呢,官家想要什么?”
      崔尚心里道,啊,杨美卿是十分清楚的,这个掖庭令是既像皇帝的长辈,又像皇帝的知己那一类的人物,却在这几天死了,死在这种节骨眼上。杨美卿不知道是其一,便可以给他带来足够的震撼了。然后呢,杨美卿又与官家有过那种不堪回首的间隙,缘何杨美卿会在朝堂里面发那种火气?是官家逼问他在先啊,官家当着中朝的面指着杨美卿的鼻子把他叫作构陷赵氏的奸人,不外乎杨美卿会将笏板一丢、盘囊一解,冷眼往皇帝身上横过,孑然一身地走了。杨美卿真的对官家的怨恨这样介怀么?崔尚看着杨绥现在这双眼,就好像是在说,“不过一个女子与一个婴儿的孤魂,能教他这样恨我么?”
      可是杨绥的嘴唇粘得紧紧的,偏不说话,崔尚只得道:“你那一个长班,今天不在身边罢。”杨美卿明知故问地说,“我有很多长班,你说的是哪一个呢?”崔尚心里禁不住想,杨绥必然是生气了,却不与我明说,故意在这里迂回曲折,就对他道:“那一个姓李名虚儿的长班。”杨绥道,“要他作甚么呢?”崔尚道,“你不清楚么,杨美卿。好,那我把话说开,官家要这一个人。”杨绥道,“要他作甚么?”崔尚道,“要他进宫去,作甚么你还不清楚么?”
      杨绥听崔尚把话说到这份上,心里想我又怎会不清楚?只是这个陈然陈敏当,先前百日宴时就对我道出一个见到这奴隶就厌烦的意思,那样的程度可谓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可这时候管我要这个人,哪里是简单的填补缺员呢。杨绥笑了笑,也就禁不住把心里话说出来,“官家先前是不喜欢他的,这个时候就又喜欢了,是么?”
      崔尚道,“啊,官家偏又喜欢了,你能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还想说,杨美卿你也说过:作臣子的,哪有不把君王的话当真的?可杨绥的眼睛正往崔尚脸上看,崔尚这句话就提在喉里,不愿道出来了。
      杨绥默然了许久,才对身边道出一句,“那去把虚儿喊过来罢。”说罢了,心里又有点后悔,叫来有甚么用呢,崔尚见过虚儿么?识得虚儿么?难道就要将他带走,带进宫里了么?尽管杨绥也曾料到虚儿有朝一日会被从自己的身边带离,可这样的突然,教他没有准备,竟手忙脚乱地想出一句话向崔尚道,“你要带走这孩子了么?”
      崔尚却道,“也不会这样唐突,便先等一等宫里的消息,应是明日就到。”杨绥又问道,“那你这回来干什么?”崔尚笑道,“我先前就说,我是来看你的,我不能来看看你么?”可这话说出来,一点也不可信,杨绥也不接他的话了,崔尚的笑容就又敛了起来。又过一会儿,还不及虚儿前来,崔尚便说要走,并不提及是什么原因,杨绥也不问。于是就像闹剧收场一般,草草地离去了。
      待到虚儿来了斋堂,却是一番清冷压抑的景象,心里疑惑也只得默默待着,热风把脸拂了几遍,杨绥现在他的眼前了。虚儿见他也就停在斋堂外边,并不进来。然后在那里喊道,“虚儿。”虚儿于是跑过去,与杨绥一同被太阳照着,杨绥又道,“洗过澡么?”
      虚儿低下头道,“没有。”杨绥问道,“怎么没有?”虚儿道,“上回生了病不能洗,这之后都没有洗了,只是晚上的时候会用水擦一下身。”杨绥道,“今晚洗一下,好么?我给你做了新的衣服。”
      虚儿哪里敢受呢,急急地就想要跪下。杨绥也有所料一般,又道,“也不用谢的,先前就做了这一件,要谢也过了时候。”罢了,就使唤两个仆从去把衣服拿了过来,赤红的一件,还配了中单与鞋。
      杨绥拿起衣服先放在虚儿身上左右看了一看,并没有真的穿上去,就说道,“不错,倒十分的精神。”然后又道,“今夜把身体头发洗了,明天换上与我瞧瞧。”
      虚儿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先是对这身精致的衣裳十分欢喜,而后想到自己命里恐怕会有什么变数,杨绥也不提及给这套新衣的原因,于是心里的喜消去大半,惊随之提上了心口,因之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杨绥主动地寻来了,更教虚儿奇异地精神着,却因为□□着身体,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上前行礼。想要穿衣的时候,杨绥又过来坐到虚儿的身边,说道,“澡也洗过了,那套短打便也不用再穿。”说着,教左右把昨天那一套礼服拿来放在虚儿的被褥上。杨绥就又站起来,喊虚儿一道起来。
      虚儿身上□□的,还有点害羞。杨绥喊了第二遍,虚儿仍旧那幅磨磨蹭蹭的样子,终是把被子从身上一点点地拉下来。这倒教杨绥看懂了一点,我本当他不愿,缘来是在不好意思呢!便大手一挥,教这间屋里其他的人都出去了。
      杨绥再看了看虚儿,只见他红着脸,双手遮着鼠蹊往杨绥面前一站。杨绥心想,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呢,我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了,阉人的情况还是分外清楚的。只是动了动嘴,到底没说甚么,就又蹲下身子,拿起一件内衣到虚儿面前,吩咐道,“把手抬一抬。”就要给他穿衣服。虚儿忙道,“我自己会穿的。”杨绥听了,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执意要穿。虚儿就只好把手从鼠蹊的地方挪开了一只,套进杨绥张开的那个袖洞里,再接着是第二只,系好了衣带,又是中单、袴、下裳与外衫,一层一层,做千层面饼似的把他裹了个严实。
      可杨绥替虚儿把衣服整理的越是整齐,虚儿就越心跳得厉害。及至现在,杨绥除了先前喊他起来穿衣那几句,无非便是让他抬手抬脚的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在这个世道上,从来都是奴隶替主人穿衣服,哪里有主人替奴隶穿衣服的道理?杨绥竟然也替他穿的那样快,那样好,他分明可以自己做的事,偏偏要喊一个奴隶替他笨手笨脚地做,这便是富贵人的命了。这一回杨绥却蹲下来替虚儿穿了衣服,好像要发生生离死别那样的大事了。虚儿两脚一软,险些要跪到地上,杨绥却在这时猛然勒了一下他的腰带,就把虚儿从梦中惊醒了般,一个激灵身子一抖,杨绥就抬头问他道,“我收得太紧,你不舒服了么?”
      虚儿小声道,“没有,没有的事。”
      杨绥道,“是么,哪里不舒服就要与我说,衣带勒得太紧了,是要不舒服的。”
      虚儿就声音小小地道,“是有一点儿紧。”杨绥听了,果然把它松了一点,这才用一个小铁带钩把它扣起来。最后将虚儿的衣领理平了,又不知哪里取来一个木篦子,站起来一点替他把头发梳成一个髻,把一个小冠戴到他的头上去,用簪导定住了。左右看看,也是一个白面红唇的少年郎,终是觉得十分满意。
      虚儿的心,咚咚地跳着,想着的却是自己也能有戴冠的一天,真是不可思议。成丁这半年以来,始终觉得自己不是个男子,可在今日把这冠往头上一戴,尽管自己看不见,也觉得是十足的神气。感觉好像佛教里面那一个“究竟圆满”一般,悟了空净重获新生,自己再也不是一般人,是个顶天立地的丈夫了。
      可是细细地去想,杨绥教自己穿这身衣服的别有用心,与此刻自己身上的得体,不外乎自己要进宫去了罢。虚儿心里道,宫里有什么呢,从前他想都不敢想的,加之又有一段不好的经历,一度也不愿想。现在要他想,要他去,反教虚儿觉得左右为难,不禁又想到,我去到了宫里,日子真的会很好过么?比现在好过么?若是不去宫里,又对不起他这副身体,自己在这里暗自矛盾,真是一个好笑的人。再想到杨绥什么都还未说,就做了这么多念头,愈发觉得自己不可理喻了。
      杨绥不开口,虚儿莫名倔强起来,好罢,他不愿意说话,这一回就由我来问罢!于是问杨绥道,“为什么要穿这身衣服呢?”
      杨绥就奇怪道,“有新衣服穿难道不好么?”虚儿道,“穿新衣服,也要有由头……”杨绥就道,“我想给你穿还不行么,你这个小脑袋里,怎么总不肯规矩想事呢?”虚儿听了,心里十分懊悔发问,便把头低下去不说话了,杨绥便再蹲身下去,把虚儿一双手隆重地握着,说道,“你要进宫去了,性子就不能再有一点放纵,我方才听你主动地说话,心里是有一点高兴,又有一点恼的。”
      虚儿沉默一会儿却道,“以后都见不到您了么?”杨绥讶异道,“你不是不情愿见我么?”虚儿一听,连忙把头摇得像一只鼗鼓,随时都会发出那种“咚咚”的声响似的,倒不像在演戏,杨绥就道,“怎么会见不到呢,会见到的。”
      虚儿就把头抬起来,也不知怎么,大脑不经思考地陡然问出一句话来,“大郎君,设若我死了,您会难过么?”
      杨绥哪里想得到虚儿这样的性子,也有朝一日会把生死挂在嘴边,心里固然一震,上上下下把虚儿看了又看,终觉得不是疯病,就问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你是哪种年纪的人啊?”说罢了,自己也觉得啼笑皆非,露出一个轻松的神情来。可虚儿的表情还那样凝重,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得到杨绥这样的回答,心里也知道这种突然的话从下人的嘴里说出来,大抵是不会得到真心的回答。更加何况一问出来,心里便后悔得要命。虚儿把头低了一低,一面想着明知道是会后悔问的话却还要问,自己不就说人们口中常说的痴儿么,一面把话答道,“就是想问了,便也没考虑什么,把话这样问出来了的。”
      杨绥把虚儿的双手握了握,又再放开去,站起来对虚儿道,“是我太喜欢你,难免你有点放纵了。”顿了一顿,接着道,“这样的话对我说便也罢了,在宫里是说不得的,你明白么?”
      虚儿把头一点,还来不及讲点什么,就见杨绥把袖子一甩,背着两手走出去了。至于还有什么其他进宫的消息,譬如什么时候去、怎样去,一件都没有与虚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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