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芒：看见妖》光澄花

46、嫁河神（11）

　　只是有一事，她至今无法和解。

　　简家敏同王六说，自己的家乡有个习俗，生了孩子，满月酒的时候，得把双方的父母都情到场。王六的父母倒是乐呵呵地同意参加，可简家敏的父母却仍住在那个偏僻的渔村里，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活着。

　　但简家敏却坚持，说要请两位家长来参加王沛的满月喜宴。

　　去简家村的路王六还记得。

　　一家三口很快就赶到了简家村。刚到的时候，是一天夜里。王六问简家敏：“这么晚了，贸然拜访不好吧？”

　　简家敏点了点头，说：“我们可以去山上那个房子看一下，有时候，夜里深了，下山的路不方便，他们也会睡在山上的。”

　　说罢，简家敏抱着已然睡熟的王沛，借着王六体贴的搀扶，慢慢地上了山坡。

　　可真到了小洋房前，简家敏却迟疑了。她不敢上前，不敢进一步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又到底是谁睡在屋子里。这座装潢颇为精致的小洋房里面，曾经冗杂着她的少女时光里最不堪、糜烂的记忆，直至今日，直至有温柔的丈夫陪伴的今日，都让她仅仅是站在这座屋子前，都觉得一阵酸水直冲喉咙。
　　王六感到了她的不自在。她其实从来都没有同王六说过自己的过往，而王六也十分默契地没有提王沛的出生——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清楚，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实则很害怕，每当夜深了，她总会看着自己的丈夫那毫无防备的睡颜，心想，这个真正把她当做“天赐的神女”的王六，要是知道了她曾经沦落为“公用娼妓”的过往，会不会对她另眼相看。

　　当她颤巍巍地握住王六的手臂，神情慌张地想要恳求他赶快离开的时候，她却突然在小洋房一楼与二楼的拐角玻璃窗处，隐约看到了一个颇为面熟的人影——

　　那……那个女孩儿，是不是她曾经在青丘喝九尾狐少主喜酒的时候，跟着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物”的那个小姑娘？那个“大人物”似乎还说……还说这是他未过门的新娘？！

　　——“小姑娘，给。”

　　——“不用不用，也没多脏，擦一擦就好了。”

　　——“哟，王六，有出息了嘛。倒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儿，怎么都不来请我喝杯喜酒啊？”

　　如潮水般的记忆忽然向她涌来，她吓得浑身一哆嗦。王六敏感地体察到简家敏的异样，连忙迭声问道，“娘子？娘子？你没事儿吧？”

　　简家敏却像是听不见王六的话一般，死死地盯着从窗口露出的女孩儿的一小半侧脸，喃喃自语：“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谁？谁？！”

　　“青丘……在青丘的婚宴上看到的那个人类女孩儿……”

　　王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不其然，他也看到了在黑夜中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姿——是半夜饿肚子，睡不着觉，想要下楼寻点食物的骞夏。

　　“那……那不是尊上那个未过门的新娘子吗？……诶，娘子！你要干嘛！”

　　王六一时疏忽，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简家敏已经当机立断地弯腰捡起脚边的一块小石子，狠狠地掷在骞夏身边的那扇窗子上。简家敏用上了十成十的气力，即使离得那么远，他们依旧能听到清晰的“咚”的一声。

　　小洋房里的女孩儿，随着这一声突兀的敲打声，愣住了。

　　王六根本来不及阻止情绪激动的简家敏，就见她又拿起了一块更大一些的石子，朝着之前同样的方向用力一丢——

　　“咚！”

　　一声比之前更加清晰的脆响。

　　王六看着屋子中的骞夏猛地趴到窗玻璃上，似乎在向外张望着究竟是谁这么恶劣，半夜行驶恶作剧的时候，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赶紧将简家敏拉到了一棵高大粗壮的树干后面，借着夜色的掩护，藏了起来。

　　在确定了骞夏看不到他们并选择离开后，王六有些气急败坏地冲着神色惨白的简家敏低吼道，“你在干什么？！那可是尊上罩着的人，你要是惹了她，我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简家敏没有回答他。好半晌儿，她才哆哆嗦嗦地抓住王六粗壮的胳膊，艰难地开口问道，“她……她怎么在这儿……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王六知道，此时精神错乱的简家敏已经听不进任何好言相劝了，他叹了口气，只好姑且先安慰着明显受惊了的简家敏，“娘子，娘子，你别着急。今天的天色实在是太晚了，我跟你保证！我明天，我明天一定去给你调查清楚这尊上的新娘为什么会在这儿，好吗？”

　　说罢，在厚重的夜色里，王六搀着怀抱着王沛的简家敏，勉强找了个落脚地，对付着过了一夜。

　　第二天，简家敏兴许是前一天受的刺激大了，发起了低烧，一下子病倒了。王六想要替她敷上一块毛巾，却被简家敏一把抓住了手腕子。

　　“相，相公……”从她干裂的嘴唇里，跌跌撞撞地摔出几个破碎的字眼，“你……你昨天答应过我的……说……说今天要帮我调查清楚……那个小女孩儿……为什么会在这里的……你答应过我的……”

　　三番五次劝下来，但简家敏到底是出了名的牛脾气，王六也只能败下阵来，“唉，好吧，那娘子，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简家敏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

　　直到黄昏的时候，王六才回到了简家敏的身边。

　　他说，他都查清楚了。

　　尊上那个未过门的新娘子名叫骞夏，是随着她的爸爸妈妈一起来的。骞夏的爸爸妈妈是做科考工作的，受到了当地政府的委托，前来调查前几日从河里捞出来的古质器皿。

　　“那……他们还得待几日？”简家敏问道。

　　“‘几日’？”王六拧着一双眉毛困扰道，“那大概还得待上一段时间的吧。毕竟这科考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

　　“一天两天啊……”简家敏如一滩烂泥一般，瘫倒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似是对王六说的，又似对自己说的，“明天就是涨潮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

　　王六几乎是一夜未睡。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被简家敏要求着，去将山上小洋房里的那一队包括骞夏在内的科考人员们，拦截在山上——“无论你是用的何种办法，千万不可以让这群人下山。”她会在和王沛先行上路去探望她的父亲母亲，还让他动作利索些，好快点儿来跟母女俩汇合。

　　这倒是让王六犯了难。他并不是同胥一般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妖怪，正如他所说，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王八精”罢了。他如花似玉的娘子突然给他出了这么一道难题，倒是让他一下子犯了难。

　　没办法，只能采取最原始的办法了！

　　王六使用他引以为傲的蛮力，将前天夜里还被他们用于躲避的、小洋房边上的大树一一拖拽出土，再将它们随意地劈成了长长短短的木条，最后，他再一个一个地将木条封死在每一扇门窗上。

　　呼——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王六插着腰，得意洋洋地拍拍手，确认了这房子里头的人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之后，便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寻妻之路”。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渔村，遇到了胥和骞夏。

　　他远远地看见胥标志性的红衣，吓得膝盖像没了骨头似的，“扑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他也恨自己在胥面前从来都是屈尊卑微的样子，但到底妖怪们也是讲辈分的，他这样的小妖怪，在胥的面前，若是一个行差踏错，怕不是转眼间就要被这些个“大人物”动动小指头，给挫骨扬灰了。

　　王六看得明白，什么都瞒不过胥的眼睛——毕竟，他是尊上，他是苍老到众人都不敢直呼其名的尊上啊，又有什么是他没有见过的呢？同样，几千年的岁月告诉了胥一个道理——手不可伸得太长，多管闲事的人最遭人厌。

　　王六心想，若不是胥的身边还带着一个颇为不谙世事的骞夏，恐怕，这会儿，他早就转身潇洒而去了。

　　但王六不敢开口问一句，他只好在自己娘子的面前，强装着镇定，好不容易来到了娘子的父母家门前。

　　简家敏曾经的家和她形容得差不多，破败，简陋。黄墙黑瓦，屋里住着一家三口，来开门的，便是最小的那一个——简家磊。兴许是以为简家敏早就死了的关系吧，简家磊看着门外众人的神情就如同大白天活见了鬼一般。

　　他随着简家磊的招呼进了门，继而安静地听着自己的娘子与简家磊礼貌地寒暄，突然发现，胥和骞夏都不见了。胥是已经老到可以将自己的妖气全然隐藏的老妖怪，而骞夏的身上，却难得一见得没有一丝杂气。这样，倒是叫他一时分辨不清，这两人到底还在不在场，是不是躲在暗处、或是使了什么小伎俩，藏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正当他胡思乱想着，那个匆匆离开的简家磊就回来了。

　　他还带来了他的父亲——简志诚。

　　接下来，是简淑萍。

　　终于，角儿都到齐了。

　　这一出好戏，才方能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