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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番外之一.那些爱情 ...

  •   夏洛特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是在一个傍晚。
      她在公园的一棵树下静坐了一下午,什么也不想做。这是她在长久的忍耐过后第一次选择反抗——从学校里跑出来,远离人群。她不想回家,那里只会有严厉的责骂等着她。她同样不想回学校,那里除了阿谀奉承与背后的尖刀、直截了当的攻击之外什么也没有。有时候,她甚至感觉这个国度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好像她的选择大逆不道,好像连她的出生都是个错误。
      她坐在长椅上伸展双腿,看着高远的蓝色天空。那上面有几丝白云。树木的影子从她头顶投射下来,枝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的明亮日光落在她扔在草地上的画板上,缓缓摇摆。这个地点正好。她眯起眼睛。
      没有人知道,她比她所表现出来的样子敏锐得多。从小,她就擅长观察世界的色彩与光影,不同地点不同季节的光线、空气甚至气味仅仅一次就能深深刻入她脑海。她甚至能记住一棵大树在每年每日每个时间在阳光下的影子最细微的角度变换。
      她并非察觉不到。与之相反,许多事情她并未着心关注,但她就是看到了。她的敏感给了她更多自由,而她仅仅选择冷眼旁观。她不想理会更多人的理由很简单,只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他们身上的阴暗面。而他们一无所知——她知道他们在背地里叫她无心者,但她并不在意。她喜欢漂亮的东西,人类自有其优点,但他们并不在她喜爱之列。
      她很快重整精神,又变回那个打不倒的“无心者夏洛特”。但她依然不想回到学校里。她背着画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就是在这时,她第一次注意到那家转角处的小书店。
      这是一家简单的书店。店主是典型的英国男人。严肃、沉默、内敛、坚定,像是一个苦修者。这苦修并非体现在他的衣着和饮食上,它们渗透在他的眼睛里。他面无表情,许多时候看上去都像是在独自忍受什么。夏洛特敏感地察觉到,却无法准确形容这种感受。它是一种苍凉、寂寞、厚重的痕迹,就好像在结束后所有人都离开,而他仍旧一个人留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
      他看上去很不好相处。但是夏洛特有种直觉,这个人其实非常温柔。
      她逐渐成为小书店的常客。有很多时候,夏洛特觉得书店一定是入不敷出的,但是这家书店一直都在那里,每天定时开门,定时打烊。店主总是在门口的吧台后做着自己的事情,大多数时候在看一些黑色或灰色书脊的破旧厚书,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摆弄一些空空如也的烧杯或者试管。不管白看书的人有多少,看多久,他都像没看见一样。如果不是他偶尔会说一句话,夏洛特甚至会以为他是个哑巴。
      夏洛特是在第五次前来时听见他说话的。他正在问书店里的人们需不需要咖啡。夏洛特惊讶他为什么不经常使用这么好的声音。而随着她每天前来,她发现他的询问并非是为了吸引客人。他比她想象中更专|制,不但只提供黑咖啡,还只在他打算提供的时候。很多时候,在客人点单被拒绝时她都会偷偷地想,书店里有那么多白看书的人,店主凭什么要接受咖啡的点单呢?他明显并不靠这个赚钱。
      有谁不是为了赚钱生存而做生意呢?在大部分时候,这种奇怪的店会让足够警觉的人联想起隐藏在闹市区的连环杀人犯。但对夏洛特来说,所有的违和感都不能成为问题:或许是木头和草本植物的香气,或许是木质的暖色,或许是沉默的店主——这家店让她感觉非常舒服。十六年来,让她真正感到很舒服的除了儿时的摇篮,只有这家书店。无论如何,只有在这间不起眼的书店里,她才能感觉到自由——毕竟就算不小心把水洒在书页上,店主也会无视她的道歉。
      这里没有复杂且流于形式的规矩,没有扭曲的管教,没有讨厌的家族,也没有麻雀一样吱吱喳喳的同学们,甚至没有自己——她在这里可以消除所有她不想要的身份和特点,像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样,像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她不再特殊,却并不会因为平凡而无关紧要,而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构成者自有存在的必要性。不过驱使她每天前来最重要的因素是门口有几棵神奇的胡椒薄荷,每次她都会在进门时随手摘一片叶子塞进嘴里,出门时再随手摘一片,每天如此,毫不愧疚。她认得其中一棵的主茎杆上有一个发白的痕迹,店主从未换过植株。但那叶子似乎总是摘不完。
      她第一次与店主交谈是在发现小书店半年之后。那天的阳光很好,她进门时他正在专注地盯着一个空烧瓶。她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装满空气的瓶子,又看看在金色的热烈日光里依旧苍白的手指,鬼使神差地问道:“你以前是化学老师吗?”
      店主抬眼,那双黑色的眸子目光冷淡,在她的双眸上停留几秒后,目光移开了。“不是。”他回答,语气中没有不耐烦,“不全是。”
      “我总感觉你像个大学教授。”夏洛特说,“不全是?这么说你教过化学?你还教什么?你总是拿着实验器材。”
      店主放下烧瓶,打开一本厚书。“心理学,或许。”他说道。
      半年过去,一年过去,直到更久。随着时间流逝,夏洛特慢慢地越来越熟悉这名店主,尽管他们的交流实际上少得可怜。他姓斯内普,很少见。不过他似乎不愿意多提自己的姓氏。她还知道他有个始终惦念的人,那人在很远的地方。有时候,夏洛特会要求咖啡,斯内普看上去很不耐烦,但他每次都会满足她的要求。夏洛特觉得,斯内普对她比对别人要宽容很多。
      她曾隐隐期待过的永恒终止于一个初夏。她背着画板,在傍晚踏入小书店。柜台上摊开一本书,店主正望着天空,他很少像这样什么也不做。阳光并不热烈,带着初夏时分特有的明亮与温凉,夏洛特放下画板,向他要求一杯咖啡。他从遥远的天空收回目光,照例把视线在她的双眸上停留两秒,一言不发地拉开柜台抽屉。
      夏洛特看着他拿出一个墨绿色的马克杯,环视整间小书店。店里有十几个人或坐或站,几乎都是常客。有的人听见他们的谈话,投来些许羡慕的视线。但很显然他们了解店主的脾性,没有一个人敢借机会同样前来要求一杯咖啡。
      咖啡的香气极大地舒缓了夏洛特的情绪。长久以来她一直好奇却始终没有问出口的话脱口而出:“你对我明显比对其他人更友善,是因为我的某一点让你想起你在意的人吗?”
      店主瞥了她一眼,没有发火。“因为你的眼睛。”
      “眼睛?”夏洛特问,“我们的眼睛长得很像吗?”
      “颜色。”他回答,“他的眼睛也是绿色。比你深一些,但同样是绿色。”
      竟然是“他”。对,他从没在短暂的几次谈话中提过他的性别。
      “只是因为眼睛?”
      “不。”他沉吟了一下,“你……和他非常像。”
      “我能问问他的名字吗?”她说,“如果你不感到被冒犯。”
      店主把目光移到窗框处。木头因太阳直晒而散发出一种很安宁的古旧气味,在银色的日光里,他突然现出些许夏洛特从未见过的柔和。
      夏洛特轻轻摇晃立在脚边的画板,带着些微好奇注视他。“哈利。”他低声说,在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唇角的阴影现出并不明显的笑意,“哈利·波特。”
      那一刻,这个名字的尾音似乎有什么感情触动了她,以至于她被一种古怪的情绪所震撼,直到咖啡被倒进杯子里,她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单词。很快,她好奇的源头突然出现:一个年轻人来了。他有孩子般纯净的面容,但那纯净的外表下隐藏着坚毅的轮廓。不用多说,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立刻知道一定是他。并非因为他和店主气质相合——事实上他们完全不一样。他让她联想起阳光,店主则让她联想起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但他们的深处有些东西极为相似。
      夏洛特注视那个年轻人的眼睛。的确和她每日在镜子里所见到的自己有着差不多的颜色,明显他眼睛的颜色更深一些。她好奇地看着那双眼睛。
      绿色的眼睛并不常见。这是一双和她颜色相似却完全不同的眼睛。属于一个男人的眼睛。它们勇敢,广阔,充满朝气,但她再次敏锐地发现在它们的深处沉淀着一些黯淡,像是清澈透明的湖底板结的泥土。它们不该在这样年轻的人眼中出现。他对她投以冷漠的微笑,她因自己的失礼稍有惭愧,回以道歉性质的微笑,端起咖啡走到书架后。她用一小口咖啡冲下已经被嚼烂的薄荷叶,很快沉浸入阅读里。还不到十分钟,她就听见年轻人对店主大喊大叫的声音。她从未见过有人敢对店主大喊大叫。
      “你看看我的心跳!”他大喊道。
      夏洛特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吸引了注意力。她踮起脚尖,偷偷从书首与上方架板的缝隙处察看店主的反应,与她的所有想象都不符:店主仅仅瞪着那年轻人,没有威胁也没有把他赶出去。同时她还发现,店里所有人都拿着书,偷偷带着愉悦的表情打量着他们。
      夏洛特见过店主用类似的目光瞪视其他人。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样的目光下坚持过十秒钟。但年轻人不怕这目光。他无畏地挺起胸膛,夏洛特发现那胸膛在衣服的遮盖下线条漂亮,它上面一定覆盖着薄薄的肌肉,并不虬结,流畅而恰到好处。他领口上有一个不易察觉的标记。
      下一秒,令人难以置信,这高大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妥协的店主后退了一步。
      而那年轻人伸出手越过柜台,按在店主的心脏部位。他没有店主高,但他的气势表示他正在一点点压制店主的气场。“那就让我看看你的!”他的声音饱含逼迫。
      “波特,教养——”退无可退的店主嘶嘶地说。他干涩的声音像是在垂死挣扎。
      “你逃离我的生活,以为它对我最好并且假装不需要我,却躲在这里开着这家入不敷出的小书店!木地板,咖啡,可以随意阅读,木制的书架——它是我的延续!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的心跳告诉我,这连结并没有消失!”
      夏洛特从未见过店主这样的表情。惨白,顽固,强自支撑,但那坚硬的外壳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得支离破碎。那年轻人的眼睛很亮,明亮的绿色眼睛宛如大地之上蓬勃的生命,那之中燃烧着一团耀眼的火球,让她想到了梵高传世画作之中那幅向日葵。
      她重新把目光移回店主身上。他依旧笔直且坚硬,但他的挺拔、坚忍、不屈正在渐渐融化。那双眼睛,她熟悉的深沉、安静、一片死寂的眼睛里逐渐弥漫开什么柔软且亮晶晶的东西,像是《呐喊》,像是《星》。但遗憾的是,那年轻人明显没有注意到。
      “最后一次,西弗勒斯。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试图给我选择的机会。我再次重申——最后一次重申,我不需要这个选择,自始至终,我从未向任何人索要过选择!”
      原来店主的名字叫西弗勒斯。夏洛特偷偷想。这是个很适合他的名字,严肃,带着隐隐的英伟,既严谨又有可以切断一切的尖锐。而此时他的一切推拒都明显摇摇欲坠——他强大的自控力让他推开了年轻人的手,但从他吼叫着命令所有人离开的行为来看,他已经被迫接受了接下来必然发生的和这年轻人的谈话。很可能一半是因为甩不掉或是被威胁,但夏洛特知道,他自身并不抗拒。或许他的妥协仅仅只是为了更大力的拒绝,但年轻人显然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他拿着咖啡安静地站在门边,在微笑的表象下,那双绿色的眸子里正在掀起一场狂怒的风暴。那绿色有多广阔,风暴就有多猛烈。
      夏洛特走出门,悄悄回过头观察他们。客人们仍在陆续离开,两个人都明显心不在焉。夏洛特正正背后的画板,她大概猜到了两人间的问题。同时,她想她或许可以现在就祝福他们了——一方的拒绝仅仅因为思虑过多,另一方明显不打算放弃。他们在一起只是时间的问题。从他们的互动来看,夏洛特几乎可以肯定大部分时候年长者是决定一切的人,但极少数关键时刻,会是那年轻人用无与伦比的勇气破开一切屏障。这年轻人一定会得到胜利,他似乎从未真正输过,而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们之间没有谁是真正占上风的那一个。或许大部分时候店主是——但这一次,他输定了。也许他们会一起留在这里,也许他们会离开。无论如何,她得做好另找一个令自己舒服的去处的准备了。
      如夏洛特所料,那间书店只最后开了一星期。由夏洛特先行挑选过后,他们开始甩卖掉所有的书。年轻人的笑容不再像一把坚硬的银色利刃,而是异乎寻常地明朗友善。最后那天,夏洛特从那里路过,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说话。她停留在转角,听见年轻人正在喃喃要求着什么。他的声音不再有那种绝望的攻击性,而是因为安抚而显得柔顺且软绵绵。他在耍赖撒娇。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才是他本该有的声音。平和,快乐,善良——毕竟有那样一双宽广得像是蕴藏着一个世界的绿色眼睛的人绝不会很坏。
      然后,店主的声音响起来。她第一次听到店主如此和缓平静的声音,那声音温柔醇厚如红酒,或是一匹上好的天鹅绒。他在念诗。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其中的一首。
      My mistress' eyes are nothing like the sun
      Coral is far more red than her lips' red
      If snow be white, why then her breasts are dun
      If hairs be wires, black wires grow on her head
      I have seen roses damask'd, red and white
      but no such roses see I in her cheeks
      and in some perfumes is there more delight
      than in the breath that from my mistress reek
      I love to hear her speak, yet well I know that music hath a far more pleasing sound
      I grant I never saw a goddess go
      my mistress, when she walks, treads on the ground
      and yet, by heaven, I think my love as rare as any she belied with false compare
      尾音消失了。年轻人发出猫一样的甜蜜咕哝声,似乎在抱怨什么,同时还在要求更多。店主轻声责备他的话夹杂着些夏洛特听不懂的词语,但那声音充满温和与包容。夏洛特跑过转角,爬上他们对面的二层小楼。她隔着一条街和厚厚的玻璃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正挨在一起,年轻人坐在地上,毫不顾忌地把头靠在坐着一把椅子的店主膝盖上。
      这两个人单独站立时身上都隐藏着的敏感、坚强和脆弱在他们相处时恰好融成满足,不多不少,好像一幅恰好契合的拼图,好像有一卷长长的画轴在他们面前平和地舒展开。夏洛特几乎能看到他们站起身来、相携向前,直到她再也看不见。
      她轻轻摇晃立在地上的画板,突然有了些勇气。这年轻人敏锐、坚韧、纯真、无比通透,他天生就是个好人。假使店主没有说错,那么也许她也拥有他的优点,只是它们在她身上时她看不到。她信任店主,甚至毫无来由地信任这个年轻人。在此之前,她似乎从未信任过什么,而在此刻她终于意识到,世界远比她所想象的更大,冷眼旁观或许并非超然,在某种程度上,它同样意味着逃避和懦弱。
      那个下午,她始终站立在那里注视他们。而第二个星期,她拿着自己画作的照片跑到书店门前时,这间店已经关闭了。
      在她的人生之中,这似乎是一次极为短暂的相遇,但这相遇对她的意义远不止如此。他们的存在像是给她打开了一扇门,她开始愿意试着相信人类,直到相信更多——她终于承认没有什么东西永恒存在,也不会有谁可以永远静止。或许从此以后,她不再需要一个躲藏之所。
      不过这并未影响她早已做好的决定。半个月后,当这个小拐角的新店取代小书店开张时,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搬走了门外那盆胡椒薄荷。
      ******
      午后的阳光亮得晃眼。与薇薇安拿着颜料回程的途中,乔安娜远远地看见一个少女——或许不该称为少女,她看上去至少二十三四岁了。不过乔安娜仍决定在心中称她为少女,她的灵动让她显现出与年龄不太相符的纯真。
      那名少女身形纤细修长,她站在街边,手里拿着一摞彩色卡片。她在轻风中甩甩头,绿色的眸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眸色并不常见。
      像是磁石两极互相吸引,少女的目光突然转向她们。乔安娜吓了一跳,她本能地看向身旁的薇薇安,这才发现薇薇安也注视着这名少女。少女嫣然一笑,向她们跑过来。
      “我租了间房子,算是开了个画展。这是我第一个个人画展。”她笑着说,目光在她们手中的颜料上掠过,“如果有时间的话,欢迎来看看。”
      乔安娜接过卡片,那上面印着画展的信息。除了时间、地点之外,令人意外的,它还有个名字。显然这名字就是主题——“我所见的世界”。
      半个月后,在乔安娜几乎忘记那个画展和那名少女的时候,迟来的雨季到了。雨水持续的第三天,天色格外暗,如果不开灯,连素描的线条都看不清。乔安娜停下笔,发现薇薇安也在发呆。
      薇薇安依旧戴着她的耳机,但乔安娜确定她没在听歌。如果她在听歌,那些嘈杂但充满活力的声音会从她的耳机边缘漏出来。这些年的每一天,她在那些杂音中听着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那些声音让她感到安静。
      她们无言地走到窗边,看了一会儿灰蒙蒙的雨。窗台上放在杂志最上方的那张卡片颜色鲜艳,与雨天格格不入。“去那个画展看看吧。”乔安娜说。
      她们穿好雨靴,打起伞。红色的公交车依然在雨幕里穿行,街道上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半小时后,她们找到画展地点,它不算偏僻,从外观看很像是一个仓库。乔安娜几乎无法相信在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她从未注意过的地方。
      她带着阴雨天气所特有的,似乎笼罩在人群头顶的阴郁和消极,与薇薇安并肩走向那里。在踏入展室的一刻,她惊讶地发现那名少女正站在门边望着天空,少女的目光很专注,双手无意识地轻轻摇晃着立在地上的一块大画板。那双绿色的眼眸好像一下子把阴郁的罩子戳破一个洞,乔安娜睁大眼睛。
      她回过头,雨还在下。没有阳光,街道上的人依旧面色阴沉。她揉揉眼睛,回给正对她微笑的少女一个微笑。以大门为界线,似乎世界分为两极,仓库里的灯光很亮,一点都没有阴雨天灰色的影子。几排简单的立板把整间仓库隔成不宽不窄的回廊,乔安娜看见转角处的纸杯和咖啡机,几名流浪汉正端着咖啡,或许是被气氛感染,每个人都认真地一幅幅画挨个看过去。薇薇安拉起她,两个人混入其中。
      十分钟后,乔安娜和薇薇安走散了——或许谈不上走散,这里的回廊单向且没有岔路,薇薇安定然在她前方或后方,只是她目前并未在她视野范围内。她握着一杯暖手的咖啡,继续慢慢地观看这些画。画作线条流畅,风格和色调不一,显然能驾驭这些风格的作者有极高天赋。根据她转过的拐角数,她可以肯定自己走到了中后方。与前半部分明显阴郁冷漠或是在明艳色彩下掩盖着不安情绪的作品不同,画作开始一幅幅转为客观。而在一幅画中,她终于发现了人,在此之后,有人像的画作比重开始变大。显而易见,少女走过世界的很多地方,有些地方在战争,有些地方贫穷饥饿,破烂不堪。但每一幅有阳光的画,里面的人即使绝望麻木也从未放弃生存。
      她走过最后一个转角,惊讶地发现面前不是她预想中的窄回廊。剩余的部分不再被隔开,而是一个完整的空间。这个空间大约占据仓库的四分之一,整体展示一个组画,旁边立着牌子。乔安娜喝光最后一口咖啡,低头去看那个牌子,它告诉她这组画作的名字叫“那些爱情”。
      乔安娜大致确定方位和顺序,继续慢慢观看。第一幅画的场景是一个餐厅的门厅处。一名白人男子站在那里,仰头望着二楼栏杆处一名明显肤色较深的年轻女子。他们的年龄差令人瞩目,而相视微笑时的默契感则抵消掉了年龄差。周围肤色各异的人都在欢笑鼓掌。第二幅画的场景像是一个登机口,一个看背影不过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正在奋力跃过最后的栏杆,他身后的走廊有两名警察在奔跑。而正要走入登机口的一家人已经停下脚步,正在转身,显然是那看不见脸的小男孩喊出了其中某位成员的名字。这家人当中一名似乎与小男孩差不多年纪的时尚女孩已经完全回过头,给了乔安娜一个正脸。那张脸上写着轻微的诧异,棕色的眼眸却带着笑意,闪闪发亮。
      第三幅画是一群人的背影——乔安娜费了好大力气才发现场景是一所不算太大的房子的玄关,他们面对着门外。有几名男女半侧着身,惊讶地捂着嘴。在他们面前一名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正面带笑容地说着什么,透过缝隙,可以发现外面停着一辆打开车门的黑色轿车。
      乔安娜揉揉眼睛,从二十多幅画作里回过神。她发现薇薇安站在一幅画前,几乎所有人都围在那里。那幅画作是整个组画里最大的一幅,显然也是整个画展的中心所在。它被单独挂在一块突出来的墙壁上,下面挂着一块小木牌,花体字写出的一排单词明显是这幅画的名字。
      与乔安娜对少女爱给任何东西起名字的初印象不符,她这才意识到一路看来,除了这一幅画,其他画作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她走过去看,这幅画的名字叫“爱情最完美的模样”。
      乔安娜抬起头的一瞬,似乎周围所有的声音都降低了——或许观看者本来就已经被震撼,以至无法发出什么超出固定分贝的声音。这幅画的风格是完全的写实,它所描绘的场景是一间书店的门口,与写着画作名称的小牌子风格如出一辙的木牌在木门玻璃上显示着开业。一个黑发男人和一个黑色乱发的年轻人坐在门口,年轻人双手捧着一杯咖啡,他的头惬意地倚靠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膝盖。而这名被倚靠的年长者一手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正在翻页。毫无疑问,他翻完页后会用苍白修长的手指抚摸年轻人乱糟糟的脑袋,但乔安娜可以保证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谁都不会开口说话。阳光均匀洒在他们身上,还有他们身后的几株胡椒薄荷上。
      乔安娜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却又奇异地完美融合。就像是两个人独立走着自己的路,可是这路却又交叠在一起。她注视着两个人的脸,没有热恋中的情迷意乱,也没有磨合期的互相消耗。两个如此有个性的个体放在一起,没有这些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他们做到了。她意识到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也从来无法想象的安然,与诸多携手走过一生的老夫妻完全不同,但那的确是类似的平和与默契。他们在一个特定的点不着痕迹地互相支撑,然而他们的契合却并非真正源于那支撑。这幅简单的画蕴藏太多东西,她深喘一口气,意识到不仅仅是她,周围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压抑着呼吸,或是在同样回过神来之后满含惊叹地长长呼气,低声交谈。
      她用了好久摆脱那幅画的重压和吸引,突然在一片仍可称为白噪音的声响里莫名地发现两个并不如何突出的声音。
      “你害羞了,西弗勒斯。”
      “闭嘴,波特。”
      乔安娜偷偷回过头,却没发现任何异常,她甚至都不知道刚才被她注意到的声音出自哪两人。人们仍在严肃或微笑地注视这幅画作,有一名红色短发的青年在人群里很显眼。乔安娜想,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她已经见到了两次绿色的眼睛。不是说绿色眼睛十分少见,拥有绿眼睛的人加起来都不到世界总人数的1%吗?
      出门的时候,乔安娜发现雨下大了。开画展的少女正递给一名明显没带伞的年轻人一把明黄色的直杆伞,年轻人双颊泛红,显然是急于避雨才误入这里,他感激她的好意,却又因没有时间观看画展而愧疚。少女笑着摇摇头,乔安娜在她的眼中发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它们或许是风霜,或许只是单纯的阅历。这些东西隐藏在纯真之下,又与纯真很好地融合——那是一双善良而宽容的眸子。显然,它们见过更多,但最终选择了相信。
      “谢谢你。”她真诚地对少女说。为了阴雨天的一抹色彩,为了寒冷天气里暖手的咖啡,为了那幅画,为了更多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到过的。她无法表达,那会是一篇词不达意的长篇大论。薇薇安少见地沉默,没有戴她几乎从不离开耳朵的耳机。她注视少女,同样真诚地道谢。
      少女打量他们,似乎在极短的时间里明白了她们未曾说出口的一切。她笑了,平和中带着些微羞涩,一只手摸了下鼻子,又放下去,轻轻摇晃仍立在地上的那块巨大的旧画板。
      “愿你们前行时无所畏惧。”她说。
      乔安娜和薇薇安走进雨里撑开伞,发现那明黄色的伞已经没入人群看不见了。薇薇安的耳机挂在脖子上,她突然说:“教授说得没错,我可能真的需要偶尔改一改风格。”
      “我还挺喜欢那些抽象画的。”乔安娜笑着回答。
      “只是有时候试着写写实而已……但目标我是绝不会放弃的。”薇薇安也笑着说,她的语气很认真,染成蓝色的齐肩短发随着脚步跳动,“直到我展现出每一种心理疾病,每一个不同的人,每一种苦难。他们需要帮助。”
      “当然。”乔安娜笑道,“我开始认同你了,人类是一个很坚韧很复杂的物种,或许其中一些还挺讨人喜欢的。但我还是会优先画每一棵我见过的漂亮的树。”
      她们默契地回头,看向那间已离得很远的仓库。它的入口掩藏在一片风格相同的砖墙之中,一点都不起眼。雨下得更大了。
      “回去吧。”薇薇安说,“我迫切需要一杯茶。”
      乔安娜拢了下外衫:“我看见一辆公交车。”
      “快跑!”
      她们的笑声在雨幕里穿行,渐渐远离。

  • 作者有话要说:  致敬《理发师陶德》,《雪饼》,《真爱至上》和AR。还有汉尼拔系列和《上古卷轴5:天际》。笑。冬天了,化身一下爱的战士。
    本来想按时间顺序放番外的,后来还是决定先放这个。把这个放在前面是因为它正好接着末尾。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尾声章那几分钟的镜头外哈哈哈。
    AR念的这首诗超级好听可以无限循环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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