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几道》脑浆咕

2、2.星夜

　　星夜，渔船。
　　“放开我。”
　　少年见自己挣扎不过，放低了声音说，“喊船家向后走，离开这里。”
　　“为什么？”谢几道把玩着匕首，挑起他耳边一缕长发，“小郎君刚才可要杀我呐，莫非我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
　　那少年忽而一笑，也不躲刀光，直接依偎到谢几道怀里，“一时玩笑罢了，哥哥不会与我置这个气吧？”
　　两人都是容色极盛的少年郎，四目相对，美如画卷。衬着满天星光却是刀剑相向，微风拂过谢几道白色的衣角，裹袭着少年身上冷冽的河水味。
　　“啊嚏！”
　　怀里的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脸上因为寒冷冻出一点薄红，谢几道盯着少年的眼睛看了看，轻笑一声放开了他。
　　“小宝！不用去了，就在这里停下。”谢几道朗声喊道。
　　“我明日还要在淮南城中闲逛，体验风土人情，就不陪你了，您自便。”谢几道说，“反正这里船多，你再打劫一艘也行。”
　　谢几道把匕首抛给少年，摆摆手自顾自的进船舱休息，端得是风流潇洒。那少年接住匕首一愣，快步跟着他走进船舱。
　　“你就不问问我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少年在他后头说。
　　“免了，我二师兄说行走江湖少听别人扯闲话，说不定就有一段苦大仇深让你摊上，”谢几道翻身往床上一躺，双手枕在后脑勺，毫不在意形象的翘起二郎腿，“我可没那没多闲工夫。”
　　“你这个人！”少年的头发还在滴水，就这么趴在他床头，神色似有恼怒。
　　“劝你还是快点离开这里，”谢几道闪开一点，避免他头发滴水到自己身上，“刚才的动静是你弄出来的吧？很快他们就会过来查问了。”
　　“我不。”少年用手撑着下巴，“你这个人有点意思，我要待在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
　　“谢几道。”谢几道倒是很痛快，他下山不久，现在还是个无名小卒，告诉名字也无妨。
　　“那你听好了，我叫李南......李染菽！”少年认真地说。
　　谢几道挥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他拿起床边的闲杂小说往头上一盖，闭起眼睛打算休息。
　　“过去点。”李染菽推他，湿漉漉的就要往上爬，“我也要睡觉。”
　　“你好烦啊。”谢几道坐起来，“睡别人的床起码该干净点吧？”
　　“我又没有干净衣服。”李染菽撇撇嘴。
　　真是个大爷。谢几道彻底没脾气了，指指床脚的樟木箱子示意他自己拿。
　　李染菽也不客气，脱下身上的青色衣服往谢几道脑门上一丢，从箱子里刨出干净的内衣换上。
　　少年的肌肤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出如玉般温润白色，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的小孩。谢几道身量比他高一点，故穿他衣服很是宽松，李染菽坐在床边卷起衣袖，露出一小截纤细白皙的手腕。
　　谢几道拿开头上的衣服，却被上面反耀烛火的流光和舒适的手感吸引了，不自觉摇头，“这是‘青天羽’？你居然穿它下水？真是有钱。”
　　“能认出是青天羽，证明你也不穷啊。”李染菽无所谓地说。
　　所谓青天羽，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织法的织成绸缎，因为织成后色若天青，故名‘青天羽’。但凡绸缎，必用蚕丝，织成天青羽的蚕，只在天域周家治下一个叫桑落的小镇存活，而要织成此布，每年要耗费两百位老练织工整整八月的心血，周家一年也只得十匹而已。
　　“我师兄有个用青天羽做的扇套。”谢几道比划了一下，“就一点点，据说价值不下百两。”
　　那年明重光得了武林大会的头彩，奖品就是一尺青天羽。一尺的料子做什么都嫌它短，手帕倒是合适，但明重光不爱那个。最后还是三师姐敲板，缝了个扇套给明重光做纪念，剩下的都卖了，银子放师父他老人家床板下面，反正没几个不怕死的敢去那里偷钱。
　　谢几道就是那个不怕死的。
　　他出门前趁着师父不注意摸了二两金子和九两白银，加上自己扣扣索索逢年过节存的红包和打猎赚的一点闲钱，凑够三十两并三十五的铜板就出门了。毕竟年纪小，舞象差一年零两个月弱冠，用钱难免大手大脚，这些日子已经花了差不多五两，要知道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这个数呢。
　　回去后还得挨师姐的打，说不定还是师父和师姐的男女混合双打。
　　要么从这衣服上扯段布卖了吧，谢几道默默想，再学从前廉颇将军负荆请罪，说不定师姐会手下留情。
　　“喂喂，”李染菽抖开棉被裹住自己，“麻烦快上门了，你还有心情走神。”
　　“那不是你的麻烦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是你的了。”李染菽斜瞄他一眼，“我被抓到又没什么关系，他们还得好吃好喝的供着我，你和前面撑船的那位恐怕会被灭口噢。”
　　谢几道不怕打架，这天下能打赢他的有很多，能杀死他的却也没有那么多，但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头一条就是不许牵连普通人。
　　这是天下第一的谢师签定下的规矩，纵然谢师签已经神隐多年，但他活着是天下第一，死了也是天下第一，只要他威名犹在，他定下的规矩就会深深刻在每一个江湖人心中。
　　不过显而易见，是规矩就多得是空子钻，什么人才是江湖人？甚至什么是江湖？要杀你总能有借口，而谢几道却不可能袖手旁观。
　　“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债吗？”谢几道诚恳地问。
　　“谁知道呢？”李染菽露出一个狡黠地微笑，好似一只圆滚滚的小狐狸。
　　船外已经传来喧哗声，显然找麻烦的人即将登门。李染菽安之若素的裹着被子睡在床里，仿佛麻烦不是他找来的一样。
　　这条船并不是一条大船。
　　与其他所有船相同，它可以简单的分为船头、船舱、船尾三个部分，这条船的中间部分由厚木板隔成了两个房。被谢几道租下来后，王小宝住靠船尾的杂物间，而他住稍微宽敞一点的卧室。
　　这意味着这条船上并没有多少可以藏人的地方。
　　不过.....并没有多少的意思是，还是有的。
　　谢几道下床把烛火吹灭，把‘青天羽’塞到怀里，然后抓住李染菽的手腕。
　　“你若真想逃，就听我的。”谢几道凑在他耳边低声说。
　　白发的少年郎在李染菽耳边嘀咕了几句后，将帘子掀开，从前面走了出去。
　　“郎君，你睡了吗？”
　　不过片刻，后头传来王小宝的声音，伴随着几点敲门声。谢几道虽然好说话，但不喜欢闲人打扰，王小宝和他住了三个月，知道他的习惯，所以每次进出都会敲门。
　　“有官差老爷找人哩，方便的话我们就进来了。”
　　李染菽在藏身的地方一动不动，放轻呼吸。他所在的地方视野并不好，周围环境吵闹，伴随着说话声和水波声，让他无法判断谢几道回来了没有。
　　刚才谢几道拿着他的衣服出去了，若是自己看走了眼，那么对方拿着衣服逃跑也是有可能的。
　　他骗了谢几道。
　　自己绝不能被人找到。找到之后会被人好吃好喝招待不假，但会产生很糟糕的情况，也会让他很被动。
　　所以他赌了一把，在看到谢几道之后。
　　他赌这个白发如雪的少年郎能让自己脱困，甚至赌自己能利用谢几道拿到那个‘东西’。
　　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在黑暗里，李染菽舔了舔微干的嘴唇。
　　谢几道久久没有应答，寻找的人似乎是等不及了，粗鲁地推开了门。
　　房内熄着灯，床上拱起一团被子。王小宝连声告罪，摸索着把桌上的蜡烛点燃。
　　床上没有反应。
　　衙役冲上前把被子掀开，只看见一团白色的衣服。
　　“人呢？去哪里了？”衙役甲转头朝王小宝喊道。
　　“小人、小人也不知啊！公子方才说就在这里停下，我还以为他睡了呢。”王小宝哆哆嗦嗦地解释。
　　“在这里。”谢几道从外面走进来，身上衣服全湿了。
　　“公子，这是怎么搞的哟。”王小宝说。
　　“喝酒，没留神掉下去了，刚好醒醒神。”谢几道毫不在意地说，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露出少年修长结实的骨骼皮肉。
　　“幸好幸好，公子没事就好，”王小宝拍拍心口，“公子可要注意哩，每年淹死的人可不少！公子是贵人，不晓得河水的厉害。”
　　“嗯，晓得了。”谢几道乖乖地点头，朝衙役甲说，“听刚才的动静，官人是要找什么东西么？请便吧。”
　　那衙役见是这么个俊秀的翩翩少年郎，态度不自觉的好上不少，“公子见怪，都是职责所在。”
　　谢几道笑了笑，“不妨，出门在外少不得靠官府照应，官人既是履行职责，不必客气。”
　　因为船只有这么点大，依次翻看床底、箱中无人后衙内便告辞了。
　　然而他走出去才想到，尚且有一个地方没有翻看，不过那地方甚小，藏人怕是有点勉强.....
　　“想什么呢？”同伴在竹筏上喊他，“前头好像找到了罪人的衣服，你我快去！”
　　这么一打岔，衙内甲的思绪也就断了，应和一声小跑着跳上竹筏。
　　然而李染菽就藏在他想的地方。船舱的构造是个弧形，用木板子隔成四四方方的两个房间，上面是可拆卸的，平日里放些轻便的杂物，现在船顶和木板的夹缝里正躲着李染菽。那一小块狭小地方原本不便藏人，但李染菽身姿纤细，谢几道卸掉了他周身几处关节，硬生生的将他塞了进去。
　　江湖有谓之缩骨的功夫也是利用此法，身法高超者据说可以任意拆卸周身关节，胖瘦长短全在心念之间，配合易容之术，可以化妆成男女老幼任何姿态。
　　打发走王小宝后，谢几道拆掉板子把李染菽放下，见他疼得嘴唇都咬发白了还是一声不吭，三两下将他关节复位。
　　“你功夫这般差，怎么也敢惹事？”
　　李染菽白他一眼，不做答话，慢吞吞爬上床。夜晚江风寒冷，他刚从水里出来，又躲在船舱上头，实在冷得不行，裹着谢几道的被子躲在角落里睡了。
　　习武之人自有内力防身，谢几道自己就是个大暖炉，没和他抢被子，从箱子里胡乱翻出一件衣服往身上一搭，也开始休息。
　　倒是后半夜李染菽挨不住冻，磨磨蹭蹭地拱到谢几道身边，从背后抱住白发少年结实有力的腰身，把脚往人家腿间一放，连同被子一裹，舒心温暖。
　　要不是你长得好看，我就把你扔出去，谢几道无语地想。
　　背后是习武之人的大忌，他把八爪章鱼李染菽从背后扒拉下来，用被子把这小子的手脚捆紧包成蚕蛹状，然后连同被子把这条大虫子抱在怀里。
　　这下李染菽暖和了，也不挣扎，只露出一点尖尖的下巴，脑袋枕在谢几道的胸口处。船外传来江水荡漾的声音，混和着渔船规律的摆动和谢几道安稳的心跳，他陷入沉睡。
　　这是他，少有的一夜无梦。
　　家国忧愁阴谋诡计，仿佛都在这心跳声中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