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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绿酒 ...

  •   正午之前,沈逐泓带他出城,一路到了城外郊野。

      沈庭央很少来这里,郊野古木参天,开春化冻,水流潺潺,时而有鹿和狐狸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见父亲带着酒,问道:“咱们要拜访谁吗?”
      沈逐泓点点头:“那人脾气臭,你不必怯他。”

      打马穿林而过,柳暗花明,眼前出现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屋舍,简朴无拙,小院门扉掩映,篱笆爬满了春藤。

      沈逐泓示意沈庭央可以摘下面具,他将马拴在院外,拎着酒径直走进去,房前屋后开垦了齐整的园子,种着蔬菜瓜果。

      “殿下,您来啦!”一个布衣小侍从过来,立即恭恭敬敬行礼。又看见沈庭央,惊讶一瞬,“这位想必就是小世子。”
      “正是。”沈逐泓把酒给他,“明宣,老头子呢?”
      那名叫明宣的侍从说:“老先生去钓鱼,快回来了。”

      沈逐泓揽着沈庭央在菜圃边上慢慢地走:“认得这个不?”
      沈庭央诚实地一摇头,他认得许多山野草木,却并不熟悉菜地。
      “南瓜藤,山药……”沈逐泓一一指给他。

      沈庭央伸手想仔细看叶子,背后忽然一声气沉丹田的厉喝:“呔!住手!”

      沈庭央冷不防被这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吓着,险些一个趔趄栽进南瓜地里,被父亲稳稳揽住。

      沈逐泓啧了一声:“杜老先生,稳重些,呼呼喝喝像什么话。”

      沈庭央回头,见一枯瘦老人站在院内,一手拎着鱼篓叉腰,一手扛着长长的鱼竿,精神矍铄,白发苍颜,瞪着沈逐泓的表情像个老顽童。

      老头上下端详沈庭央,脾气缓和下来,神情颇赞:“沈逐泓,你可福气不小。”
      “那是自然。”沈逐泓嘴角上扬。
      老头“哼”了一声:“突然过来做什么?”
      “做什么?做顿饭吧。”
      沈逐泓转过身,从菜地里拔了几根葱,又在老头气急败坏的喊叫中摘了一把紫苏叶,气定神闲地抬手拦住劈下的鱼竿,“杜老,别吓着我儿子。”
      沈庭央在旁哭笑不得,手足无措。

      沈逐泓走到院内,居然坐在凳上开始剥葱。老头子压根儿拿这人没辙,只好吹胡子瞪眼地坐在他对面择菜:“也就是你,敢摘我的菜。”
      沈逐泓好整以暇道:“您该回京了,这菜园子又带不走。”
      老头闻言,烦躁地揪掉半把紫苏叶:“谁说的?”
      沈逐泓:“朝中不可无相,皇上已经催了几次。”
      “我跑了,云颐又没跑。”
      沈逐泓:“云丞相自然也是相,可左膀右臂,您跑了,总不好让皇上瘸着一条胳膊。”

      沈庭央:“爹,我……”
      “你干什么都行,不必搭手。”沈逐泓温柔一笑。
      老头子哼哼几下,倒没反对。沈庭央逗了会儿水缸里的睡莲游鱼,搬个小凳,在旁边看他们择菜。

      老头实在没耐心干活儿,摇摇头不知溜达着去哪儿了,沈庭央有些不可置信:“爹,这位老伯,就是杜丞相?”
      沈逐泓点点头:“正是,他叫杜延年,有个儿子叫杜广,在朝中任工部侍郎。”
      “住在这儿简直是隐居。”
      沈逐泓一刮他鼻梁:“没错,老爷子最爱钓鱼种地,不务正业。整日田埂间待着,脾气愈发像水牛。”
      “那很自在。”沈庭央说。
      沈逐泓:“你将来若喜欢这么过,也很好。”
      “不是不务正业嘛。”
      沈逐泓正色道:“你不一样,你想做什么都好。”
      沈庭央听得心花怒放,趴在他背上赖着,回以一堆甜言蜜语。

      沈逐泓把收拾好的菜蔬放进盆里,另一手拎着两条鱼。
      杜延年的侍从明宣过来,连忙道:“殿下放着我来。”
      沈逐泓:“不必,找一把好使的刀来。”
      明宣四下环顾,也就厨灶间那两把菜刀。
      沈逐泓目光一指:“喏,那个也行。”
      明宣顺着看去,结结巴巴道:“殿、殿下……那是御赐……”

      沈逐泓一抬下巴表示无妨,径直进了厨房。沈庭央好奇地看去,见明宣颤颤巍巍从堂屋案上取下一把文剑。

      “这是御赐宝剑吧。”沈庭央低声问明宣。
      明宣一脸不忍卒视:“小殿下千万别说出去。”
      沈逐泓抽出那剑,似乎挺满意,挽起袖子开始收拾鱼,轻薄的剑身铮亮干净,刮鳞剖腹确实好使。

      沈庭央在旁边瞧得津津有味,心想父王烧菜做饭都这么潇洒不凡,赏心悦目。

      门口传来老丞相杜延年的声音:“干什么,拿御赐的剑干什么了?”
      只听明宣有气无力地掩饰道:“落灰了,洗一洗……”

      杜延年冲到灶台边:“沈逐泓,你胆子忒大。”
      沈逐泓把鱼蒸上,开始翻炒做浇汁的料,铁锅唰地腾起油烟:“杜老,在这儿种地,尚方宝剑可派不上用场。”
      杜延年吹胡子瞪眼,奈何饭菜香气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背着手踱了一个来回,甩袖子转身,把沈庭央拐带出去了。

      这位老丞相对沈庭央脾气不错,拉他下棋,问他读的书,随口讲解几句,皆是深入浅出、别有洞见,可窥见其渊博丘壑,无愧为三朝元老。
      “你这棋,是陆冕教的?”杜延年捋一捋花白胡子。
      “陆先生是我的老师。”沈庭央彬彬有礼地回答,很佩服他毒辣目光。
      杜延年点点头:“陆冕隐世不出,挑弟子的眼光倒还不错。”

      一局棋罢,菜已备好,兴许是因为崇宁王厨艺太好,饭桌上气氛和谐。老丞相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沈逐泓把带来的陈年花雕斟满,两人对饮闲谈。

      饭后,与杜延年对弈的人换成了沈逐泓,棋盘上黑白子杀在一处,外头淅淅沥沥下起头一场春雨,天似近黄昏。
      “崇宁王无事不登门,怎么,北疆要出事了?”杜延年半眯着眼,揣起袖子盯着棋盘。
      沈逐泓淡淡道:“尚无迹象,我直觉如此罢了。到时顾不周全,杜老若是继续留下,难免有失稳妥。”
      “难为崇宁王挂记老朽这条命,回京就回京罢。”杜延年坐在那儿,活像一尊瘦佛。
      “明早我派人来,必送杜老安稳回朝。”

      杜延年目光一闪,抬手指他腰侧令牌:“那危火令,你莫非也已经动用了?”
      沈逐泓摘下令牌搁在案边:“心有挂念,近来深思,有些事还是稳妥的好。”
      那是一枚玄铁嵌玉令牌。
      令牌一面铸刻江南满川烟雨、中原万里河山,书有“悬剑”;一面是漠北苍茫戈壁、雪满神岭,刻着“危火”。
      “灜西三川你盯紧点。”杜延年说,“人心不古,如今的人只看手头三分地,什么手腕都使得出来,千防万防,倒要先防背后。”

      沈庭央从屋外冲进来,一身雪白的袍子沾了细雨,往沈逐泓身边一偎,瞧见桌边的令牌,翻看两面铭文。
      沈逐泓将他揽到身边,让他靠在怀里:“这是危火令,也叫悬剑令,是悬剑阁的信物。”
      “这是漠北神岭雪山。”沈庭央细看令牌铸纹,“这边……”

      杜延年开口道:“那面刻的是燕云封地一带,思南六州的风物景致,是江南。”

      老人又问道:“你身边有两名悬剑阁武者?”
      沈庭央点头:“薄胤和青涯,照顾我许多年了。”
      杜延年说:“沉水含章,饮春龙雀,皆为国士剑。”
      薄胤的佩剑是沉水,青涯的剑叫做画影,都在悬剑阁榜上有名。

      沈庭央并不作他想,只说:“什么才可称为国士剑?”
      杜延年拈了一枚黑子落下:“武者入赦悬剑阁,持危火令。匡扶乱世,大道无阻,河山无极,此谓国士。”
      沈庭央放下危火令,侧过头专心琢磨棋局,直言道:“守在我身边,当真大材小用,我心里没什么河山乱世,剖开来看,想必全装着我爹和薄胤他们。”

      杜延年摸着白胡子大笑:“这孩子有趣,太子见了定是喜欢。”

      沈逐泓也笑:“先皇后和归烟都出身苏家,太子和我儿是有血缘的,性情相投也在情理之中。”
      沈庭央笑嘻嘻看向他:“太子哥哥的脾气应该很好。”
      “温淡如玉,秉雅如竹,刚柔相济,是君子心性。”沈逐泓评价道。
      沈庭央一时想象不出,只说:“这样好的一个人。”

      杜延年:“这副好性情,也就出在太子身上,灜西王的狠辣,简直与他不像叔侄,更不像一家人。”
      沈庭央想了想:“灜西王多年不露面,做事的,向来是他身边的大将军侯玄演。”
      杜延年似笑非笑:“若非你父王坐镇,两边压制着侯玄演和东钦人,边疆早就不是这么平静。”

      沈庭央一听便明白了,更觉得父王像神一样,英伟无双,无所不能。

      沈逐泓却转开了话题:“待春暖时节,想陪我家小王爷去燕云州走走。”
      “苏归烟的家乡么。”杜延年显然也认得沈庭央母妃。
      “也带他见些人。”沈逐泓说。

      沈庭央听了,心里一紧:“见燕云侯府的人?”
      “你母妃与先侯夫人是闺中至交,去瞧瞧是应当的。”
      沈庭央想了想:“老侯爷已经不在了,如今的燕云侯……花重,他一直称病,也是不露面。”
      沈逐泓思忖一下,没有多说,只道:“别担心。”

      杜延年开口道:“燕云侯府嫡系一脉向来做事清白,人品是不错的。燕云侯花重……此人非池中之物。”
      “的确。”沈逐泓道。

      “父王见过他?”
      “他从前来过大良城。”
      沈庭央惊讶极了:“我却不知道。”

      “当时行程低调,他停留得不久。这回可以见一见了。”沈逐泓说,“燕云侯名声在外,仰慕他的人不少。怎么,你喜欢他?”
      沈庭央一时语塞:“我压根没见过他……”
      沈逐泓大笑,不再逗他:“好奇仰慕也是正常。”
      “那我倒不清楚。”沈庭央一手托腮,放了一枚白棋,“天底下最值得仰慕的,还是父王你啊。”

      午后小雨很快就停了,天空放晴,寒气愈重,远方重云似乎酝酿着一场雨雪。

      辞别老丞相杜延年,返回城中王府,沈庭央陪父亲在书房处理军务。
      沈逐泓一边批军报,一边抽空带沈庭央在舆图上推演布兵阵法。鎏金暖炉抱在怀里,沈庭央握了一下父王的手,不管天多冷,那双手总是温热且有力。

      管家进来说了几句话,又道:“青涯大人和薄大人来了。
      沈庭央这才离开书房,进东院时,青涯和薄胤刚到。

      他们身上的武袍笔挺,现出劲瘦腰线,黒靴勾勒出小腿修长的线条,顶级武者的身材,有种极致的锋利美感。

      二人陪伴沈庭央多年,青涯性子跳脱,总逗他,带着他疯玩。薄胤却是温和沉稳,沈庭央一贯倚赖他。

      青涯倾身闻了闻沈庭央发梢,眼尾一挑:“小庭央身上怎么有血腥味?”
      “父王在草原上杀了游骑,我身上兴许也沾了血腥。”
      沈庭央知道他们对血腥和杀气很敏感,可这也太敏感了吧!

      他沐浴更衣收拾过,头发还湿着,穿一身白色宽袖袍,走到门外,青涯正和薄胤说话,手里习惯性地把玩一柄蝶刀,二人宛如两尊俊美雕像。

      见沈庭央出来,青涯打了个响指,笑吟吟地唤他用晚饭,薄胤随手解下衣氅把他包个严实。

      崇宁王府正厅内摆了饭,仆役退下去,沈逐泓过来坐在主位,沈庭央和薄胤、青涯也入座,如同一家人。
      天色渐渐暗下去,黄昏一至,王府就早早点起灯笼,门外廊下投来大片暮色,厅内灯光暖融,有时不时的交谈声,以及沈庭央的笑声。

      外面拂过东风,裹挟着倒春寒,竟然吹来簌簌落雪。

      沈庭央低呼一声,出了厅堂,王府的桃花灼灼正盛,伴着东风落雪大片飞舞,在游廊飞檐间的灯笼光芒中宛如梦境。

      青涯倚在门边,束发缎带随风轻扬,隽逸眉目笑盈盈的:“日月灵秀有如潮生,正是调练内力的好时候。”

      沈庭央闻言就预料到他要做什么,闪身避开青涯起势一掌,衣袂翻飞间,于飞雪中随他修习内息功法。青涯带他打完一套内家拳脚,又同他说笑,眨眼间手中多了一把蝶刀,修长五指间寒光飞舞。

      沈庭央知道他又在逗自己,却不知这回是什么新奇,被他追着满院子飞檐走壁。海东青轻挥翅膀跟在沈庭央头顶,沈逐泓和薄胤就在一旁笑看。

      青涯掌心一运,那团刀影如一片柔光掠去。沈庭央轻盈地落在院内,抬头看去,见那刀光飘摇所过,竟凭空开出漫天桃花,乍然潋滟夺人。

      “幻术!”沈庭央惊喜道。

      青涯笑眼如弯月,在沈庭央肩头打了个响指:“送给你的。”
      霎时间,空中幻术花海化为萤光,伴着白雪,萦绕在沈庭央身周。

      沈庭央一时看得沉醉,被青涯夺了先机,又被他恶作剧般追得满院子跑,干脆躲到薄胤背后,抓着薄胤和沈逐泓往廊外去:“换人!青涯你快住手!”

      青涯闲闲倚在廊下大笑,依言抬起双手,示意不再闹他:“不如小庭央和薄胤一起对阵王爷。”

      沈逐泓摸摸儿子的头,并没反对:“来吧,小王爷。”

      沈逐泓的昆吾剑,剑气极其霸道,薄胤抽出沉水剑,沈庭央的楚腰弯刀蓄势待发。薄胤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在他身边说:“加上青涯,也未必能夺下昆吾剑。”

      沈逐泓一身暗红玄纹长袍,手中昆吾剑划出一片写意弧光,风度翩然。

      沈庭央看得眼前一亮,与薄胤对视一瞬,齐齐出手,霎时间游龙啸霜雪,刀光剑影与飞扬的衣袍交织在灯影里。

      满庭落花飞雪纷纷被带起,萦绕在沈逐泓手下的昆吾剑气内。
      而在交锋的一瞬,花如碎玉飞溅,却又缓缓降下,如同更加真实的另一场梦。

      “飞花赠君。”沈逐泓做了个承让的手势,笑眼温柔,“小王爷且随意。”
      沈庭央被接二连三的美妙景象惊喜得说不出话,倏然领悟,刀锋轻抚一朵花的温柔,是比斩金削铁更为强大的境界。

      青涯陪沈逐泓在正厅暖阁下棋,温暖灯火从敞开的门窗透出。薄胤行云流水般替过沈逐泓的位置,陪他试练整套楚腰刀法。

      薄胤授了他一段剑式,格臂悬腕,错身的一瞬间便可夺去对手性命:“这一式叫做‘繁花’,要诀是绝不犹豫。”
      沈庭央弹指剑身:“好温柔的名字,好狠的剑式。”

      院内,沈庭央的弯刀抵在薄胤剑端,顺势如惊鸿般跃上楼廊。

      他倚在雕花栏杆上,回身低头,看见薄胤折下一枝覆雪的桃花,抬手递来:“赠与小殿下。”

      薄胤长身玉立,漫天细雪与落花中,抬头看着沈庭央,剔透的眸中清晰映着他身影,以及温暖的灯火光芒。

      沈庭央一时出神,夜风吹拂他雪白的衣袂。他笑起来,俯身探去,接过那枝花。

      薄胤张开手臂。

      沈庭央从楼廊上落下来,如一拢明月落进薄胤怀里,又稳稳站在地上,抬头望向他眼里的自己。

      他握着花枝,廊下灯笼温光,纷扬的飞花与细雪落在他们肩头、发梢。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都有这些花吗?”沈庭央侧过头看暖阁内的青涯和沈逐泓,又垂眸看向手中花。
      薄胤摸摸他的头:“都会有。”

      这一晚,沈庭央梦中也是青涯送他的花海萤火,父王赠他的霜雪与落英,以及薄胤在廊下递来的一枝蘸雪桃花,誓言永固不忘,世间芳菲,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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