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之全灶丫头》沧浪清欷

40、破釜沉舟·橙花脂

　　苏蕊婳乘着夜色而来时，一身天蓝色暗色旋花纹的夹纱兜帽长身披风，自花木扶疏的小径中走出时，瘦长的身影几乎化入含着淡淡月光的夜色之中。

　　娄兰已经由小莲子扶着在亭中等待许久，不时看着新月在天空中的游移，和周遭略有些阴森的环境，面上不免露出一丝焦色。

　　顾芷也放心不下，借口收集夏夜合欢树上的露珠，才好泡夫人前日赏赐下是难得的一包上好夏耳茶，便也溜了出来。虽是初夏，夜中地面也是寒凉，娄兰身子不便只坐在亭中。顾芷便在亭下树旁一面手执瓷罐与竹叶收集叶面细细的露水，一面分心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这周围皆环绕着繁茂的夏合欢，此时未到花开之时，满树细碎的枝叶映在平凡的石子地上，就算被人发现躲避起来也快。远处有喧嚣的浮华声传来，更衬得幽夜静静，周遭一人也无。

　　青楼楚馆的夜晚，人都聚集在前院，恐怕也不会有人想到里头一处没什么风景的院子里有三个人悄悄地筹谋密事。这样想起来，顾芷竟然觉得有些趣味。

　　“苏姑娘，”见着苏蕊婳摘下面纱，露出一张瘦的略有些尖、挽着一个堕马髻遮住小半张面孔的小脸来，娄兰略愣了一愣，随即激动的唤了一声，才要起身屈膝行问安，却“嗳呦”了一声只好扶着小莲子坐下，眼中却仍似有莹光闪闪，声音更是带上了哽咽，“兰儿见过姑娘，这些日子都未尝去看过姑娘，是兰儿的不是，姑娘这一向身子恢复得可好？”

　　“无妨，此地何须多礼，”苏蕊婳摆了摆手，似是无意地略过髻边，将额上若隐若现的一抹痕迹掩在发丝下，径自坐到了另一只石凳上，“就这样罢了。”

　　“难为姑娘这样还要为我大半夜的操劳，”娄兰看在眼中，口中一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一个眼色，小莲子便提了一壶新烧滚的茶上来，斟了一杯奉上，又殷勤向苏蕊婳道：“夏夜里凉，婢子为姑娘的手炉添一点炭？”

　　“余温尚在，不必麻烦，”苏蕊婳抚过膝上的平铜小手炉，一眼看到娄兰怀中也卧着一只镂银的半新手炉，不由蹙了蹙眉，开口便冷冷的。

　　“夏至夜晚的水上比今日凉的只有更多，画舫更是四面透风，献艺的露台上少说也得在寒风里一个时辰，连这点冷都受不住，谈何其他？”

　　“这……”苏蕊婳此时的气势，又仿佛回到了琼楼阁那个目下无尘、气度摄人的花蕊娘子。娄兰立刻被训斥的羞愧难当，眼中便噙上了一丝莹光，身子也摇晃起来。相比起来，那几分令人怜惜之态不由自主地流露而出。

　　见娄兰那委屈和可怜的样子，苏蕊婳眼中虽划过一丝不屑，语气却平缓了不少，“也罢，想来学艺院的嬷嬷只教导你们娇养少食，身体柔弱更有飘逸之姿，却未对你们说过，做这一行，的辛苦。”

　　“兰儿谢姑娘提点，”娄兰低下头，闷闷道。

　　苏蕊婳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拖泥带水，直接切入正题：“具体情形如何，我也并不完全了解，你如今现状几分，还是需你自己讲过，才好析难解难。”

　　“……是，”娄兰微微颤了一下，似是很不愿回忆起这连日来的变故，但还是慢慢地讲了起来，偶尔小莲子也补充一句，凉亭中便只剩下主仆二人轻轻细细的缓缓诉说声。

　　顾芷将又一只集满了露水的瓷罐放进篮子里。心里盘算着，除了应付借口中的泡茶，这些露水，还可以跟前儿个做刨冰时播出来的那一堆橘子皮一起，加上这两天刚刚到花令的橙花，熬一个橙花膏出来。用着对肌肤极好，可美白祛斑，又有滋味悠长的淡香，想来对娄兰有些用处；还可以助眠解乏，混进香薰里，也能让夏日就时常觉短惊梦的白厨司睡个好觉。

　　先将橘子皮中的经络刮去，捣烂用这露水澄清出颜色和香味来，小火熬得微微起泡而色不变，以杀菌备用，然后便是一般蒸花露的方法蒸出橙花香露，最后，油脂为底，花露为重，橙膏上色，再扔两朵花苞……

　　“阿芷。”是苏蕊婳的声音。

　　“嗯？”顾芷这才转过头。

　　苏蕊婳淡淡笑着，“我不善言辞，近来记性也不好，难免有说不清的地方，你口齿伶俐，还是劳动你来先问罢。”说着还向顾芷微微欠了欠身，脸上是工整而标准的笑。

　　苏姐姐今晚怎如此客气？顾芷略一疑惑，就见娄兰已经投来略显迫切与期待的目光，显然已经动心了。

　　遂清了清嗓子，“娄兰，你这两日如此焦虑的原因，是什么？是排演好的舞跳不了，是担心身价和今后的待遇会因此而受影响，对不对？”

　　娄兰不想顾芷会这样突然问，愣了一下，方面上微赮地点了点头。

　　“那，”顾芷深吸了一口气，“你在学艺院里，学了这几个月的舞，便只学会了，这，一支舞吗？”

　　“这，怎么可能，”娄兰不由眉头大皱，当即音调就是一高，突然目光一动，这才品出顾芷那一个加重的“这”字的意味，“你是说……”

　　“这次夏进之会，浮萍苑最后推上去了多少人？跳舞的有多少，弹琴吹箫的有多少，吟诗作对的有多少？而放眼整个烟花里，又有多少人？”顾芷却突然另转了话头。

　　娄兰的秀眉蹙起来，面上带上了一丝惶惑，保养的纤细的朱砂掌却攥起来。

　　“要想在这百十人中脱颖而出，甚至芳名远播，要么便是在这一项之技中做到最夺目耀眼……”

　　“这碧波芙蓉舞是我钻研数月而得……”娄兰连忙出声道，声音却是越来越轻。

　　“且不言，那些各家青楼自幼为此道而自幼豢养只待这一日的，”苏蕊婳此时便接过话，一挑眉冷声质问道，“就是那些半途入了此地的，大多是有过诗书礼乐的熏陶的，你又如何胜过她们一筹？”

　　娄兰不由越发沉思起来，“你是说……”

　　三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特色。”

　　“摘星楼的孟琼枝善舞，赛妃阁的宋蕤娘则……，便是咱们浮萍苑，各个红牌，”苏蕊婳形色不动，娓娓道来，声音在这空旷的夜里如泉似水，平缓淡凉，顿了一顿，方继续道，“也是各占风骚，而若是有人重了，便是只有一人才能站于榜首，你也在这浮萍苑跟了我多年，不会不清楚那些明争暗斗。”

　　说着，目光考量地在娄兰身上扫过，神色声音皆严谨起来：“我观你如今与几月前的姿容、仪态、声音、气度，一颦一言，一举一动，虽已早脱粗鄙，但却也失其本来面目，而成烟花里千篇一律的一般了。越是刻意泾渭分明，越是容易邯郸学步，这样落入凡俗，又如何入得了那些自诩风流的恩客官人的眼？”

　　娄兰此时已是面红耳赤，连说了几个“可……”却说不出完整的一句来。

　　“好在，你也不须妄自菲薄，你这一番舞艺也是没白白钻研，音容仪态，夕非今比，如今便是想雕琢，也是分外容易的。”苏蕊婳这才缓了语气，柔声镇定道，“那夜舞曲的谱章可带来了？”

　　“自然，”娄兰忙不迭点头道，说着一个眼光过去，小莲子连忙奉上，不忘道：“这可是姑娘花费了大价钱才从教坊司的乐师那里买到的呢。”

　　苏蕊婳信手翻阅着，目光在那琴谱的一笔一画间飞速划过，这才颔首，“还好，这样就算改头换面也并不违和。——你是来自吴越之地的罢。”

　　“嗯，”娄兰微微一怔，随即道，“我与阿芷都是江淮同乡人，不过娘亲乃是出自姑苏。”

　　“那可还记得吴地的方言？”

　　娄兰仔细想了想，方道，“应……究竟长到近十岁，不难忘记。”

　　苏蕊婳颔首，说着向后看了一眼，绣球便从袖中取出厚厚一沓纸卷来。

　　我那是书啊，是书啊，我的第一本著作，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一本简洁精炼、凝聚着经验与智慧的书呢？顾芷看着那被卷成一筒、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装订成册的样子的毛边宣纸，不由暗自腹诽。

　　苏蕊婳似乎是无奈摇了摇头。

　　“这是……”娄兰小心翼翼接过用手抹平，当下所见便是封面，上面绘着几枝兰草，组成一个画框，上书“小家碧玉养成手册”八个大字，底下还按了一个不知画得什么的花押。微微皱眉不解，再往下翻一页，便是几行分别写着“衣饰之准备”“舞台之安排”“秘笈”“药方附”“保密之法”“核算用价”等的方正字眼。

　　娄兰迫不及待地翻阅下去，渐渐的，脸上的疑惑被恍然大悟取代，焦急被激动取代，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再将薄薄一本小册子翻过来一遍，不由噗嗤一声掩嘴笑了，“这想必是我们阿芷的大作了罢。”

　　这一笑几乎与从前的娄兰的样子重叠，顾芷的心骤然松了松，过后更生出一丝一言难尽的惆怅。不过不忘摆了摆手，“哪里，我不过是代笔，主意都是苏……姑娘和绣球翻了好些典籍弄出来的。”

　　这是顾芷早讲好的，权当让娄兰将人情记在苏蕊婳身上，过后也好多一分心关照。

　　那边，娄兰已缓缓向着苏蕊婳倾身下去。

　　“姑娘对兰儿的恩情犹如再造，请受兰儿一拜，”娄兰的声音里已含上了激动的哭腔，语气里信誓旦旦，“兰儿必不负姑娘所托，不忘姑娘恩典。”

　　“所谓脱胎换骨，”苏蕊婳倒淡然受了她这一拜，这才伸手将娄兰扶起来，“这五天内，你须将在学艺院学来的那些媚人的技艺全数摒弃，而专以此卷上几个篇章所言，仔细练习语音、身姿、神情、仪态，同时按照其中沐浴、饮食、涂抹的秘方通身保养。”

　　苏蕊婳将娄兰眼中的喜悦看在眼里，依旧不动声色，“这无风亭位置不起眼，从学艺院和后院过来皆有隐蔽小道，且在棔树未开花前也不会有人前来观赏，接下来每日三更，你我皆在此地相见。以来检验成果，并商量献艺时的具体细节。”

　　“嗯。”娄兰说着拉过顾芷的手。三双手就这样握在一起，可三份心思，却别样不同地飘散在各自的神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