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之全灶丫头》沧浪清欷

63、风头·送秋宴

　　八月二十，天晴风清，酉时初刻，日未入、月已升，晚风习习，纤湖边搭好的宴台上，正是赏秋宴开筵之时。

　　此次虽是小宴，却也排开了十数席，以卷帘相隔，颇为整洁。

　　每席正中早已摆上了由鲜瓜脆实、蜜饯干果雕琢堆攒成的看盘，那蟾宫折桂、雁塔题名、长乐未央、事事如意的吉祥图样自不必说，更每盘正中皆有立美人拜月小像一尊，衣袂翩翩，环绕着糖丝拉成的云雾缭绕，栩栩如生，说不出的精巧新奇。

　　时辰一到，众宾入座，先有两列衣色不同的侍女齐步行来。一列身着碧色衫裙、容色不过平头正脸的，忙着撤下看盘、换上一对雕漆大捧盒，揭开来，恰是鲜造现烤的月饼和冰镇的时令鲜果。

　　那月饼共莲蓉蛋黄、火腿鸡蓉、松穰果油五仁、山楂枣泥、末茶奶油、葡萄果酱六色，皆切成小牙又拼成完整的一枚。鲜果则是挖成小球的葡萄、寒瓜、山楂、金桔、青梅、沙枣。

　　另一列身着秋香色衫裙、绾飞仙髻的却是由前院陪酒妓子扮作，送来的是第一巡酒——以银签扎取客官挑中的鲜果浸入洁白的米酿——米酿绵软适口，水果清爽甜脆，美人亦是赏心悦目。

　　酒毕，水中的台子也拉开了帷幕，丝竹列序齐奏。酒至二巡，六副前菜也由碧裙侍婢依次列了上来。

　　先是两对果馔，用的都是夏秋之交的爽口蔬果——拔丝什锦瓜果、酥油脆皮茄子、桂花山药、凉拌银耳石耳。一曲毕，又上来橙糕、鹅油荷花酥、薏米荷叶糕、山珍腐皮卷四样糕点。待到换过三支曲目，才到正经下酒凉菜，有水晶鸽子蛋、酸甜莲藕、白糖凉薯片、桂花盐水鸭脯几碟，都是应季之物，制作得精巧可口。

　　来客一面食酸爽开胃的凉菜果馔、一面饮温热的清泉美酒，一面走马观花台上由隔壁兰亭馆戏子排演的戏目，一面津津乐道刚刚过去的宫内中秋大宴，一旁更有佳人小心服侍，酒渐酣、耳渐热，倒也不觉天光将暗、夜风微凉。

　　待到环绕纤湖的灯烛渐次被点亮，丝竹乐声也忽的停住。此时的纤湖，在烛火夜色的映照下越发波光粼粼、晶莹透彻。四周花木掩映、水汽氤氲，娇声细语、香风阵阵，虽不及夏至胭脂河上的开阔风光，却也自成一派清秋美景。

　　一声鼓起，轮到浮萍苑的姑娘们登场了。

　　但见三位美人面覆轻纱款款登台站定，一人黄衫薄裙、倚屏而立、千娇百媚，一人绯衣高髻、素手拈花、风情婉转，一人青裳挽发、凭风持笛、清姿秀丽。

　　座席上已有人热切喊出花名，正是浮萍苑长红不衰的头牌阮金屑并今岁的新起之秀琼楼阁娄兰与凝碧阁雪凌霄，合作一套应景的《妆台秋思》开场。

　　歌喉清冽、舞姿柔艳、笛音悠扬，一曲终了，满座喧哗，打赏之声久久不绝，更有那些年轻的纨绔公子哥儿，一面高呼着心头好的名儿，一面等不及伺候的人前去打赏，取了锦花绸枝便向湖心掷去，抛上舞台的少，更多的落入水中，或沉浮水面，或不见踪迹。

　　三人则一齐行了礼谢过便退了下来，并不换舞衣、摘面纱，便各自捧了酒水，各领着一队的衣香鬓影，从首座起，依次为席上敬酒、奉上正菜热菜。

　　既是取六六大顺的筵席，热菜也自是分六对共十二道，两两为一副盛在一整套透亮的香色薄瓷内造窑嫦娥奔月纹杯盘碗盏中，由纤纤素手端到筵席上。

　　第一副炙獐、八宝鸳鸯乳鸽，第二副芙蓉干贝冬瓜笋球酿燕菜、黄焖鳝段栗子煲，用初秋时节的食材，配合干爽新鲜的烹调和第三巡葡萄佳酿，更有夫人的意思，给每道菜都起了一句诗名，合起来正是迎秋诗一首，又添意趣。

　　再由头牌阮姑娘亲自斟上“葡萄美酒夜光杯”*，眼波间风情万种，酒不醉人人自醉。

　　一轮酒敬过去，接着，“祝秋”四道菜便是由娄兰领着人送上来。黄鱼蟹酿橙、蟹粉蝉衣小笼汤包、雕花红糖炝酢软蟹、拆烩蟹粉鱼头豆腐羹，四道蟹肴，正是秋日最当食之物，酒水也换作食蟹应饮的菊花浸烧酒。

　　此时的水台，便是浮萍苑次一等的姑娘们挨个儿表演才艺的时机了。不过那些贵人们这时候已经饮了好些酒、吹了好些牛、搂了好些姑娘，腹中正是饥饿不已，见佳肴在席，都忙着大快朵颐。可怜数十人或歌或舞，竟无开场三人一曲得的欢呼赏赐多。

　　而好几巡酒下来，又畅食过蟹，众宾口舌也不免被蟹味之浓、烈酒之辣麻痹。这时候，便轮到一个清香四溢的紫铜锅子被不施浓妆、衣着青碧的侍婢摆上桌正中，又有排着鱼片、鸡片、腰片、肝片、肉片、虾片的小碟子环绕四周，却是一只十分应景的菊花锅子。

　　配上雪凌霄姑娘亲手温的甘润的姜丝陈年雕花，于是慢悠悠涮锅子，待清了口舌，正好吃得下菊花糖醋松鼠鱼、金参烩裙边、拔丝鹿尾几道秋冬之交进补的浓口菜，收尾之余，也暗合“送秋”之意。

　　最后用过醒酒汤，各桌再送上梨盅莲子冻粉甜汤和山菌菊露老鸭清汤一甜一咸两道汤水解渴，已至亥时。若还有饿的，另有粳米粥配上梅花银盒五色小菜供人落腹。

　　秋夜寒凉，湖边到底不适合久坐，等到撤下杯盘狼藉、残羹冷炙，给前院一壶去油消食的菊花普洱茶，这一场赏秋宴的饮食部分才算是彻彻底底结束，再之后的，也不与后厨众人相关了。

　　……

　　顾芷面前的粗瓷碗碟里，盛着与席上一样的麻油白灼菜心、红油凉拌山珍脆菇、双色腌鸭蛋、芝麻豆腐秋葵、虫草花拌鸡子干丁五道小菜与白粳米粥。

　　离了银盒玉盏，这些小菜再不见精贵，却也丰富。赏秋宴已至尾声，大厨房凡是闲下来的无不跑去了前院瞧热闹，顾芷便搬了桌椅放在廊上，一面吃粥就菜赏夜色，一面听着前后来回跑的小丫头们复述着那非凡的热闹。

　　今儿早上点卯，待她面色如常、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厨房，入目的众人可谓神色各异、精彩纷呈。尤其是正凑头儿在那大声吐槽“不过是代理罢了，便嘚瑟起来，只当她是新任厨司不成”“攀上了夫人，惯会仗势”的两个人，更是生生把脸憋红，才将口中的话噎了回去，差点没呛着。

　　说起来他们的“计谋”不过是买通了人，在她随着白厨司每日都有的那一桶山泉水里下了点致人腹泻的药。要知道顾芷素来并没有特别讲究，且有厨房里日日滚沸随添的开水，何苦亲自动手？这实在是……称不上缜密高明。

　　“顾芷。”正想着，听到一声呼唤，一回头，恰是素馨。

　　“来坐，吃过饭了没？要不要来点？我给你拿碗。”听闻赏秋宴上的酒菜一切顺利，顾芷心情正好，指向面前桌上的砂锅，招呼到。

　　素馨虽然被刘都知发配到这脏活苦活不少的大厨房来，却从未有过不利落的时候，这会儿跟着顾芷忙了一整天，却也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疲态来。

　　“好。”

　　两人重新落座后，反而冷了下来，顾芷不说话，素馨也安静地一勺一勺舀着碗中软糯微甜的粳米粥，半晌才细细出声道：“很好吃。”

　　顾芷笑了笑：“多谢夸奖啦。”

　　“其实，我……”素馨深呼出一口气，说了两个字，顿住，正瞧见顾芷也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眸，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洞若观火，心中一惊，随即继续说了下去，“我应该向你道歉，当初娄兰和凌霄的药材，都是我动的手脚。”

　　“这些药材，最后是配了一副利泻药吧。”顾芷语气不变，出口的每一个字却都仿佛炸雷。

　　“你早已知道？”闻言，素馨微微一愣。

　　顾芷心道果然：“家父当过赤脚郎中，而且夏至那天，我就在船上。”

　　同时，她突然也明白了凌霄的托言，恐怕凌霄也知道素馨对自己干了什么，只是正因为看穿了她的心思，所以希望顾芷不要追究此事。

　　“昨日闻到那药味，我就想到，这大约是我的报应，也是我唯一可以补救的机会了。”素馨垂下眼，语气平静，声音却压了下来，“其实，刘姆妈送我来大厨房，除了教训我不想……接客之外，还给我下了密令，要我打探出……”

　　“白厨司是否向你们说过，十五年前，她们两人随教坊司一同进过宫的往事？”

　　“也罢，想来是没有说过了。”见顾芷眼中的震惊，素馨不由笑了，“这样也好，我复命的时候，不用想借口了。”

　　“十五年前，进宫？！”顾芷忍住脑海中不断冒出来的最近听到的种种故事，方稳住了心境与声音，追问道。

　　素馨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内情，刘姆妈对此仿佛讳莫如深，我只听说，在那时候，刘姆妈还没有转籍，只是个小丫头呢。她们当时也如最近这般，是因宫中大宴缺少人手而被教坊司带入禁中负责伺候乐伎们的。”

　　“我会提醒大娘注意的，多谢你。”闻言，顾芷也只得将万般思绪收回，郑重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你放心，大娘人很好，绝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看着你，我也知道白厨司绝非坏人。”素馨浅浅一笑，这一笑，便将她的颜色又衬出三分。

　　顾芷突然开口：“其实，你可以向大娘求求情……”

　　“我是被阿兄卖到烟花里的。”素馨突兀地打断了她，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来，“爹娘不在了之后，他便染上了赌瘾。那时我还小，卖丫头也卖不上价。待到长大一些，露出七八分颜色，他便更知道我奇货可居，将我留在家中娇养好几年，指望着将来有大官看上我，叫他鸡犬登天。”

　　“可惜还没等到那一天，他就被……堵上了门，而我也被牙婆带走，辗转从蜀地来到京城。”她突然抬头看向身边的女孩，柔润的唇吐出的声音发轻，“顾芷，我真羡慕你，有一技之长，有立身之心，而我，从小学的……大概就是怎么伺候人罢。哪怕出了这烟花里，我也逃不走的。”

　　她仰起脸，望向天空中不圆满的月：“所以，我是不可能留在大厨房的，不可能的。”

　　气氛一时沉寂。

　　“对了。”还是素馨先开口转了话题，“你和娄兰，是朋友吗？”

　　“算是……吧，我们是同乡。”顾芷想了想，最终只能道。

　　“虽然以我所为不配提她，但是，”素馨顿了顿，似乎意有所指，“人心易变。”

　　“多谢提醒。”

　　“这鸡子干好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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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凉州词》唐·王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