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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第十七房小妾 ...

  •   第十七房小妾,我后院里有这么个人吗?
      食指一勾,吩咐静立一旁的丫环点上烟枪;我猛吸了几口,喷在榻上雪白的灯罩上。烟雾缭绕,那笼在乌云里的烛光晃了一晃,正像两弯柳叶眉。
      那弯弯的眉,细细的眼。是的,脑子里的走马灯又走了三圈,我终于想起来了新娶的第十七房小妾。对,新娶的。我前天纳小喝多了酒,没顾得上摸一摸姑娘的白大腿,就上气不接下气苟在了绣床里头,直迷瞪了一天两夜,这才刚刚圆了房。
      现在姑娘就睡在我旁边,仰躺着;两手交叠在胸前,像条被放上砧板待宰的鱼。倒也没错,如果不是我喝多了,她早进了食客的肚子;缓到今夜,也就是斩立决改到了秋后执行。
      而现在是冬天了,呵气成冰。
      我一手把着桌上的灯,移近来细看她。
      其实她并不怎么美貌。最招人的不过是一身缎子似的雪白肌肤;两弯柳叶似的细眉,蹙着,太虚弱。一双细长的眼睛,不够有神。头发疏于打理,乱蓬蓬的洒在枕上,分流成九曲十八弯,带着点黄土高坡掉下来的泥土色。眼角带着湿润的水渍,把游龙戏凤,不,鸳鸯戏水的枕巾洇出一小块深色的圆。
      我左看右看,也只能从这张三分姿色的脸上看出四个字:不情不愿。如果再多四个字,那就是:强取豪夺。
      大概是打了个嗝,嘴里反上来铺天盖地的酒气,我眼睛突然有点辣。睁着眼,总觉得面前大红的被套是满床的血,老想伸手去探探人家鼻息,生怕触手冰凉,一摸一具尸体。一闭眼,又看见她的脑袋被挂在木杆顶上;那头黄毛本来就是个鸡窝,上头还真落了几只家雀儿。
      一口烟呛进喉咙里,憋红了我这张丰神俊秀美艳无双的脸。我赶紧捂住嘴,生怕惊醒了小妾这场难得的美梦。
      不,是我的美梦。
      我的第十七房小妾,名字叫做阮盈盈,是福建举人阮氏的长女。听说她爹死了,她娘殉葬,自个儿不知怎么的就到了我府里。说来也奇怪,我爱美人的令名都传遍了整个盛京;街头巷尾,花楼楚馆,哪个不知道花家小妾拉出来看看,个个环肥燕瘦,要屁股有屁股,要胸有胸。这也没办法,我就喜欢胸前波涛汹涌的,软,滑,看着就想摸,摸着就想埋。
      而阮盈盈,不仅没胸没屁股,而且隔着十步都看不清眉眼,实在是府里的异数。
      不仅如此,往后还会被成千上万人唾骂:“这个颠覆伦常的贱人!”

      天可怜见,这成千上万人里头没有我。我没骂过她,一次也没有。她从城楼上纵身一跃,向着城下蚊蝇如雷鸣,血肉如泥的尸堆扑去的时候,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从不知那道一向荏弱的身影,居然也会这么一往无前。
      阮盈盈,家学渊源,出身良好;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都很会写文章。
      她曾经写道:“男人和女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可是从来只有男人做皇帝,没有女人做皇帝。女人不能考试,不能当官,也不能打仗。即使再聪明,再有才学,也不应该写诗。即使写了,也应该早早烧掉——不然会被别人骂:你这个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的女人!”
      这文章效果太好。不单是西北、江北,传到福建的时候,阮家三个嫁为人妇的女儿读了它,不是上了吊,就是投了井;别人眼底带着刀子,刀刀见骨,要鉴定她们是否贞洁。
      阿容说,是阮盈盈害了她们。
      他还说,阮盈盈就是天生反骨,幸亏没祸害了我这个郎君。
      也有人津津乐道。那河西戈壁是什么地方?穷乡僻壤。挖三口井都未必有一滴水,扬个脸就能填一嘴黄沙。大概是彼处风水不好,民风彪悍,才带坏了阮盈盈这个好生生的女儿家。
      阮盈盈的文章就是帮造反的马匪头子写的。那头子也是个女娘,姓柳,当地人送外号活菩萨;因着做过几年皮肉生意,盛京朝廷为她取个诨名,叫小柳翠。
      “月明和尚度柳翠”,名字出自这出杂戏。杂戏里头有一句:正是月过十五还依旧。

      月过十五的那一夜,我梦见远行千山,雾迷津渡。
      那真的是一场大雾。梦魂沿着山道飞过,踏过夏夜的腐草,掠过溪流,踏过驿站,听过啼鸦。看遍朦朦胧胧的月,吻遍陪云伴月的山花。
      雾气从路上散开,吹到了九霄云外。我看见阮盈盈就坐在戈壁底下,旁边满都是石头,黑漆漆的,吓人得紧。旁边站着个人,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披着件深红色的斗篷,身形修长,眉眼锋厉。
      开始那人是背对我的。后来他转过来——不,应该是她。这人没有喉结,但真像个男人。丝毫也不柔弱,眼里没有一点退缩。她穿着鲜红的皮甲,打着绑腿,蹬着锃亮的马靴,在地上投下一大片混沌的影子。你问我怎么连颜色都清楚?大约是那晚有一轮过于明亮的月。
      “我们有两万五千个人,盛京军有十三万。”阮盈盈说。
      “是两万五千个女人。”柳贞说。
      我觉得朝上诸公可能会笑掉大牙;那个敢扯大旗造反,意图颠覆朝纲的女娘,居然会叫柳“贞”。
      “对,都是女人。女人就是战士。”阮盈盈说。
      柳贞摸了摸阮盈盈的头发,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你不是,你是写诗的人。”她说,“你可以不再写了。我们不需要你写诗了。”
      阮盈盈抱住柳贞的腰,埋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柳贞,我要写。”她闭上眼睛笑了笑:“要我不写诗,除非我死了。”
      柳贞抬起头望了望挂在戈壁滩上的那轮新月,把阮盈盈搂在怀里,解开斗篷罩在她身上。她们相互依偎着。夜风刮着那条长斗篷,呼呼地响,像羌笛。
      即将攻城的那个清晨。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不到三更就爬起来,鸡还没叫——不,方圆十里都没有鸡。城里的鸡鸭鹅自不必说,城外百姓的家禽也早被征发成了军需。当然,鸡汤是我这种随军文官的待遇,士兵照样还是吃糠咽菜。哦,又错了,没有菜,有的只是干粮。半夜还不明显,日头一高,放眼望去,满地都是结成块的五谷轮回。
      夏天的河西天亮得早。才刚刚到五更,天边就泛起了鱼肚白。大营已经热闹起来,可城门却依然紧紧地闭着,城楼上也少见人烟。是啊,人都倒卧在城下。我还记得昨晚被野狼叼出来的黑布裤子,蓝布衣服。
      等等,城上——有个人站在城楼上。因为太远了,看不清动作,也看不清脸。唯一能看清的,是她穿着一件大红的斗篷,映着一轮跳出戈壁的红日。
      她坠了下来。
      自有想要奉承我的小兵来报喜;这喜讯隔着十丈就能听见。
      “阮贼畏罪自尽——”
      “柳贼自取灭亡——”
      这个兵嗓门洪亮,声音粗粝,无论是看那绺打结的胡子,还是看那个熊似的身板,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铁板钉钉的“好男儿”,“真汉子”。
      可我却想起那个深夜,阮盈盈搂着柳贞的腰,柳贞把她抱在怀里,小声安慰。
      柳贞是战死的。她的尸首和其他青年女子一起被收敛,堆在后山的山坡上。没人能从两万五千具女尸里分辨出谁是带头的人。所有人都死了,没人能来认尸。她们身上满是枪和刀的血洞。与这相比,跳下城墙的阮盈盈虽然满头污血,一身狼狈,死相或许还要好看一些。
      不过只看脑袋的话,大家都一样。
      清理战场的事不归我负责;城里的盐、粮、兵器库比我的脸都干净。我进去兜了一圈晃出来,听见鼓噪声一直传到城外去;旁边的兵你看我我看你,指指点点城门楼上挂着的首级。
      也许世上的事就有这么巧,那一排脑袋里头,她们刚好被挂在一起。起风的时候,绳子晃起来,她们就在热浪里亲吻。
      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我想起了这句诗。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已经写完,短篇,日更,不会坑。想要评论,想要收藏,想要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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