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风光不与四时同 ...

  •   柳贞败了。我签订了和约,离开了蒙古。
      经了常年的战乱,南北交界的地方,已经一片疮痍。正应了那句话——“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我捡起一棵翻倒在路边的麦穗。它还是青的,却已经被马蹄踩断了,遗失在泥泞的黄土中。曹芹溪道,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我想,这麦粒如果是个姑娘家,或许也会自伤身世吧。虽然自怜自艾往往显得矫情。
      是啊,我也是。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回京的路上,我常常不自觉地回忆起从前——那时我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我长得俊秀,又好说情话,从来都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从不以势压人,更不对姑娘动粗。那时节,全盛京的姑娘都喜欢我。我总会收到帕子香囊,还有木瓜桑葚;就像潘安再世,卫玠重生,掷果盈车。
      可是,我收到的那些帕子,从来没有一条会写着姑娘的名字。她们甚至不敢绣一样有特点的花色,让人知道那条帕子到底属于哪个心灵手巧的女郎。一条条,都是那么精致秀美;有些销了金,有些染了血。榴花中心的一滴红;用青丝铺就的山水。
      父亲是理解不了的;他只觉得那些姑娘可笑。为何要耗费无尽的时间和心力,为了一个此生无望的人?母亲也嗤之以鼻。她觉得成亲无非是过日子,做妻子的无非是服侍夫主,抚养儿女,奉养公婆。
      我还没娶亲的时候,常常独自对着满怀的锦帕愣神。那时候我会突然难过起来。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我舍不得打碎她们的美梦。其实我知道,她们很清楚自己的未来,并不是真的做着夫唱妇随的幻梦。之前我总是拒绝她们,可是有一次我在车边捡到两枚荷包,一枚是白底银杏,一枚是黄底梅花。一对小姊妹正红着脸走开,她们穿着简素,头饰仅有绢花,耳坠只是白铜。
      难道这样小的孩子,就有了娥皇女英的美梦吗?我忍俊不禁。
      那年我也才十五岁。
      她们俩手握着手,告诉我说:“我们并不是真的想嫁给你——盛京有那么多女人呢!大概只是不甘心吧,至少我们曾经相信过,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这样的男人的。”
      “我们听人说,你对女孩子都很温柔,从来不对她们动手……我们只是想要相信,相信这个世界不完全是绝望的,多少还有幻想的空间。有泼茶赵德甫,卧冰荀奉倩,我们就能欺骗自己,我们一生不幸,并不是因为生而为女,而只是没有遇到温柔又痴情的男人。”
      后头突然传来一阵奔跑怒骂声。二姝面色转了青白,相互拉扯着,跌跌撞撞分开人群,向集市里跑去。后头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骂骂咧咧追了上来。
      “妈的!两个小婊子吃了熊心豹子胆!”
      那时候我还没有后来那么有钱。当然,也没后来那么精明。我掏空了逢年过节的金锞子,折合二百两银,为那两个被卖进窑子的姑娘赎了身。她们千恩万谢地走了,脸上是带着泪的笑,明媚如彩虹。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冷语拒绝过向我示好的姑娘。因为她们本已经自知无望;而厌恶别人的爱慕,这行为未免太过傲慢。无论喜或不喜,都不该践踏别人的真心。
      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还会再见到她们。
      那是和薛婉成亲的前夜,我对母亲为我定下的妻子人选不满至极,终日留恋秦楼楚馆。当时我最喜欢一个弹琵琶唱小曲的女娘。她看上去已经是三十许的人了,眼角长了细细的皱纹;可是皮肤很白,身材丰腴,双眉弯弯。虽不美艳,却带着六分的妩媚风流。讲一口带着苏州气的官话,咬字柔媚;每次从眼角飘来一瞥,捂着嘴吃吃地笑,就能让我魄散魂消。
      我日日醉卧美人怀,携着残醉,抱怨传说中不懂风情的妻子。这时候她从来不搭话,不是安静地为我梳理头发,就是抱着琵琶弹着曲,唱着苏淮的恋情小调。陪着我的时候,她看上去总是很高兴;即使不说话,也常常在笑。可是在笑容之下,眼里还藏着深深、深深的哀伤。

      我最终还是成亲了。成亲的头几个月,我被父亲牢牢关在家里;虽有出门的文会,也不敢招半个妓,害怕他要打断我的狗腿。

      后来,我抽个空子溜出了家,反身就钻进常去的那家青楼——青楼,虽也有个楼字,却和 “危楼高百尺”的高楼差得太远;顶天也只高到二层。况且那家姓杜的乐户在盛京并不大有名气,自从那姑娘得了我青眼,几乎一家子都靠着侯府养活。
      黑瓦白墙,门户寥落,阶上生苔。
      杜妈妈看见我就红了眼。
      “小侯爷,我们家香香不在了……”
      “她去哪里了?”
      “香香,她不在了……”
      杜妈妈说,杜香是病死的,死在我成亲后的第一个月里。她说,我成亲之后,香香万念俱灰,不思饮食,日渐消瘦,郁郁而终。她还说,多亏了有香香,我们也托赖小侯爷的照顾,才不至于冻饿而死。她交给我一个小箱子,絮絮地说着,说这是香香的遗物,临走时珍而重之地藏在床头。她说,香香活着的时候那么喜欢小侯爷,如若知道小侯爷还记得她,她一定很高兴。
      我想去看看杜香的房间;杜妈妈老脸犯了红。她说自从杜香去后,她家的生意日益寥落;杜香房里的贵重家具首饰,全被她送到了当铺去换了柴和米,养活自家几个不争气的女儿。
      我拿走了书和香囊,回头就买下了那个园子,给杜妈妈留了一大笔钱,叫她不要再买女孩做皮肉生意,现在那几个姑娘,回头我会亲手给她们送嫁。
      那个小箱子看起来很破,似乎已经掉了漆;就连锁匙也被锈得斑斑点点,像泪痕。
      最后我找了狐朋狗友,拿铁丝儿捅开了它。
      里头放着一箱的荷包,全是白底,绣满了金黄的银杏叶。
      我愣了几秒,吸气,呼气,张大了嘴,从喉咙里发出几声不成调的碎音。捂住脸,闭上眼,嚎啕出声。
      原来你叫杜香啊……

      杜香的妹妹,就是绣黄底梅花荷包的那一个,她还活着。
      “那年我和姐姐被您救出了火海,我们真的好开心。可是我们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想靠绣活儿赚点铜钱,却总被地痞流氓骚扰;干脆自卖自身做丫鬟,却被少爷强占了身子。没过一年,少奶奶进门,就把我们赶出了府,卖到了杜家。好在杜妈妈虽是个鸨子,却也还有些良心;虽然也挨过打,挨过骂,却也还勉强能活。”
      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这本已足够可悲;而更可悲的是,出卖美色的人往往衰老得最快。她们的美貌被粗暴对待,折价出售。
      不过是短短五年,我居然真的没认出来。
      杜玉说,杜香无颜见我。
      “姐姐不想让您知道,她辜负了您的期待,还是沦落风尘。她觉得自己很脏……每次听说您要见她,都会把脸和手洗上十几遍。”
      “见到您,姐姐特别高兴。她说,小侯爷和原来一模一样,一样的美貌多情,温柔善良。可是她却变了,她辜负了您的期待,没能做个好人家的女儿,依然是抛头露面,倚门卖笑,我劝过她,我们做婊子的,终日迎来送往,还讲究什么干净?女人本就身不由己,这都是命,何苦痴缠。”
      “可她就是不听。”
      直到我娶了妻……断了她最后一点念想。

      如果当时我纳她做妾,会不会她就能活着?我忍不住的那么想,所以我纳了金雀。可金雀依然不开心,她还是为我而死。
      再后来我想,大概因为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纳一屋子小妾,而她们被教导只能顺从一个男人。
      她们爱我,也仰慕我。
      可如果她们凭自己的能力可以活下去,就不用再抱着微薄的希望,渴求别人的怜悯。
      如果她们凭自己能够活得自由自在,就不必再担惊受怕,像浮萍一样聚散无依。
      不再有逛青楼的富家子弟,也就没有妓女咽泪装欢。
      我想,那会是一个美丽的、崭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们都变成了天堂鸟,红颈翠羽黑尾,四处游逛,高唱着甜蜜和幸福的歌。

      我回到了久违的盛京,在暗室对黎黛三拜九叩。
      “臣花陵,愿奉贵妃为天下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