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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爱在豁免之时施以惩戒 ...

  •   皇帝惊讶地看着黎黛,没想到她竟然会来。过了几瞬,震怒爬上他的面颊。
      “谁放贵妃进来的?来人,请贵妃出去!”
      没有声音。黎黛自己挑了把椅子坐上去,背着光。她的面容在日影里若隐若现,像山头飘飞的白云。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啦。”她自如地笑起来,向堂中跪着的臣子招手。皇帝握紧了拳头,一句又一句地骂着“大胆”!
      二皇子挡在他父皇的案前,回身找寻自己的岳父,却发现路学士站在我的右边,护卫着背后雍容华贵的黎贵妃。
      “学士,您……”
      路征从我手中接过拟了一半的黄绸圣旨,展开来看了看。那黄绸上墨迹淋漓,还没有干。他将它扔进了脚下的火盆。火苗翻卷上来,一点点将皇家父子二人的希望吞没。
      “岳父大人,贵妃和平南侯许了您什么好处?珍儿可是您的亲生女儿,您怎么就不为她考虑一二!”二皇子又向后退了一步,握住了皇帝博古架上的剑。
      路征看向黎黛。
      “外面的人自有他们的事去忙,无需学士与侯爷看顾,大人不必担心。”
      于是他安心地笑起来:“既然您有此一问,臣自当知无不言。”
      他把目光转向皇帝。皇帝正坐在鹿角做成的太师椅中,手指颤抖着,一颗一颗转着衣襟上的十八子。
      “陛下将小女路珍赐婚于二皇子,真可谓恩宠无二。不过陛下可还记得,臣并非只有此女?”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等那头回话,自顾自地接下去。
      “臣原配石氏有二女,皆未许嫁。次女夭亡,长女幸存。”
      “陛下。十八年前石家谋反一案,您可还记得?”他一撩衣摆,向皇帝的方向铿然跪地,双膝磕在柔软的地毯上,只闷闷地响了一声。
      “十八年来,臣没有一日能忘。石家谋反被诛,连嫁出门的女儿也不受旁人待见。当年臣父臣兄尚且健在,怎肯留下此女惹人口舌?臣不甘,不愿,不忿,可终究不敢做个不孝不悌之子。臣休弃了石氏,甚至没有勇气将她送出府门,让她孤零零地出城去寺里修行。那时,臣的次女路寒还在怀抱之中,忙乱之中,高烧不退,没有看到母亲的最后一眼。”
      “鹃妹病死在了庵堂里。臣父让臣再娶,为臣挑了孟家的女儿。臣想,孟家也是诗书之家,说不定也可以琴瑟和谐。臣默许了父亲的安排,张灯结彩,续孟家女为继室。可臣没想到,她会是那样的人……”
      “才藻非女子事也。”
      “她觉得只要用不上,那么文学就毫无意义。她总是问臣,为什么臣不把时间花在政务上,却要读那些没用的诗?臣子侍奉君王,妻子服侍夫君,读书是为了明理,如果反而毁掉了臣子的本分,岂不是本末倒置?”
      “读史是为了治国,习文是为了拟旨。她比臣还像陛下的忠臣哪——”
      “路珍是她的母亲一手教出来的。才几岁的时候,就一板一眼地背:唯酒食是议,无非无仪,无父母诒罹。殿下问臣,为什么不为她考虑呢?在我心里,她不是臣的女儿,而只是孟氏的女儿,路家的小姐。臣的女儿不会是这样,把明珠看作瓦砾,牡丹看作杂草。臣的女儿不会告诉我,文学是帝王的刀剑,而我们只要冲锋陷阵。”
      “臣每夜都独自守着空荡荡的书房,翻过一本又一本鹃妹写过批注的诗。鹃妹就是那样的人,一朵喜欢文章的花,花有什么用处呢?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很漂亮,能让人欢喜。可是到了关键时刻,臣却没能好好地保护她……”
      “路清是臣和鹃妹仅剩的女儿。她不比路珍大方得体,进退有度。可是她是臣的女儿。她和臣是一样的,分享臣的泪,臣的笑。路清的天分是那么的高,感情又是那么的洋溢……可她却只能活在那座小小的院子里;二十年来,除了臣这个父亲,她没有见过一个亲人。”
      “她是幽兰,却只能是高山上的幽兰。”
      “臣真的好后悔,好后悔……这二十年来,臣没有一日不后悔。可臣只能那样走下去,等下去。好在终于等到了。终于,父亲和兄长都死了。臣为国、为家负责得已经够多了,也该轮到自己任性一次。”
      他笑出声来,一个头磕在地上,话中带了颤音。
      “娘娘告诉我,她曾经救下鹃妹的两个胞弟。臣觉得,娘娘曾经怜悯过弱者,此后也会细心呵护那些盛开的花——即使它们不是为娘娘而开放。但正因如此,它们才显得格外美丽。而不像陛下您——您实在太傲慢。对您而言,您只要下令,牡丹就必须盛开;而那些不愿意开的,您会拿烧红的铁去烫它们的根茎,把它们赶出您美丽的花园。”
      “臣恨极了您这种辣手摧花的人。至于第二个像您这样的暴君,臣绝对不会允许他登上皇位,继续砍掉自己不爱看的花。”

      路征大义灭亲,给出的理由是“二皇子志大而才疏,若以之为君,非但北伐胜利难期,且百姓不免重遭兵燹之苦”。
      这个理由非常充分,得到所有举家迁至江南的文人们一致欢迎。
      同时,金陵传出一条流言:“大明无奈迁都,全因今上胡乱猜疑,诛除白家。白家无罪,至于自毁长城,实乃功高盖主,令今上有意为之。”
      一瞬满城风雨。
      路征反水,加我支撑,宫里已经全是黎黛的人。她说,陛下听了风言风语,气病了;她又说,正因如此,必须重提此案,查明别有用心之人,让他知道污蔑君上是何等下场。
      黎黛严命,令刑部、吏部、兵部、大理寺彻查此案。
      案子很快就水落石出。
      结果是,的确如此——
      十一年前,平南侯花陵奉圣谕,以阴谋手段伪造书信、证物,陷白家于水火之中。白家是当年唯一能掌大局的将领;自那以后,大明屡战屡败,被迫南迁。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至群臣,下至百姓,无不痛恨怒骂昏君佞臣。可怜皇帝一辈子爱好名声,如今声名扫地。
      三日之后,他就病死在了宫里。那天我和黎黛去看他。黎黛亲手展开一张张浸满水的帕子,轻轻地盖在他脸上。黎黛一边盖,一边慢慢地对他讲着。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如今别人是如何地骂他昏庸无道,堪比夏桀商纣,不配为君。她还告诉他,群臣拗不过民意,已经定下他死后不入陵寝,无人祭祀,谥号曰“荒”。
      荒者,外内从乱。家不治,官不治。
      他绝望地看着我,五官搅在一起,痛苦地挣扎着,手臂上满是青筋。
      我想他多半很失望。他的臣子和妃嫔全都背叛了他,而我居然也在其中——我与他情谊深厚,从八岁起就和他同窗。
      我握住他已经虚软无力的手,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说。
      “陛下,您太任性了。”
      他攥紧了我的手,指甲在我手背上挠出好几道血痕;喉咙里翻涌一阵,发出嗬嗬的气音。
      我说:“三十年了。您还记得那两千三百五十一座贞节牌坊吗?”
      他愣了愣,眼中放出了最后一束光彩;而后身躯轰然倒下,咽了气。

      皇帝去世当晚,我被逐出皇宫,关进了诏狱。平南侯府也被查抄了。
      但其实没什么可抄的;这是座新建的府邸,仓库里还没来得及存下一文铜钱。花夫人白氏早在我从蒙古回到盛京的那年就已“病逝”;我南迁时,又“没来得及”带上剩下的小妾。
      第二天黎黛来看我,带着酒。
      我脱下外袍,包了一包稻草,做成个简易的布团,推到她面前。
      她沉默地坐下。
      这处诏狱只关了我一个人。她不说话的时候,万籁俱寂,只有外面墙上固定着的油灯,一跳一跳,闪动着微弱的昏黄的光彩。
      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天;那天岑蔚带我去找阮盈盈。她坐在那儿等我;房间里也像现在一样黑。
      我朝着对面的女人笑了笑:“恭喜您,得偿所愿。”
      她紧锁着双眉,看起来并不高兴。
      她问我:“你后悔吗?”
      我背过脸去,轻轻咳嗽了几声。灯影里,原本苍白的衣裳上,袖口晕开一片暗红色。
      “我不后悔。”
      “有很多人因我而死,也有很多人为我而死。但我不后悔。”
      “我虽觉对死者有愧,可对生者的挂念更多。”
      “重建一个新的、好的国度,总是会流血的。有黑暗的环绕,才会显出朗照的光明。为此我甘愿站在黑夜里,拿着刀,做刽子手的仆人。”
      “我爱着我所爱的人,保护着我所爱的人。”
      “所爱的人?”
      “很多人,也包括您。”

      这一夜,阮盈盈突然梦到了从前。这对于大元的阮相而言,真的已经太过久远——好像已经二十多年了。
      梦中,有个男人与她对面而坐,姿容秀丽,弱不胜衣。
      他饮了一口茶,从怀中掏出那个属于她的香囊,含笑道:“我知道你的志向。”
      而她说:“我不后悔。”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感觉其实说不上是无cp还是百合还是言情,我喜欢阮盈盈x柳贞的cp,也喜欢男主x阮盈盈的。尤其是最后一段:我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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