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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阮家 ...

  •   春日照在牌坊背后。牌楼十二,拉出长长的黑黢黢的影子。沉重的石柱石墩撑着两层飞檐,上头各蹲着两只雕像,不晓得是龙的哪一个儿子。它们拱卫着最顶上的一小座宝塔。那塔肚大而口小,又有个尖顶,乍看上去倒和雷峰塔有点相似。作用其实也很一致,负责镇住“妖邪”,免其为祸人间。
      牌坊底下的大路两边,全是青青的草。草里依稀能看出高出一截的田埂,分断了未流尽的水。我想,此处原来或许是稻田罢。不曾荒废的时候,可曾有哪个田螺姑娘,悄悄摸进谁家穷困门户?壳被扔进了火里,从此只好做那男人的妻。
      “可惜了那个小姐……你带路,我想去看看阮家。”
      跨过一条细而绿的小河,我踏进了阮家的大门。意料之中,家里别说金银细软,连柴米油盐也没剩下。沿河的窗户开着,大开的衣橱里还残着几件破烂衣服;帷帐被撕出好几道缝,在东风里头跳着不受拘束的舞。
      除此之外,就剩一张沉得硌人的桌子。地面不平,还有三个脚是晃的,垫上几张废纸找补。看这颜色已经枯凋发黄,还长了细密的霉斑;虽然风吹得门板都在呼啦地响,屋里依然弥漫着一股子不雅观的气味。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刘梦得写它的时候一定不在倒霉催的福州。当然,连州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那已经是另一回事了。
      我捂着鼻子捡起来,眯着眼试图分辨那洇湿的墨迹到底是哪几个字。这字体我好像还记得,它的主人虽是个女子,可却并不秀气;望洋兴叹,带着满腹的凌云之志。
      她是阮盈盈啊。
      三张字纸,其中两张上各抄着一首七律:赋得“提剑出燕京”;赋得“英俊沉下僚”。另一张只写了几行字,看音律,想是首曲子。
      “我待趁烟波泛画桡,我待御天风游蓬岛,我待拨铜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灯前啸。”
      哦,吴苹香的《乔影》。
      我惊而回神,才发现搜索屋舍的大头兵都已经归队。阿容说他叫了我好几声要回,可我全没听见,只是一个劲儿的摩挲那又旧又皱的纸。
      把它往袖子里头一塞,我推开房门;劈面遇上上赶着来讨好的马夫。
      “这阮家还有别人吗?”
      他笑着凑上来:“有,有,二房四个儿子,三房俩儿子,不过都跑了,谁知道在哪。”
      “没小姐?”
      说着说着,他呸起来。“怎么没有?偏偏是作恶的有善终!阮老二这么一搞,谁不知道他家里有个自甘殉葬的贞洁烈女,名声直传到福州城。家里头四个闺女,还不到半年,全嫁到了高门大户,光彩礼钱就收了几百两雪花银。不过瞧这模样估计也得给抢了,该。”
      哦,都嫁人了,四个堂姊妹……

      我坐在盛京的月明楼里头才想起来。当年那消息可不就是从这儿传出来?说阮家一门贞烈,怎容得阮盈盈行为放荡,不遵礼教。说阮家三个出嫁女都以这个姐姐为耻,以死保全尊严和体面。
      真可笑,太荒谬。我压根就不信!
      但那日光背后贞节牌坊拖出的长长的影子,一直盘旋在我心头。
      如果她们真的死了,这个村又会多出三座牌坊,矗立在更远的稻田上,旌表着阮家的光辉事迹。
      这直接导致我入宫回话的时候都无精打采的。
      “知府没虚报贞节牌坊数目,说是两千三百五十一座,臣走遍福建府亲自去数过,不多一座,不少一座。”
      皇帝就笑起来:“这刘知府居然真是个清官!”
      我居然敢打断他的话。
      “就怕他窗前夜夜有烈女哭着喊冤哪!陛下,旌表贞烈之风不可行!臣行至各处,所见惨状,难以言表。陛下!百姓已蒙兵燹之苦,妇人更要苦上加苦……那几个村一个人都没有,我去看的时候,什么也没有。”
      他放下奏章看我,满带着疑惑不解,还有些怜惜同情。
      “花卿是说,不旌表烈女?那岂不是等于告诉天下守寡的妇人,还守什么节?赶紧出门再嫁个好的。”
      “不,不能吗?”
      “咳,花卿一路北上辛苦,朕给你十日的假,回家好好休息。此事随后再议。”

      回家的路上我犯了一路嘀咕。这位居然良心发现,可千万别是悄没声睡了我哪个小妾。
      大概是好久没回过家,感觉家里头里里外外都变了一圈。别说后花园里没见着那几个向来摇着扇子乘凉的熟面孔,就连下人也有泰半未曾相识。顺着回廊走了一圈,来往的丫鬟个个疑云密布,战战兢兢;角门本来该守着俩丫鬟,现在只有一个便罢了,还在昏头昏脑地打瞌睡,见了主子都不知道吱个声。
      阿容上去对着屁股就踹。谁知这丫头见了我像见了阎王爷,眼睛红了一圈,窜得比兔子还快。被阿容拎着领子拽回来,就剩下不断磕头求饶,把皮都磕破了,青石板上头星星点点的红。
      “哎,说你呢!我去福建一趟,又没死在路上,见我怎么跟见鬼似的。”
      她一张脸吓得煞白:“老爷饶了奴婢吧,太太脏心烂肺干了丑事,跟奴婢真的没关系啊!”
      原来还有比贞节牌坊更可笑的事:我坐在假山上头,听自家的丫鬟告诉我,我老婆被别人睡了。
      薛婉把府里管得严,但她想也没想到,居然还有男子会裹了小脚扎了耳洞,妆作教刺绣的小妇人混进府里头来。他先是攀上了姓马的十四房小妾,又勾搭了第六房姓刘的那个。怕薛婉听见风声,两个妾一合计,借着给主母请安拜寿的名头把人带进了正院,连太太也打成一团。我出门未归,都说薛婉眉低乳高,像是腹中给下了种。男人卷了包袱,带着刘氏跟马氏逃了;现如今全盛京都在看我的笑话。厚道点的,唾骂小妾不知廉耻;有那刻薄的,干脆说我偷人妻妾,妻妾必被人偷,这是因果循环,是遭了报应。
      这话说得我就不服气了——我那十七个小妾都是明媒正娶,不,纳进门的,就算有孝期刚过的小寡妇,但也没谁身上盖着别人的戳啊?我花陵堂堂一个侯爷,成了街头巷尾三流小说的下脚料,真是有伤风化,颜面扫地。

      我盯着一边的凉亭出神。虽说在盛京,可我家这园子就讲究□□通幽。三束藤蔓分别爬上凉亭一角,开着紫色的花。时已盛夏,这叶子是愈发的绿,花却被日头晒得无精打采,有只蜜蜂绕着花嗡嗡地飞,一头撞在柱子上,扑通掉进水里。
      看着那片碧绿碧绿的叶子,我突然特别想知道一件事:薛婉到底是不是怀了。

      正院大门紧紧地闭着。好像很久没开过了,门上都生了锈。门口两株石榴花开得正好,是我去福建前不到一周,她找经年的花匠移栽在此的。当时还是没精打采的一棵,现在养足了精神,开得分外娇艳。
      南花北地种应难,且向船中尽日看。纵使将来眼前死,犹胜抛掷在空栏。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这首诗。
      传言是真的吗?她是半推半就的吗?是愿意的,还是被逼无奈?我待她不好,又贪花好色,她是不是,其实一直都在怨我?
      来迎我的薛婉松松披了件长衫。长衫下的身形出乎我所料;她不仅脸色红润,而且连腰都粗了好几圈。
      我真的好多年没见过她这么自在了。自打进了花府,她吃饭犹如小猫叨鱼;米饭从不超过半碗,甜汤更是从来不沾唇。她拆螃蟹的姿势非常熟练,据说她在娘家的时候特别喜欢吃螃蟹,可我从来没见过她吃过一根以上的蟹腿。
      相反,对于什么方子能养头发,什么膏外敷能使肤色白嫩,什么东西泡酒能保持身材,穿什么颜色的衣裳能衬出一弯细腰,她说得头头是道,堪比锦绣坊的花魁。唉,我又错了,不应该拿花魁和太太相比。
      怔了一下,我说:“你怀孕了。”
      薛婉点点头。
      她右手不自觉地摸着自己还未显怀的肚子,脸上一派淡然之色。
      “我请大夫来看了,这孩子刚满三个月。他给我开了药,可我不想喝。”
      “我嫁给你十三年,没有怀过一个孩子。”她笑起来,抓起我的一只手。“正院这么大啊……这么冷清。”
      “这些年,我夜夜难以安枕,常常睁着眼熬到天明。因为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府里哪个角落灯火大亮,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弹琴唱歌。”
      “作为妻子,我可以不要你的宠爱。你想睡哪个妾,就去睡哪个。如果现在这些都老了,丑了,或者……”她的双眉紧紧皱起来,握着我的手也愈发用力,疼痛顺着交握的根根手指传上来:“或者死了,你大可以再纳新的,或者我帮你挑新的。新的,好的,我一点都不在意,男人都是这样,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娘说,做人妻子,应该温柔和顺,最忌拈酸吃醋。只要拿到丈夫的敬重,就算是功德圆满。”她突然推开我,捂着嘴笑出声来。
      “可是,真的好难啊。”
      “我等一个孩子,等了好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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