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清晖》语璇玑

66、我总有你

　　半夜里果然下起了大雨。

　　江南的女子缠绵，雨也缠绵，一整天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

　　早上起来不过吃了几口清粥就让人撤了下去，吩咐云镜去取杨梅来制茶提神，却被告知杨梅已然过季。

　　听完这个消息我仰天长叹，用杨梅这种时令短的东西来代表囍气，果然不吉利啊，因此垂头丧气的倚着窗子看了一上午的雨。

　　“曹寅李熙手下多名酷吏，勾结县乡中恶霸地痞，专挑人丁单薄的独门小户下手，不过一二两银子，强行买下家中幼女。稍遇反抗，便打砸一通，卷了人扬长而去，再不知所踪。臣治下有一村子，村中一户乃是守节寡母带了女儿幼子靠织补度日，那些人掳了女孩不说，还毁掉家中活计，把幼子打伤丢入河中，逼得寡母也投水自尽。现在各个村中人人自危，敢怒不敢言。”

　　要说这官痞勾结，鱼肉乡里一事，向来最为可恨，尤其欺负的还是没有任何宗族势力，仅靠一点点手工为生的贫寒之家。亏我之前还放话出去，告诫他们所献女子之中千万不要有抢来的，不然难逃惩治。结果这些人毕竟胆大包天，终究还是仗了官势去抢，到底在等待赐婚这个节骨眼上，直接被人捅到了胤礽手里，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留。

　　昨晚胤礽送我回来的时候只是安慰了我，其他并未多说，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晚，气得恨不得连夜把李熙喊来骂一顿。

　　张锦颜，韩锦颜，王锦颜，熊锦颜，姓什么不好，偏偏让我姓李！

　　生完气冷静下来，突然意识到，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我，终于彻底沉沦进了这个时空，对别人家破人亡的愤慨唏嘘，已经开始抵不过我的自身利益。

　　“姑娘要不要下来走动一下？”云镜进来问道，“这江南雨天潮的厉害，姑娘的肩可千万不敢吹着风。”

　　我被她从昨夜的回忆中唤了回来，果然伤口深处有点不舒爽。在京里，即便冬天室内也温暖干燥，这江南，哪怕夏天里也潮湿阴郁，果然不是久留之地。

　　用完晚膳，惦记着昨天提起过的东林党，还是取了本书来看，结果昨夜的信息量太大，我到现在都还没消化掉，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都读不进去。

　　下午胤礽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前发呆，黄枪枪挨着我的身子睡觉，外边下雨它才不会出去。

　　“夫人今天怎么没读书？”一进来，他就露出了一贯从容平和的笑容，坐在了榻上他常坐的那一边。

　　“在想你。”我看着雨帘，文不对题的回答。

　　他一听笑了，看着我沮丧委屈的脸，起身换到了炕桌另外一边，朝我伸了手。我挪了身子到他怀里，他用双臂环住我，我又环住他的双臂，仰头靠在他肩上，一声叹息。

　　“等不及嫁给我了？”他笑着在我耳边轻声问。

　　我撇撇嘴没有回答，一点调笑的心情都没有。

　　“我带了书给你。”静默缠绵了一会，他起身去了外间拿进来一套书，拆出一本对我说道，“是今年新辑的册子。”

　　“什么书？”我打起了点精神，准备接过来，他却眉毛一挑，收到了身后。

　　“本来这些书，出阁之前是万万不该给你看的。只是既然我们昨夜已经一起经历了那样的地方，你就该去读这样的书，明白其中的道理。”他说完笑着把书交到了我手上。

　　本以为开明超前的太子爷拿了金瓶梅给我解闷儿，结果随手一翻就给我看到了一首好诗：

　　遥指钟山树色开，六朝芳草向琼台。
　　一围灯火从天降，万片珊瑚驾海来。

　　这不正是昨晚我们看到的景吗？短短四句，竟然就写尽了当时的盛况，于是终于静下心来，细细品读起这锦簇花团一般的好文章，一时沉迷，竟然连胤礽几时离去都未发觉。

　　江南多才子，水乡出佳人。原来昨夜我们去游玩过的十里秦淮，正与北岸江南贡院比邻，乃是江苏、安徽两省乡试之地。天时地利人和交汇于此，所以历代文人墨客，都曾在此留下各种或香艳或凄美的传奇故事，就连现在在朝为官的不少大人，恐怕高中之前也没少流连此地，时人只当是风流雅事，并不视此为禁忌，所以康熙带了太子去，他又带了我去，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不当之举。

　　一本读下去，从人前的繁华看到背后的黑暗，我很快就明白了为何裳音如此期待能打动我们赎了她出去。当晚是她运气好遇到了我们，五百两银子只是让她弹唱几曲，若是遇到个挥金如土，辣手摧花的恩客，十几年如闺秀一般食金咽玉的生活，不过是给人消遣一晚，第二天就成了一具冰冷残缺的尸体。

　　“奴家苏州人士，渡口上鸨母乃是我生身母亲，曾说过我家祖上姓吴。”

　　第二天用完早膳，我又迫不及待看了起来，读到触目惊心之处，书都被我掐的全是印子。原来有很多女子，并非买来抢来，而是获罪抄家官员的妻女。权利的斗争何其残酷，男人自己身败名裂，身首异处不说，全族女子都要被贬入乐籍，世世代代在这风月场所受人欺辱。

　　这裳音的祖上，应该大有来历，恐怕也曾是前明的书香之家，怪不得她会唱那样的曲。

　　“云镜，去把帐册取来我看看。”

　　康熙身边吃穿不愁，所以明面上给的俸银并不算太多，好在我没有花钱的地方，因此这么多年下来，三五千两还是有的，应该够了。

　　盘算完能救别人的银子，心里踏实多了。只是书再往下看，更恶心的东西出现了，这次两边都是汉人，还是一家亲叔侄。男人的下场自不必说，作为失败者身边的弱女子，胜者都可以想出无数种令人发指的手段对你。

　　那么倘若我终究没能帮胤礽登基，我的结局会是怎样？康熙眼下把我捧得如此之高，到了那时，在咸安宫做个普通妻妾静静陪他会不会都成了奢望？就算那十年里康熙没把我另指别人，等到新皇登基，等待我的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下午胤礽又过来的时候，我正脸色发白的靠在窗前，书和帐册都放在了一边。

　　他安静地坐在榻边看我出神，好一会我才转过头勉强对他笑了一下。

　　“这世上只有成王败寇，哪分什么满人汉人。”说罢我扬起了榻上的书，仔细打量着他俊俏的脸说，“太子爷，你给我看这些书，绝对有私心。”

　　他只是笑也不解释，又朝我伸手拉我到怀里。

　　“折子递上去了？”其实当日被人在织造府外面抓到那么准的时机，我很是自责了一阵，他却安慰我这人命的事情是瞒不住的，也不该瞒，直接交到他手里反而更好处理。

　　“要说起来，还多亏了你。”他平静的点点头，“这次谁都没有收献上来的女子，因此皇阿玛今天这顿骂，底气格外的足。”

　　“哼！”我冷笑一声，气就不打一处出来，作为这整件事的罪魁祸首，他还好意思发脾气，“那曹李两位大人是不是要倒大霉了？”

　　“不过面上训斥几句，等风声过去，抓几个人出来顶罪而已。”他摇摇头又笑着解释，“从来没有一本折子参倒心腹大臣的，除非皇阿玛正好想办他们。”

　　“可我们的事。。。。”我听完想起了山东的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不是亏空所逼，康熙也不会把我的出身落在这里。这一下作为准岳父的李熙被参，风口浪尖上，康熙不仅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还正中了他心意继续吊着我们。

　　“我早知道不会这么顺利。”胤礽起身转到我正面，继续逗我开心，“留在京里的那些人，哪这么容易就让爷抱得美人归。”

　　看着眼前永远信心满满的他，瞬间松了口气，果然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有办法的。

　　“快则明年，慢则后年，我一定要让皇阿玛下明旨同意我娶你。”他在我耳边坚定的说。

　　“怎么说？”我一听他这么肯定，想必是已经有了对策。

　　“昨天皇阿玛发完了火，今天却依旧下旨扩建江宁织造府。”他压低了声音。

　　我紧张的握着他的手，屏息凝视听他往下说，结果他却拿起了我放在一边的帐册。

　　“你想赎她们出去？”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完全明白了我的心思。

　　“嗯，也不知道她们身价多少银子？”

　　他放下帐册又笑着握住了我的手：“锦颜，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可别恼。”

　　“你说，我不恼。”我点点头。

　　“给秦淮河上的花魁脱籍赎身，不过千两银子，纳京里八旗女子，给她们锦衣玉食照顾她父兄高升，更是容易。”说完他勾起我的下巴，年轻骄傲的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锋芒，“唯有娶你，怕是不拿出一千万两银子，别想如意。”

　　“一千万两？”这钱已经超过了我的认知，多的根本无法用月例年俸去衡量了，“太子爷，你这么有钱吗？”

　　“一千万两银子，又不是国家税收，哪怕是我，也要筹措个两三年。”说到具体的，他还是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才承诺我，“最多再熬三年，爷把你从皇阿玛手上赎出去！”

　　“那银子的来路呢？你皇阿玛知道吗？”我听完根本不敢高兴，只小声问他。

　　“隐约是知道的，不赞成，但是也没有办法。”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这几年北边并不算太平，国库里的银子，还要预备着万一兴兵。可皇阿玛又想下江南来玩，回去了怕是停不了多久就要去塞上避暑。”

　　“那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促成他来，诱使他来，让他欲望大开，让曹李两家去国库借更多银子支应，到时候，他就不得不让我拿银子去填这亏空了。”

　　我听完倒吸一口冷气，怪不得他不告诉我背后他都做了什么，光是听完这些他轻描淡写出的打算，我今晚怕是都睡不着觉了。

　　“你就安心读书，万事有我。”说到最后，他看着我被吓得小脸苍白的样子干脆把我抱了起来。

　　此时我紧缩在他怀中，再想起坤宁宫里康熙对我过说的那一番话，就更觉得讽刺了。想着想着，忍不住让他把我放下来，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个段子。结果胤礽看完，指着我骂我不敬，自己却大笑着忍不住又看了第二遍：

　　“娘儿啊，你们每日相见我不拦，一处说话便说话，谈天便谈天，只是不可被他花言巧语，骗了身子去。”

　　“知道了，李公子从不是那般登徒浪子，纨绔少年。”

　　“哼！这世上的负心男人，我没见过八百也遇过一千，任他说什么山盟海誓，夸哪般蜜语甜言，到了最后，不搬出金山银山，休想把你从老身手中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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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7/02/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