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心理咨询实录】》谈雅飞

8、共情

　　半个月后，程绪再次来到了这座海滨心理咨询室的大楼外。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和喻川争吵之后的那天，他明明已经放弃了。

　　可这漫长的15天里，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沙盘里那幅画。自己画出来的那些东西背后会不会隐藏着多年来一直寻找的真相和答案呢？

　　所以，想法再次动摇了。

　　清晨的海边，寥寥无人。程绪望着远方的晴空，一群海鸟高叫着掠过海面，开始了新的觅食活动。

　　就当是为他那天的无礼来给博士道歉好了，那幅沙盘画……其实也并不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不是吗？

　　程绪叩门的手还没有放下去，米博彦已经拉开房门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他人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微笑：“程先生，你终于回来了。”

　　程绪尴尬地放下手，他捏着自己浅蓝色衣袖的一角，声音显得局促：“……博士，我今天来是想跟你道歉。

　　那天我动手，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那样。但是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只是生气喻川那样的话。”

　　米博彦打开走廊的飘窗，听了他的话轻轻笑了笑，也没有说破，顺着程绪搭好的“台阶”很自然地道：“你太客气了，这点事不必放在心上。要说道歉，我也有错。让你们两个人在我面前争执起来，是我的失职。”

　　米博彦邀请程绪进了咨询室，对方上半身的肌肉始终紧绷着，没有要放松的迹象。

　　程绪还是防备着他。

　　米博彦看了他一会儿，主动开口：“我们不做咨询，也还是朋友吧。既然来了就随便聊聊天可以吗？”

　　程绪僵硬抬头，干巴巴道：“可以。”

　　挤出两个字之后，程绪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他实在不擅长和人交流，以前米博彦是他的心理咨询师，程绪还可以向他说些自己的事，可是一旦变成朋友这种角色，他就完全变成了哑巴。

　　米博彦从垒成砖的书案里翻出褐色的文件夹，取下了里面的照片从桌上推过去给他，“你看看这个。”

　　那是他制作的沙盘画的全景照片，程绪讶异米博彦竟然还留着这东西：“博士，你一直都留着？”

　　“是啊。喻川和我说，你一定还会再回到这里，所以要我把照片还有那幅沙盘作品都保留下来。”

　　程绪的目光软了下来，“是他说的……”

　　米博彦道：“我一直很好奇，你这幅画究竟画的是什么？”

　　程绪道：“也没什么，只是普通的生活场景而已。我没想太多，脑海里浮现什么就画什么了。”

　　照片里的画面非常干净，程绪在沙地中间挖开的那条小河的边沿十分平整。每粒沙土都被他仔细归拢拍实贴在沿岸的土地上，河中央纤尘不染。

　　这样细致而注重细节修饰，大概和他父亲多年严苛的教育分不开。然而这幅图拥有着明显的割裂感，程绪选用了山峦、城墙、不同的圈、雨伞等器具，将画面划成了几个泾渭分明的部分。

　　米博彦指着图问：“山峰背后的人是谁？”

　　程绪道：“是我妈妈。我找了她很久，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她。”

　　山峰象征着阻碍与屏障，母亲藏在群山之后恰恰映射出程绪和母亲现在两地相隔，无法相见的状态。

　　“那这里呢？”米博彦点着照片中央偏右侧的区域，“城墙外这个小男孩是你吗？”

　　程绪点头，“是我。”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准确地说，城墙外坐着的这个，还有城墙里执剑的人都是我。可是他们又是不同的我。”

　　“怎么不同了？”

　　“在城墙外，父亲看不到我的地方，我可以看着那座山想妈妈，但是回到城墙里之后，我就必须要拿起手里的剑对着妈妈在的方向，我得表演给父亲看。”

　　城墙象征着程绪的自我保护屏障，他完全放松的时候可以思念母亲，可是面对父亲的时候，正如他之前所讲，父亲的要求是，他要和自己一起恨母亲甚至帮他恨母亲。

　　所以在父亲面前，他要拿起宝剑挥向母亲所在的方向，以此来保护自己。

　　程绪注视着米博彦思考的模样，忽然自嘲地笑了：“我是不是很分裂？

　　他们都说，我两面三刀的，是个多面派，从来都不会有一句真话的。”

　　米博彦道：“你现在说的不就是真话吗？”

　　程绪顿了下，追问：“你相信我？”

　　米博彦看着他认真道：“我相信。”

　　程绪被这突然而至的坦白答案刺激了一下，他脸上刚浮起几分感激的心情，却不知怎么又忽然冷淡下去，“……可是，我不相信你。”

　　米博彦并没生气，他接着道：“你很讨厌自己这样分裂吗？”

　　“是的我讨厌。”程绪斩钉截铁。

　　“可是这种症状曾经保护了你。”

　　话音刚落，程绪缓缓抬眸注视着米博彦澄澈的眼睛，似乎在思考他的话，也在辨别对方有没有骗他。

　　“不是么？”米博彦道：“它保护了你不会因为偷偷思念母亲而受到父亲的责骂。还有你身上其他的症状，那些被你看到并讨厌的特质，它们都曾一次次地保护你不受伤害。

　　这不过是一个正常人在危险环境下做出的应激反应而已。你总说自己做得不够好，可如果我是你的话，也许还做不到你的五分之一。”

　　程绪有些动摇，“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哄我……”

　　“不是，”米博彦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在想你和我说的那些事，如果换做是我自己，是不是也能像你一样独自一个人支撑着走到现在。

　　很遗憾我没能完整地想下去，只是想了一半就已经痛苦得喘不过气了。”

　　米博彦的声音如清泉般缓缓流淌进程绪的心里，那声音里带着博士压抑过后的情感，那声音里有来自于他的痛苦，只是现在多了个人帮他分担。

　　程绪垂眸的瞬间红了眼眶。他很想哭，却又不知道该为谁哭。为自己这么多年以来背负的痛苦而哭，还是为米博彦对他的理解而哭？

　　共情，是打开双方信任之门的钥匙。

　　一个人的痛苦和创伤若是能够被他人理解，这个人便可以真正向他敞开心扉。

　　米博彦道：“我希望你能够接受自己身上的这些‘症状’，慢慢学习和它们共处、慢慢转化它们。因为你不是问题，但你可以解决问题。你也不是创伤，但你可以影响创伤。”

　　程绪犹疑地问：“我真的……可以吗？”

　　米博彦笑着点头，“你可以。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孤军奋战，我会帮你的。你现在对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可不可以用几个词来形容它。”

　　程绪思忖道：“思念和……愧疚。”

　　思念是因为爱，而愧疚来源于自己过去对母亲毫无缘由的恨。

　　米博彦问：“你还恨她吗？”

　　程绪摇头：“不恨了。”

　　“好。”米博彦拿起两个空空的茶盏摆放在程绪面前，道：“请你把你的愧疚和思念分别放进这两个茶盏里。”

　　程绪盯着那茶盏看了一会儿，将心中那份虚无缥缈的思念与愧疚装满了两杯茶盏，“可以了。

　　左边这杯是思念，右边这杯是愧疚。”

　　内部情绪实物化，也称问题外化，是叙事心理治疗法的一个重要环节。

　　这种方法能够让个案平静地与问题对话，在咨询师的帮助下，分清自己与遇到的问题的界限，从而减轻个案心理压力，有机会重新看待自己的问题，积极寻求解决办法进而与问题或情绪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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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叙事治疗方法此处仅作参考，现实治疗请在专业心理咨询师陪同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