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手侠》伍命

102、第一百零一章 终不回

　　替死鬼？齐岳白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外人口中听到这个词，他眸光一暗：“小天是我幽冥楼人，此事也是我幽冥楼家事。鹿手侠，能告诉你这些，是看在离魂剑法认你为主的份上。事已至此，老夫与你已没什么好谈的了。你大可放心，今日过后，无论是幽冥楼还是龙门，都不会再找你麻烦。”说完他就起了身。只是才刚推开门，他就愣住了。江踏白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门外赫然站着一人，一身黑衣肃杀，面色一如既往苍白，三分病气挥之不去。
　　“阿笑怎么来了？”齐岳白对于他的突然出现颇为意外，江踏白也是心头一跳，回想起两人最后道别时无话可说，便别过头不去看他。
　　“进去说吧。”齐笑说着便迈开步子走进了屋，顺便把门带上了。
　　“刚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嗯，”齐笑面上却无讶色，“其实当年龙老大来找你提‘离魂换体’之说时……我便已听到了。”
　　齐岳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扬声，口气十分笃定：“这么说，离魂剑法是你故意拱手送出的！”
　　“我从不信‘离魂换体’之说，”齐笑说着，看了江踏白一眼，“踏白所言，正如我心，我绝不需要谁替我去死。父亲有此念头，是病急乱投医。伤的，也只不过是小天的心罢了。”
　　“阿笑，你可知当初我们为何要收留小天？”齐岳白叹了一声，“你娘自离开故乡之后，身子就孱弱无比，生下了你已是耗尽精力。你自幼体弱，身边没有玩伴，你娘偶然得知小天生辰与你一致，觉得是甚是有缘，便生了怜惜之心，让他拜我为义父。当年得知离魂换体之说，为父一开始也不忍心，毕竟小天，也是为父看着长大的。但这世间哪还能等来这样巧合之事？离魂换体，非要一个同月同日生的人，而他……就好像是为你准备好的一样。为父向来看中他的才能，委以重任，十几年来，他也算在幽冥楼里风风光光。尤其这几年，为父更是对他关怀备至。若他的身子真能为你所用，何尝……不是他最好的归宿？”
　　齐岳白还未说完，齐笑便打断了他：“最好的归宿？父亲可曾问过他是否愿意？”
　　“当年如果没有你娘挑中他，如今他只是幽冥楼里一介无名弟子。是我们给了他现在的体面生活，要他报恩有何错？你娘已经走了，阿笑，为父实在不能再失去你了。”
　　齐笑闻言，面色沉了又沉，良久才道：“死生有命，如非要用此损人之法来逆天改命，倒不如当日就让我随母亲而去。”
　　“阿笑！”齐岳白突然怒喝一声，高高扬起了手，只是手掌在空中颤抖着僵了许久，却始终未能落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你跟小天从来都不是兄弟情深。小天这几年仗着为父的宠爱，在幽冥楼里跋扈横行，也没少挤兑过你。你，你是真好阿！你说这些就为你的凛然大义吗？”
　　“父亲别误会了，我的确跟小天没那么深的交情。离魂换体之事，就算是别人，我也是断然无法接受的。可他是小天，又与旁人不同。在我那几年卧床不起的时候，是他替我陪着你和母亲。这份承欢膝下之情，始终……是我欠他的。”
　　齐岳白听得此话脸色微变，却不置一词。
　　“踏白。”
　　江踏白正呆呆地听着这父子间的对话，这会儿突然听到齐笑喊她，连忙应了一声。
　　“你说你曾在小天房间的暗格里发现有一张纸，上面画了一柄剑，对吗？”
　　“对，”江踏白回忆了一番，“我记得剑身极短，而且画得粗糙。”
　　“是鱼肠剑。”齐岳白突然开了口。
　　“是，”齐笑接过他的话，“当年你们收留小天之前，他又黑又瘦，话也少，但练功勤奋，也因此常被楼里的弟子欺负，身上都是伤。这一柄鱼肠剑，是你给他的第一样兵刃，让他自保。”
　　齐岳白略一沉吟：“这剑的确是当年为父随手给他的，只是他有一次外出办事时弄丢了。为父后来就让人给他重新量身定做，打造了现如今那柄铜伞。那鱼肠剑的图样，他还留着做什么？”
　　“父亲不知，那日小天弄丢了鱼肠剑，在瘴气林里，一个人躲着大哭了一场。我想，他之所以把鱼肠剑的图样画在纸上，藏进暗格里，是为了留个念想。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忘记你与母亲对他的恩情吧。”
　　江踏白听得这话也是一怔，她从没想过齐天会有这层心思，而这层心情，都被齐笑看在眼里。
　　“阿笑是想说，小天感激为父，为父却对他如此不仁不义？”
　　“母亲临去前，惟愿幽冥楼今后永远干净，远离武林纷争。父亲种种行为，却与母亲遗愿相悖。对外，那豪杰会是何等场合，多少江湖名流，世家门派里头的人物在里头，父亲受龙为天蛊惑，联合龙门抢夺剑谱，这是公然挑战江湖秩序，已是落人话柄。对内，父亲要的不是别人，而是你与母亲自小收留的义子……的命。”
　　齐岳白握紧了拳头：“就算为父做这些全是为了你？”
　　“就算全是为了我……”齐笑道，“也请恕我无法认同。”
　　齐岳白面色一沉，未及开口，齐笑便又道：“其实，我今天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跟着小天来的。他此时就在隔壁另一间，恐怕我们的对话，他都听进去了吧。”
　　齐岳白这时方才变了脸色，猛地推开房门到隔壁屋子查看情况。
　　可当他一把推开隔壁房门时，看到的却只是空荡荡的房间，就好似无人来过。唯有地上的茶杯碎片能告诉他，毫无疑问，齐天的确来过。
　　他驻足片刻，别过了视线：“阿笑，回去了。”

　　“踏白？”花闻人的手在她面前挥了又挥，她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花闻人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道：“这儿有一壶酒、一壶茶，酒你丝毫未动，茶却灌了一整壶。这般反常，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
　　江踏白这才将幽冥楼之事说给花闻人听。花闻人听完幽幽一叹：“世上果真有离魂换体之事？”
　　江踏白摸了摸身边的麒麟剑，离魂白身感应到她的想法，便轻轻回应：“若是吾主的心愿，确可为之。”
　　江踏白心里似乎总有种说不出的空落，若是她的心愿，她……
　　“幽冥楼里，现在多半已是一团乱麻了。”花闻人笃定道。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人风风火火进了金莲客栈，脚踝处的银铃声直到她停下来才消停。
　　江踏白与来人一打照面，便面露惊讶：“桔梗姐姐？”此人正是昔日与她联手，杀掉了企图刺杀他们的七玄楼杀手之人，美人楼里的紫衣美人，桔梗。
　　桔梗早就知她在此，因此只笑道：“小混蛋，别来无恙？”说完便忙着跟花闻人汇报：“花公子，如你所想的一样，刚才那个铜伞小子的确是先一步回了幽冥楼。”
　　“齐天果然是先回去了？”
　　“是。只不过……没留多久，又出来了，”桔梗道，“没带什么东西，就骑了匹快马，往城外去了，像是要找帮手的样子。我怕事情有变，便先回来了。”
　　找帮手？再回来报复幽冥楼里那对父子吗？江踏白斟酌着桔梗的话，回想到方才齐岳白与齐笑在天字一号间所言，也不知齐天到底听了多少……这样想着，她突然站了起来，惹得花闻人与桔梗侧目看她。
　　“花花，我去看个究竟。”
　　花闻人眉头一皱：“你当真要插手幽冥楼之事？”
　　“此局本就由我设下，也该由我来见证它的收场。”她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花闻人，以及她自己。
　　这一回，她大大方方在瘴气林前自报家门：“请转告你家楼主，鹿手侠有要事相告。”
　　守门的两人神色惊疑，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率先反应过来，便一溜烟地跑进去通报了。再次回来时，手里还捧着一个小盒子，当下便递给了江踏白：“这是我门秘药，吃下去可防瘴气入体。楼主和左堂主都在主楼等着。”
　　江踏白一把将药吞下，不等守门之人带路，便自行施展身形，朝瘴气林深处飞掠而去，留下那二人在入口处呆若木鸡地看着她的背影。
　　齐笑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天走了。”
　　她知道阿，她就是为这事来的，她想提醒他们小心他去找帮手。可齐笑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把要说的话都吞下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不回来？”江踏白有些不敢相信耳朵。
　　“我们回来时，第一处就去了小天的屋子，里头已经空了。甚至连他的密室我也去看了，仍不见人。唯独……桌上里头放着一封笔墨尤新、却未写完的信，”齐笑掂了掂手中轻飘飘的信纸，继续道，“是小天亲笔，你看看吧。”他说着，将信递给江踏白，江踏白结果一看，原来只有十六个字。
　　养育之恩，非我不报。恩情已断，此生不回。
　　最后一个“回”字写得仓促，后面似乎还想写点什么，只是刚点了一笔，便再没有了。江踏白看着这样的笔触，猜想齐天落笔时的心情，竟不禁心酸起来。
　　“他走时，只带了那把铜伞，”齐笑口气淡然，“父亲你自打动了离魂换体的心思以来，以为对小天越好，就越不亏欠他。他如今知晓你的心思，恐怕是冷透了心肠。”
　　齐岳白沉默良久突然发声：“来人，传我命令，对外公布。就说，幽冥楼右堂主齐天外出游历，不期……归来。”
　　齐笑的眸光几番闪烁，终归平静。
　　就算人走了，这个位置也永远为他留着。
　　江踏白看了一眼齐岳白的倦容，心知他能说出此话，已是在心里做了选择。
　　人人都懂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道理，却总是一面犯错，一面补偿。直到补偿再也填不上错误的沟壑，曾经的身边人都成为记忆里的风流人物，才肯认命，才知这世上，后悔药与人心，是最求不来的两样东西。
　　“齐楼主，”江踏白轻声道，“我有一位故友是未央宫弟子，昔日最得李梨花青睐。紫阳山那一战，我想替她问问你。”
　　曾对义子起了杀心，但最终回头，这样的齐岳白，真会是当年暗算师傅，害她闭关至今的小人吗？
　　“紫阳山一战？”齐岳白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忽然出现了那名女子的音容笑貌。
　　李梨花……真是好久没有再听到这个名字了。
　　“太久了，我已不记得，”他这样道，“若是你那位故友想知道什么，不如亲自问问她师傅。老夫乏了，阿笑，替我送客吧。”
　　江踏白眸光一暗，还想说些什么，可齐岳白却已转身入内，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齐笑送江踏白出去的路上，两人走在瘴气林里，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江踏白突然想起了那天在齐天房中暗格所见，齐笑说的鱼肠剑分明只是其中之一，方才开了口：“齐笑，你实话告诉我，齐天的那些药方和行踪记录是怎么回事？”
　　齐笑看了她一眼：“你猜得不错，那些是小天用来对付我的。从小时候起，尽管他努力地藏起情绪，但我能看出，他十分嫉妒我能得双亲关怀。那些先生开的药方，他总是偷偷把最重要的一味药换掉，他不想让我身体好起来，有精力与他争宠。索性我在跟先生学了点医术之后，也就识破了他的伎俩，只是没有说破罢了。至于那些行踪记录，是我外出时，他派人跟踪我，时不时给我制造点麻烦，让我不能好好地回到幽冥楼。我想，大概对他来说，幽冥楼里最讨厌的人就是我吧。”
　　“那你呢？”
　　“我？”齐笑闻言微微一笑，“我也讨厌他。只不过……他始终是替我做了一个好儿子。这份情我不能忘记。”
　　原来如此。
　　两人说着就走到了瘴气林的出口，齐笑一如当初，面带微笑地比了个请的姿势。
　　到此为止。今后似乎没有要见面的理由了，这不就是她所希望的最好此生不见吗？
　　江踏白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隐隐翻涌的某种情绪，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走了五步有余，她忽然转过了身，看到齐笑竟一直在原地看着她，没有离开。
　　她看进他无波无澜的黑眸里：“你没有话对我说？”
　　他笑了笑，好似初见时一般客气温和：“没有。难道你有？”
　　江踏白咬咬牙：“有！我想问，那个活不过二五的预言，可是真的？”
　　“是。”他大大方方地承认。
　　江踏白很不喜欢看他这样的表情，毫不在意、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她凝视着他，几步来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句说得明明白白：“我认识一个吴老头，他住在京城，平日最爱看医书、炼丹药、研究疑难杂症。”
　　“所以？”
　　“跟我走，”她从未如此认真地看他，“我要你……在他断言你真的活不了之后，再认命。”
　　齐笑平静得让她讨厌的眼底，终于惊起了波澜。一点、两点，狂风暴雨一般，就好像她再靠近一些，就要被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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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完。
作者：作为完美主义者，为了凑成每卷50章的格局，这一章真的字数爆表了。（结果第二卷还是有51章，捶地！）无论如何，能顺利写完第二卷真是泪流满面。实不相瞒，之前设想过让齐笑为了塑料兄弟情出发去找回齐天，跟踏白分开一段时间。后来想想，算了，还是别拆掉这对难得甜了一卷的CP。于是决定让他们第三卷继续携手！（开心吗？）
成年人的世界已经够苦了，能甜就别虐，能吃糖就别啃柠檬。
PS：下周太忙，容我请假一周，顺便构思一下第三卷走向，2019.4.1（周一）恢复更新。一路相随的朋友们，我们愚人节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