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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番外 痴 ...


  •   满眼的红,刺鼻的腥,高墙内被死亡的寂静笼罩。院中仅一活人,着一身黑衣,形如鬼魅,手上拿着一把银白镂霜的长剑静静擦拭,等地上抽搐的人全部气绝变成尸体,他仰头桀桀大笑,转身离去。

      噗地踩到了什么东西,抬起脚来,一只辨不出样子的眼珠血淋淋地挂在鞋底。

      方才笑容满面的人瞬间沉了脸,骂了一句晦气,往回走几步,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找到了最后一个断气的中年男人,脚底碾在那人身上蹭干净了,才换回笑模样,脚步轻快地离开。

      次日栎阳常氏灭门的消息不胫而走,因着杀人挖眼的利器被认出是霜华剑,曾被常家辜负的霜华剑主人瞬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晓星尘”一名再次为人津津乐道,却不是当初霜华一动惊天下的风光。

      真正的凶手倚在晓星尘的棺材旁,对棺材里无辜的尸体嬉笑:“你看他们还是又聋又瞎,这才几天就把你编排成什么样了?”

      他笑他骂,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因为死人并不在乎这些虚名。何况这人连魂魄都散成碎片了。

      年末天冷,两月后义庄中有不速之客到访。来人身形修长,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贴着墙根,薛洋一进屋就往墙角扔了颗石头,漫不经心地说:“是人是鬼都滚出来。”

      待看清了那人面目,薛洋嬉笑道:“我当是谁到别人的地盘来撒野连声招呼都不打,原来是苏公子。金宗主麾下最忠心的狗那也是狗,人和鬼哪个见了我都要讨好几分,狗当然不会跟人打招呼了,怪我想得不周到。”

      苏涉磨了磨牙齿,冷哼一声:“果然是你,薛洋。”

      “是我,当然是我。不是我还能是谁?见到我活着是不是很惊讶?”薛洋仔细身边的动静,觉出附近没有埋伏,拿起桌上的抹布在堂厅的黑棺上擦拭灰尘,擦完了随手把抹布丢回去,问,“金宗主让你来有何贵干啊?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咬着我不放?我现在可没挡着他扬名立万的路了。”

      苏涉脸色极差,却像是忌惮什么,倒没跟薛洋动手,也没骂起来,离薛洋远远的,三言两语说明来意:来这里确实是金光瑶的命令,但不是为了要薛洋的命,只是确认薛洋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苏涉说,当初金光瑶授意苏涉暗中扰乱其他杀手的视线,想给薛洋留一线生机,最后没了薛洋的消息,也只能听天由命。

      “宗主猜你还没死,派我来探个虚实。”

      薛洋嗤笑一声:“当初追杀我的时候谁追得最紧,我可一清二楚,不是怕我死不透才派你出手的吗?现在所有人都以为金宗主把我清理干净了,他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你们又来我面前扮好人,说原先不想要我的命,当我是傻子呢?”

      苏涉正要说话,薛洋一抬手打断他:“不过也用不着解释,反正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换我是他,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还会比他做得还干净。说吧,已经两不相干了又找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但苏涉什么都没说,他此行的任务好像就是确认薛洋是死是活,走前要薛洋好自为之,不要再随意暴露踪迹。

      薛洋伸了个懒腰,叫住他:“金宗主想要什么,让他自己来说。我也有东西要跟他要。”

      又过两月,薛洋在义庄见到了金光瑶。他装束很低调,身上不是金氏那身惹人侧目的金星雪浪袍,而是一套毫不起眼的暗蓝常服,听见主人越走越近,他背着手转过身,微微一笑:“成美,好久不见。”

      觅食归来的薛洋舔了舔后槽牙,瞥了一眼金光瑶身旁的黑棺,看也不看立在墙边待命的苏涉,大摇大摆地走到桌边坐下,放了菜篮拿出一只苹果,问:“吃不吃?”

      “我就不跟你抢了。”金光瑶站在原处看他娴熟地削兔子苹果,眉眼弯弯道,“成美瞒得紧,还活着也不来见我,害我偷偷烧了好几年的纸钱,也不知道都给哪个孤魂野鬼收去了。”

      薛洋知道金光瑶胡邹乱造张口就来,对他的话一向只听一半,拊掌大笑:“你怕什么,你该烧纸钱的人还少吗?只怕一人一张都抢不过来!”

      苹果已经削完了,薛洋吃了一块,匕首在掌中转了几下,忽然飞掷出去,金光瑶未出剑,苏涉已经冲出来格挡,挑下那柄匕首,扬剑怒道:“薛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刚落,厅中刮过一阵罡风,苏涉猛一转身,躲过身后来人的致命一击,手臂还是被刺了一剑。他正要迎战,却被一把揪起衣领往院中扔去,重重摔落在地,爬站不起。

      金光瑶退了几步,看着眼前黑色道袍背插拂尘的“人”,惊诧道:“这是……宋子琛宋道长?他这是……”

      “被我炼成凶尸了。”薛洋打了个响指,让宋岚到墙边站着,“要是鬼将军在这儿,让他们打一架,说不定谁赢呢。”

      他洋洋得意,走到方才苏涉站的位置,用衣袖把棺盖上溅到的血迹擦拭干净,又对金光瑶笑眯眯:“修为高深的人炼成凶尸可真是事半功倍,好用极了。特别是他还记得自己是人的时候发生过什么,恨我又不得不听我的命令,让他往东他不能往西,让他杀人他就得杀人,有意思,实在有意思。”

      金光瑶离那棺木站远了几步,笑:“成美习有所成,恭喜。”

      薛洋心情原是好的,听见金光瑶这么叫他又拉了脸,淡淡道:“别这么叫我,恶心死了。”

      金光瑶嘴角弧度不变,扫一眼薛洋身后的黑棺,斟酌着问:“你把宋道长炼成凶尸,又用了霜华剑……我猜,如果这棺材不是空的,里边躺着的……是晓星尘道长吧?你这是要把他也炼成凶尸?”

      薛洋撩起眼皮,皮笑肉不笑:“怎么?不行?”

      金光瑶一愣:“哪里。这两人不肯到金氏当客卿,到头来被你收归己用,是你的本事,你说行便是行。”

      薛洋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自言自语重复:“当然,我说行就行。”

      苏涉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站回金光瑶身后待命,他伤势不重,揉着胸口咳了两声,金光瑶给了他一颗丹药,转回头对薛洋说:“你让我来,是需要我做什么?”

      薛洋打量了他一番,笑:“该是我问金宗主,这都好几年了,还追着不放,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金光瑶看着他说:“我如今什么都不缺了,只是想探望老朋友,这才来了。”

      他看起来很是诚恳,但薛洋不吃这一套,转转眼珠问他:“哦?什么都不缺?”

      金光瑶两手一摊:“那你说说,我还缺什么?比如……”

      “比如——”薛洋开门见山,“阴虎符?”

      金光瑶面不改色:“阴虎符早已失落,就算还在世,也是难以操纵错漏百出的残次品,得到它的人还会成众矢之的,万不可拿此等凶物开玩笑。”

      薛洋道:“这么说来,金宗主当真和你那便宜爹不一样了?也是,金宗主高风亮节,做些坏事也全是忍辱负重逼不得已,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当然要做个表率,既要杀我这样的恶人,又要建那劳什子瞭望台一边监视一边施恩,这才当的起仙督的名号,是不是?”

      “这就实在折煞我了。”金光瑶面带惭色,“你如今这样生分,说来还是我多有亏欠。有什么我能做的,愿为代劳。”

      薛洋懒得跟金光瑶兜圈子,但他确实有自己难得做的事,也就没客气,直接跟金光瑶伸了手。

      第二次见面在一个月后,离义城不远的一个破败宅邸。月色皎皎,金光瑶在院中石桌旁站着,薛洋姗姗来迟,站定后随手翻看金光瑶带来的东西,是他要的禁书孤本和仙草灵器。不痛不痒地寒暄几句,薛洋见金光瑶没提自己拿什么东西交换,便拿了孝敬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金光瑶忽然说:“我看你要的那些东西……是谁的魂魄受了损,你要补魂?”

      薛洋横了他一眼,金光瑶像没察觉到危险似的,又说:“难不成是那棺里的晓星尘道长?你把人杀了,还碎了他的魂魄,现在要补魂是……”

      “谁说是我杀了他?”薛洋冷笑,“他自杀,自散魂魄,我可没动手。”

      金光瑶脑子一转就猜到关键:“发生了什么才把人逼到这地步?”

      薛洋提着东西要走,金光瑶又道:“那宋道长又是……”

      “晓星尘杀的。”薛洋走不掉,转过身笑眯眯地跟金光瑶讲故事,“那把霜华剑真是斩妖除魔的好剑,宋岚中了尸毒粉它也铁面无私不留情面,晓星尘一剑从宋岚心口捅过去,血溅了一地。宋岚舌头被我割了说不出话,跪在地上不能相认的样子要多惨有多惨。晓星尘瞎了,到死才知道被我愚弄,知道自己亲手杀了他的好朋友,杀了许许多多无辜的人,最后干脆把自己也杀了。什么明月清风傲雪凌霜,也不过如此。”

      金光瑶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摇头叹气:“晓星尘道长这样的人物,被你陷害落魄至此,又被这般玩弄,这真是……”

      薛洋冷笑几声,再没兴致,转身走人。

      “成美,你如今大费周章要补魂,是后悔了?”

      “闭嘴。”薛洋说,“我从不后悔。”

      金光瑶道:“那就好。我看那上头写的法子都又悬又险,若只是想把那两个人踩在脚下,报复先前他们打压你的事,有宋道长这具凶尸,晓道长魂飞魄散,也够你消气了,不必冒险做那其他……”

      “谁说够了?”薛洋阴笑一声,“我要报复谁,就是要他死都不得安宁,入了地狱我都拉回来叫他每一缕精魂都后悔招惹我。”

      金光瑶古怪地笑了下:“是吗?”

      薛洋不再纠缠,径直离开。

      这之后金光瑶又来过两次,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义城城内唯一一家酒楼。那是晓星尘死后第五年,薛洋还是没能把晓星尘的魂魄补起来,他把大半灵力用于维持晓星尘的肉身不坏,此外潜心钻研鬼道,用心至极几乎走火入魔。他杀了很多人,把死去的人的魂魄拍碎,再用禁术补魂,但就连那些七零八碎的魂魄都疯狂想要抓住一线生机,晓星尘的散魂也始终沉寂于锁灵囊内,悄无声息毫无反应,并且一日比一日暗淡。薛洋把锁灵囊放在心口护着,都怕呼吸太重把那几缕散魂碰得更碎。

      金光瑶几年下来已是声名远扬的仙督,薛洋却还是行事疯癫的恶徒,两人对坐桌前,苏涉坐在金光瑶身边。薛洋是蒙着双眼走进城来的,他扮晓星尘出神入化,进了酒楼跟人说话甚是有礼,店小二很瘦小,听声音甚至还有些稚气,见薛洋眼睛不能视物,走在他前面带他上楼,帮他开了包间的门又给他看座,把茶杯放到薛洋手边才退出去。

      薛洋一直很温和地笑着,这笑容在熟悉他的人看来很是古怪,但他旁若无人地演,直到小二把门关好,他才把蒙眼的绷带摘了,便露出一双煜煜生辉的眸,眼神高傲执拗得仿佛什么都打不垮他,可金光瑶只与他对视一瞬,就觉得眼前人已到了穷途末路。

      金光瑶也许终是不忍他自欺欺人,摇头苦笑着问他:“成美,你看看你这样……早知有朝一日会为情所困至此,当初何必捉弄那明月清风?”

      “说了别这么叫我!”薛洋做出呕吐的样子,“什么为情所困,你恶不恶心?”

      金光瑶给薛洋斟了茶,没再他触霉头。

      薛洋却不知道被戳到了什么痛处,神神叨叨地骂:“为情所困?笑话。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情爱,只有傻子才被这种东西绊住手脚。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不如想想要是你做的那些事被泽芜君知道了,他还会不会正眼看你。说不定到时候第一个要杀你的就是他,别管你为他掏心掏肺做了多少,人家会当回事吗?到时候你再后悔,都没人可怜你。”

      金光瑶面上笑容一直未变,说:“我不会后悔。”

      “不会后悔?你确定?金光瑶,蓝曦臣他们那样的人,眼里容不得我们这些罪人,等你被拉到世人面前审判,你再看看那些人,你确定不会后悔自己没先下手为强?你一厢情愿,还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你的,要是被人知道你的心思,你猜,蓝曦臣会不会也对你说一句‘恶心’?我真期待看到你悔不当初的样子……”

      “我不会后悔。”金光瑶仍是那副表情,笑得温和无害,“他对我如何不需要别人评说,就算日后反目我也毫无怨言,我伤他才是后悔。”

      薛洋嗤笑:“我不信。你连自己的老子儿子都杀,忌惮一个泽芜君?”

      金光瑶一点都不恼,摊手道:“我不是忌惮二哥,我是忌惮我自己。这世上偏生有人要长成心头肉的样子,我也没办法。心头肉须得好生呵护,否则伤了疼的是自己。”

      薛洋一阵恶寒,夸张地搓了搓手臂:“你越来越肉麻了,我刚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走了。”

      金光瑶站起来掸了掸衣服,跟着走过去,道:“金氏如日中天,有太多双眼睛盯着我,我以后恐怕不能再跟你见面了。”

      薛洋手上抓着一团绷带,无所谓地摆摆手:“我也不想见到你。”

      金光瑶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背影,沉声道:“你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吧。你这样不管不顾的,要是被人认出来……你觉得有几个人见到你不会直接杀了你,而是把你带到金麟台去审判?清醒一点,天底下这么天真的可只有一个人,那人现在躺在棺材里,活不过来了……”

      金光瑶话音未落,薛洋已经掉头逼近,降灾出鞘抵在金光瑶脖子上。一旁苏涉脸色骤变,金光瑶腰抵桌沿,对苏涉抬手让他不要动,眼睛还看着薛洋,笑眯眯地问:“成美这是什么意思?”

      薛洋眼神阴沉得可怕,他咬牙冷冷道:“你还是这么让人讨厌。这种话再让我听到第二次,我让你也尝尝神魂俱碎的滋味。”

      金光瑶连忙陪笑脸:“别冲动,我不说就是了。以后恐怕也没机会说给你听了,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悯善。”

      薛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搡他一把转身走人。他出了门正撞上小二上楼续茶,两人没来得及对视,薛洋一脚把这引他上楼的瘦小子踹到地上,茶水泼出来烫得小孩儿滚在地上滋哇乱叫,薛洋看也不看下楼离开了。

      金光瑶揉揉脖子,慢慢悠悠整理被压皱的衣襟,在薛洋摔门之后笑着对苏涉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人就是这么可怜悲惨,悯善你可不要学他。”

      薛洋出了酒楼直奔义庄,他回来得突然,义庄内传来一阵仓促逃窜的竹竿声,薛洋和以往一样当听不见,背靠黑棺席地而坐。

      坐到月色探进堂内,薛洋觉得腿有些麻了,起来点了灯,又到棺材旁站了一会儿。他向棺盖伸出手,又收回,灯焰闪了一下,他警觉地抬眼看过去,须臾又放松下来。

      薛洋还是掀开了棺盖。

      棺材里躺着的人双手交叠怀抱拂尘,凹陷的眼窝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绷带,面容俊秀而清瘦,唇色和脸色一样惨淡。他很年轻,并且是这么年轻,比现在的薛洋还要年轻好几岁,很爱笑,哪怕他短短的人生中受了极多苦难磋磨,也是笑脸多过愁眉。但是他生前最后一刻,脸上爬满血泪一片灰败,身上没受什么伤却痛苦到了极点,绝望到横剑自刎。

      “为情所困?对你这种不堪一击的蠢货……”

      薛洋说不出话了。

      他没有碰晓星尘,沉着脸把棺材盖好,一步步往外走。

      他叫来宋岚,羞辱了几句,宋岚无法反击也给不出太多反应,已经被操控的凶尸是注定要听从主人命令的,没了舌头,宋岚连还嘴斥骂都成奢望。

      薛洋自言自语得无趣,打发走了宋岚,心想虽然晓星尘的舌头没割,但他本来就嘴笨不会骂人,要是把他做成凶尸,逗起来估计也没多少意思。

      把晓星尘做成一令一动不会反抗的凶尸……薛洋忽然懵了一瞬,他想:这还是晓星尘吗?

      薛洋面若寒霜,为自己的犹豫感到不满,但他还是在心里自问了几句:晓星尘听不听话真的这么重要吗?如果不需要晓星尘听话,那自己这么大费周章要补魂炼尸又是为了什么?

      他想不通,只知道自己就是受不了晓星尘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的样子。

      薛洋摸到袖中的阴虎符,冷静了一会儿,抬起步子往义城而去。

      夜里起了雾,城中人早已歇息,偶有几家关了门的店铺还点着灯火,街道很是冷清。

      薛洋不缺钱,但他在这义城吃喝从不付钱,以前晓星尘还在,会补银两,现在薛洋霸王餐吃得多了,夔州恶霸成了义城恶霸,做生意的谁都避着他,躲不过的只能认栽。有时候他扮成晓星尘的样子上街来,会付钱,那些人早年见过晓星尘跟薛洋走在一起,居然也没认出他来,还把他当成真的晓星尘,小声控诉薛洋的恶劣行径。

      入城第二个巷口支着一个小棚,白天的时候刘家老头和老伴会推个小推车来此处摆摊卖汤圆,他们家的汤很甜,薛洋来这里吃过好几次白食。前面的布庄物美价廉,晓星尘在那里给阿箐买过衣裳。再走几步就要到开集市摆路边摊的地方,卖鬼脸面具的人脸上都是疤长得比面具还难看,杀猪的一身横肉满脸凶相却是个怕老婆的耙耳朵,包子铺的大孙子满月那天在城里免费发了一百个包子,阿箐抢了三个回义庄,现在这大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薛洋在义城边上住了八年有余,早对此处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走得通。夜已深,他在空旷的街上走了一圈,遇到一只跛脚的老狗,那狗站在路中间冲薛洋狂吠,薛洋一剑下去让它身首分离,踩着血洼往前走。

      南北两头的城门忽然被砸开,薛洋含服了一粒丹丸,从怀里抽出一张蒙面巾系在脸上,抛玩着手中的阴虎符,边走边吹起口哨。

      离城门最近的第一户人家被撞开了门,走尸发出嘶吼声走进屋内。那是个三口之家,小孩子下个月就要去学堂拜夫子了,现在还要赖着跟父母一起睡,就睡在父母中间。他的母亲心灵手巧,给他做了一只小书包,在上面绣了一片宽大饱满的荷叶,叶上还蹲着一只青蛙,青蛙刚绣到腮帮处,用不了两天就能绣好,到时候洗干净了挂出来,路过的孩童都要艳羡。

      第二户门也破开了,那里住着一个霜居的老妪,她在睡梦中听见去世十年的丈夫叫她起床关门,她翻了个身,像刚成亲那年,对着丈夫撒娇要他抱抱自己才下床。

      第三扇门从里面打开,披着外衣的中年男人打了个呵欠出来看动静,他没来得及让屋里喊爹爹的小女儿藏好,扑到他面前的走尸已经自爆,兜头盖脸的尸毒粉把他呛得跪倒在地,他到死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四家、第五家……南北两头的走尸即将汇合,渐渐有人家亮起惶惶的灯火,人声嘈杂起来,有嗒嗒的竹竿声从街头响到街尾,慌乱又急切地做着无用功。薛洋站在城中央,踢飞了一块碎瓦,绊倒了一个笨重的走尸,他哈哈大笑蹬着一个走尸的肩膀跃上屋檐,居高临下微笑着看被困城中的人满街逃窜,听他们惨叫呼号。

      口哨声一直没断,很轻快的调子,被薛洋吹出来,成了诡异的催命曲。

      这场屠戮来得突然,义城中多少人尚在黑甜乡,又有多少人绝望中跪天跪地拜神佛,都无一幸免成了薛洋手中亡魂。

      薛洋玩了一会儿觉得腻了,又回到义庄,霜华剑倒在地上嗡嗡作响发出异光,但它的主人睡得太沉,再也不会理它了。

      “他不理你,我理你。”薛洋笑着用足尖一挑,把霜华带到手上。

      “道长,我又要拿你的剑去除走尸了。哦,不对,现在也许还有几个能用解药救过来的人?”薛洋说,“你要是现在醒过来,还能帮他们求求情,说不定我会答应你,救他们一命。”

      道长没有醒来。

      薛洋提着霜华剑扬长而去。走出老远,他忽然疯了似的挥着霜华剑在地上狠狠砍了几刀,路边的树险些被拦腰斩断。

      他提着剑怒不可遏冲回义庄,一脚踢翻了遮住晓星尘的棺盖,用霜华剑指着晓星尘,狠声问:“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你死了,世上少一个好人,我这个恶人却还活着,拿着你的剑,扮成你的样子为非作歹,谁都奈何不了我!晓星尘,你就是个笑话!”

      没有人回应他,这义庄只有薛洋一个人自说自话,安静得让人受不了。

      薛洋把剑高高举起,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把晓星尘碎尸万段,让他有朝一日突然想回来了,也没地方可回。

      可是死人又哪里还能回来呢?

      利剑坠地,霜华蒙尘,薛洋抖着手把那只锁灵囊小心翼翼地放到晓星尘胸膛上,向棺材里探进半个身子。他的脸离晓星尘的脸很近很近,近得鼻尖快要相触,他也探不到道长一星半点的生气。

      他静静地凝视晓星尘,尽管死去已久,晓星尘的皮肤仍然有弹性,如果不是身体太冷太冰,他与睡着的人没什么两样。

      他的眼窝没有眼珠填充,是两个凹陷的空洞。这双眼是晓星尘自己剜去的,为了偿还薛洋造下的孽障。

      他失去了双眼,放弃名望和前程,最后丧命在薛洋眼前。该是痛极了,痛到无法承受,才一死了之——薛洋第一次想到别人也会痛。

      晓星尘不适合这恶人横行的世道,他更适合……适合被捧在神坛上。薛洋看着晓星尘俊秀文雅的脸庞,想,如果神坛上的是晓星尘,那即便要薛洋伸手抬他一把,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但实际上,就是薛洋亲手把晓星尘摁进泥潭,踩在脚底,是他让这谪仙自散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有水珠坠砸在晓星尘脸上,薛洋伸手去擦,擦掉了一滴又落下两滴,根本擦不完,薛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眼泪。

      薛洋猛地直起腰,起身太快以至于站不稳跌坐在地,他脑中嗡嗡作响,半天回不过神。

      怎么会痛呢?薛洋捂着心口窒息颤抖,他没有心,怎么会痛呢?大概是……病了罢?是病了,只是病了,再过一阵就好了,等晓星尘的魂魄重新回到他的身体,就好了。

      薛洋伏在地上,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他慢慢爬起来,把那只锁灵囊收回怀中,又取出一颗微微发黑的糖来,盯了一会儿,扭头向外,看到天刚蒙蒙亮。

      又过三年,义城来了一群客人。这群客人里多是一些年轻的世家子弟,其中一人一进城就吹了一段古怪的笛音。

      这时的义城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死城,处处只有行尸走肉,薛洋每天过家家一样让走尸们做生前会做的事,有时让他们互相残杀,有时让他们出去找仙草。阴虎符经过几次修复,虽然威力不如原件,也足够薛洋操纵成百上千的走尸去刺探引诱敌人。

      薛洋从听到有人吹笛就觉得不对,后来一琢磨,决定亲自出马探个究竟。他取出绷带熟练地绑到眼睛上,使出了拿手绝活——假扮晓星尘。

      薛洋让走尸引走蓝忘机,喝下了那碗令人反胃的糯米粥,操纵宋岚,极其敬业地演了一出好戏,他用一群小孩子做人质,威胁魏无羡——吹笛人果然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连被挫骨扬灰的魏无羡都活了,修补晓星尘这点残魂又算得了什么?薛洋满怀希望地把那只锁灵囊拿出来,可魏无羡只看了两眼就说:没法救。

      薛洋这几年已经丧心病狂,魏无羡说的什么没有求生的欲望,生前受了极痛苦的折磨,自杀不愿意再回到这世上……薛洋都听不进去。他不管晓星尘是怎么死的,他只要晓星尘的魂魄补全回到那人的身体里。

      没和魏无羡争出个输赢,蓝忘机赶来救场,薛洋被拖住了手脚,眼睁睁看着魏无羡溜之大吉,恨得牙痒。薛洋起步晚,但是什么他都学,也学得很快,又下得了狠手,加上有浓雾的庇护,竟抗住了蓝忘机一波波的攻击。

      但含光君还是含光君,薛洋没多久就负伤吃力。他本可以逃,像金光瑶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还有那么多张传送符,耗一点灵力就能逃之夭夭,谁都找不着——可霜华剑被蓝忘机挑了去,薛洋就走不了了。

      薛洋心中急躁懊恼,这时锁灵囊也被勾走,他几乎疯魔,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后路。正巧魏无羡突然回来,一回来就带着薛洋必死的怒气为蓝忘机助力,而薛洋明知他在激自己出声暴露位置,听到魏无羡的话还是要还嘴。

      “笑,你笑吧。笑死你也拼不齐晓星尘的残魂。人家恶心透了你,你还非要拉他回来一起玩游戏。”

      不是玩游戏……滚……

      “那你巴巴地跪下来求我帮你修复他的魂魄是想干什么。”

      闭嘴闭嘴闭嘴!

      “你到底是为什么去杀常萍,你自己心里清楚。”

      薛洋吼出声来:“那你倒是说说,我心里清楚什么?我清楚什么?!”

      他声嘶力竭,不知道是在质问魏无羡,还是在质问自己。

      魏无羡偏要说话:“你杀便杀了,为什么偏偏要用代表‘惩罚’的凌迟之刑?如果你是为自己复仇,为什么偏偏要用霜华而不是用你的降灾?为什么偏偏还要挖掉常萍的眼睛让他变成和晓星尘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谁来告诉他为什么?!

      “你的确是在复仇。可你究竟是在为谁复仇?可笑。如果你真想复仇,最应该被千刀万剐凌迟的就是你自己!”

      薛洋再也忍不下去,飞掷出两个刺颅钉,没打中,他狂笑了一会儿,胸腹伤口涌血,薛洋止声,没再搭理魏无羡。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锁灵囊上,那里面的魂魄本就脆弱至极,蓝忘机没轻没重,再碰碎了怎么办?还有霜华剑也不能落到这些人手里。霜华剑和锁灵囊,丢了哪一个都不行。

      薛洋计较着自己还有多少筹码可以用,正打算用阴虎符招走尸扰乱蓝忘机的视线,没想到阿箐竟敢追在他身后给蓝忘机指路。

      对付一个蓝忘机已经是焦头烂额,如今阿箐也出来搅和,薛洋腹背受敌便更加吃力。他流了太多血,已经开始晕眩,可锁灵囊和霜华剑还在蓝忘机手里,薛洋还不能倒下。

      蓝忘机越逼越紧,薛洋黔驴技穷,只想快点把被抢走的东西夺回来,还有义庄里的晓星尘的尸身,他也要带走,离开这义城到别处过活,之后要做什么再慢慢想。夷陵老祖救不了,那薛洋就自己救,他自信可以做到最好,可以超越夷陵老祖,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再过几年,再不济就十年二十年,他一定能把晓星尘拽回来。

      竹竿声跟在身后阴魂不散,薛洋眼底泛红染上杀意。

      薛洋一直知道阿箐想要他的命,只是一个孤魂野鬼根本威胁不了他,有时候吓吓阿箐,还能给寡淡的日子添点乐趣。可放阿箐在这义城撒野,也惯得她嚣张,既然她连被捏碎魂魄都不怕,那也怪不得薛洋动手。

      晓星尘还没有醒过来,谁死薛洋都不能死!

      符篆拍出,阿箐终于安静了,薛洋却被刺穿了胸腔,他口中止不住地喷出鲜血,满身都是铁锈味。

      呼吸都能让人痛得走不动路,可薛洋强撑着向蓝忘机扑过去,怒吼咆哮:“给我!”

      可是没用,薛洋只能眼睁睁看着蓝忘机带着霜华剑和锁灵囊后退,再一剑挥下,紧接着薛洋攥着最后一颗糖的左臂也被斩断了。

      到这一刻,他曾拥有的一切都彻底地离他而去了。

      剧痛很快变成了麻木,薛洋双膝重重落地,他听见利剑划破雾瘴的声音,避尘剑冲着自己的脖颈砍来,可他已经没力气去躲,连抬起头再找一找锁灵囊都做不到了。

      千钧一发之际,薛洋身旁亮起了传送符的蓝色咒火,他顾不上来人是谁,只在口中无声重复:“还给我……”

      还给我,把我所有的信念和希望、把我的全部还给我。

      没人听见薛洋说了什么,薛洋也不需要被人听见。

      酝酿了八年的痛和悔在胸腔中汹涌翻腾,薛洋临死前回忆起了晓星尘身陨那天的情状,回忆起魏无羡的诘问,忽然想到了一个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在意晓星尘的死的答案,不是不甘心,不是没玩够——是痛失所爱。

      金光瑶是怎么说的?心头肉须得好生呵护,否则伤了疼的是自己。

      晓星尘不是他心尖的一块肉,晓星尘就是他的心脏,没有晓星尘,薛洋就再活不成人样了。

      原来这八年折磨他的是这个。

      薛洋恍然大悟:看来“情”这东西确实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发作起来滋味这么不好受。要是早知道自己会在一个情字上栽这么大的跟头,他一定……一定要早一点,再早一点,尝到这滋味。痛是痛,可知道痛了才觉得自己活过。晓星尘是那个让薛洋觉得自己真实地活过的人。

      要是能亲口告诉晓星尘就好了,哪怕听他再说一句恶心都是好的,反正他本来就是这样从骨髓坏起的恶心的人。

      可是没时间了。

      薛洋呕出一口血,眼前一片蓝白的光,他留不住霜华剑,抢不回锁灵囊,又弄丢了最后一颗糖,在自己死了八年之后才知道自己是活过的,现在才清醒实在太晚了。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会怎样呢?

      薛洋睁眼,茫然地站在被尸毒粉荼毒过的村庄中,失去舌头的村民们正向他磕头求饶。他听见心中千呼万唤的足音踏空而来,回过头,盲眼道长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白衣胜雪,衣袂飘飘,是任何人都不得羞辱践踏的模样。

      空洞了八年的心脏再度被填满,薛洋手快于脑拦下那把纤尘不染的霜华剑,他压低声音,问晓星尘:“道长,如今是何年月?”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痴】这一个番外,《星沉大海》在我心里已经完整了。纯个人感受调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句。
    从最新完成的【痴】说起,这篇万字番从头一路刀到尾,算是扩写原著,把薛洋重生前的那八年臆想了一下,关于《星沉大海》前文薛洋“忠犬”“卑微”的ooc的理由都在这篇番外里。《星沉大海》这篇文是建立在薛洋迷途知返的基础上写的,如果薛洋无论如何都不肯有所改变,重来再多次我也没法写出HE。
    因为是从薛洋视角出发,番外有个没写出来的私设,是阴虎符的问题。设定金光瑶不问薛洋要阴虎符也不多打探的原因,一是阴虎符还不够稳定,放在薛洋这里继续修复比拿在手里保险得多,二是金光瑶前期地位尚稳确实不需要阴虎符。(文里留白了在这里提一嘴
    关于恶友,我觉得这两个人都很自私也很复杂,待在一起臭味相投但不会为对方两肋插刀,不损己的情况下随手帮一把,有威胁的时候说散就散不纠结,利益大于感情,双方也都看得开,肝胆相照是不存在的,但是也会有很微妙的互相关照的时候,怎么理解就怎么写了,最大的问题是笔力不足表述不清,这是硬伤我暂时救不动还请见谅(抱拳)
    以及个人认为薛洋和金光瑶最大的不同在于金光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能为之拼尽全力,哪怕最后得到了才发现这不是自己最想要的结果,他也始终有个奔头,可是薛洋给我的感觉就是他从头至尾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他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苏涉和薛洋在原著也就义城传送符那里同过框,我是觉得这两个人一个自卑敏感藏在暗处当忠犬,一个年少轻狂又自傲张扬,平时应该也没太多交集,有交集的时候大概不太对盘爱搭不理,也许会看在金光瑶的面子上和平共处,公事公办,哎呀反正都是自己瞎揣测瞎写一通,凑合看吧(叹气)
    关于两个主角的内容,吾日三省吾身:不抹黑不洗白不拉踩。
    我不想写一个一条道走到黑不知悔改的薛洋,也不想写改邪归正磨平棱角的薛洋,我想要他狠辣要他残忍要他不顾一切,也想要他笨拙要他温柔要他小心翼翼,他对所有人铁石心肠但要对心上人真心相待。同样的,我不想写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过于神化的晓星尘,也不想写沉溺情爱失去自我的晓星尘,我想保留他的纯善他的正直他的随遇而安,也想写出他的胆怯他的脆弱他的犹豫不决,他胸怀天下菩萨心肠但也有藏拙护短的私心。
    两个独立有主见的人格相遇,任何一方单方面的付出和跪舔都是不合理的,善恶是非观念截然相反但是又都一样的不惧世俗外物约束,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碰撞出的最原始的火花是这对cp在我眼里最迷人的地方,不需要多余的修饰,我只要写他们会怎样就足够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写出我想表达的万分之一。
    因为设定薛洋单方重生,《星沉大海》几乎都是主攻视角,又因为两个人性格的不同,文里薛洋个人感情表达得很强烈,心理活动相对来说比较直白,晓星尘的部分则含蓄克制,我只在很少的认为必需的地方直写晓星尘的内心活动,主要还是依靠他的所做所言来表达他的感情,两个人的把握都有难度,晓星尘的难度更大一点,写他的时候一会儿担心用力过猛一会儿又怕下笔太轻,一直很忐忑,但是看到一些反馈,感觉自己想表达的一部分东西确实传达到了,真的非常非常惊喜。
    同人不可能一点ooc都没有,我没办法还原全部,只能尽力还原我心里的故事,还原我看到的他们,有些时候心里想的是90,写出来只能表达到75,每个人看到的又是70、50、60、45这样参差不齐的内容,如果某一瞬间和大家产生了共鸣,那实在是我的荣幸。
    其他也没啥说的了,都在文里。
    谢谢你们来看我的文,感谢喜欢感谢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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