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一栋楼之后》予渔

2、遗产

　　林溪出警察局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了。

　　六点是城市醒来的时间。

　　青榆市是个三四线小城市，总人口加起来不到百万，生活节奏自然不像大城市那般紧迫，除了早起的清洁工，此时路边几乎看不见行人。

　　“来两个煎饼，不放生菜！”
　　天还是半亮，煎饼摊的摊主打着呵欠刚出摊，便见到摊子前蹲来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是来看天师堂的吧？可不巧，天师堂每周一修整，你要明天才能上山了……”
　　为了赶走困意，摊主一边煎饼，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姑娘聊着天。摊主说的是当地方言，老人家一辈子没出过青榆市，唠叨的无非是青榆市几十年来的市井奇闻，一般年轻人都不耐烦听这些，然而眼前的小姑娘却听得极为认真。

　　做好了一个煎饼后，老人熟练地给煎饼套了一个纸袋，粗糙的黄纸袋上头印着一个红色的火焰般的图腾。

　　“这是我专门让我孙子找人印上去的！能驱邪祟，保平安！”看到小姑娘的视线落在那个图腾上，老人带着几分卖弄般笑了起来。“大家都听过天师堂的名声，但只有我们青榆市当地人才知道，天师堂的弟子入门之前都会在身上纹一个火焰印记。这火可不是一般的火，是传说之中的渡火，传闻中仙人虞期成仙的时候就是在渡火之中烧了八十一天，差点折在了渡火之中……”

　　小姑娘笑着听老人说完，软声道了谢。“多谢您！我小时候其实是在这里长大的，不过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如今听您说话就觉得亲切。”

　　小姑娘声音轻快，眼神诚恳，极大地弥补了摊主王婆卖瓜的尴尬，摊主越看她便越觉得喜欢。

　　“算我送你接风的!”摊主私下给小姑娘另外一个煎饼多加了一个鸡蛋，看小姑娘掏出一张大额整钞，摊主懒得找钱，大手一挥，索性没有要小姑娘的钱。

　　“谢谢您嘞！”小姑娘眉眼弯弯，认真地道了谢，接过煎饼啃完，又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袋豆浆。

　　“我要回家啦！”小姑娘一边吸着豆浆，一边走过来冲着摊主道别。

　　“好嘞！早点回家补补觉！”摊主乐呵呵地道，看着小姑娘几步喝完豆浆将袋子丢进了垃圾桶，身形敏捷跑到一旁冲上了清晨六点半第一班公交车。

　　这时候又来了旁的客人，摊主垂头打算烙饼，却发现原本空荡荡的钱盒里不知何时放了十五元钱——两个煎饼加鸡蛋的价钱。

　　***

　　林溪上了公交车，因为热情的摊主，她消除掉了与这座城市因为久别而生出的些微隔阂。林溪坐在最后一排，透过车窗看着太阳慢慢升起，街市边的屋顶上逐渐出现炊烟，车上的乘客渐渐增多，听着周围熟悉的口音，悄悄地舒了口气。

　　她此时才有一种真切感，她是真的回到了这片幼时成长的地方。

　　林溪要去的地方在公交的最后一站。

　　这是青榆市最高的一栋楼，里头进出的人大多衣冠楚楚，神采飞扬。抱着背包神情怏怏像被冰雹打过一般的林溪在这里完全是一个异类。

　　“那个破律师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迎着门卫挑剔的视线，林溪嘟囔了一声上了电梯，按下了十一层。

　　电梯一开，一股浓郁的咖啡味迎面而来，整个咖啡馆十分安静，只坐了一个客人。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面前摆着一台摊开的笔记本，正飞快地在键盘上敲着字。

　　清晨柔和的光线下，男人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肩宽腿长，皮肤很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鼻梁高挺，逆着光的侧脸线条禁欲利落，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精英的气息。

　　“难道那律师还没来？”林溪皱了皱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看着这男人英俊的侧颜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由得吹了一声口哨。

　　那人听见声音看了过来，抿紧了唇，眉头微微皱起，似是不敢确认一般唤了一声，“林溪？”

　　林溪止住了笑。正面看起来，她发现这男人似乎有一点眼熟。

　　“我是顾安——”对面的男人隐忍般深吸了口气，朝着林溪伸出了手，提醒道，“你的小学同桌。”
　　“也是这桩遗产继承案的律师！”

　　***
　　小城市就是这点不好，似乎哪里都能碰见熟人，两个陌生人碰着一唠嗑，说不定就会发现彼此就是拐了七八道弯的表亲。

　　“我没想到你会变成律师。”林溪从记忆旮旯里找回对小同桌的记忆，一时间觉得时间真是神奇，林溪根本无法想象当年文静羞怯的小男孩在法庭上同人打嘴炮的模样。

　　“我也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随性的模样。”顾安垂下头，扯了扯唇。

　　身为林溪外婆王金花的代理律师，顾安并没有和林溪叙旧的意思，看到林溪落了座，顾安便摊开一份文件摆在了林溪面前。

　　“这是您外婆王金花生前在我们这里留下的遗嘱，您要是存疑的话可以观看王金花女士和我们商谈时候的视频。”顾安的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冷清。“按照最新的遗嘱继承法，您能合法继承她留下的那栋楼，但是王金花女士给您设了门槛，您必须要完成她的愿望才能拿到继承权。而我们将会作为监督者全程对您的行为进行监督。”

　　“如若您成功完成了王金花女士的愿望，您需支付遗产的百分之五作为律所的劳务费；如若你没有完成，王金花女士的遗产将由我们律所分配，扣除掉百分之十的劳务费，剩下的钱我们将在社会监督下全部捐给慈善机构……”

　　林溪并没有怀疑顾安所说的话，事实上，接到律所的电话说王金花给她留了遗产时林溪是有些震惊的，毕竟两年前王金花死得实在是太突然，而她生前并不像是会特意给林溪留东西的人。

　　“我相信你的话。”林溪扫了几眼之后关上了文件，“所以，我外婆她老人家究竟有什么想要我完成的心愿？”

　　林溪直觉这‘王金花女士的愿望’并不是什么轻易的任务。

　　顾安扶了扶眼镜，“其实您的任务说难也不难。当然，说简单也绝不简单……”

　　“早几年就流传了这一片即将拆迁扩建景区的消息，所以王金花女士早就预料到了楼房会有拆迁的这天。她的愿望是：如若拆迁计划真的下来了，您要想成功拿到拆迁款，就必须在不透露你遗产继承条件的基础上，让这栋楼里所有租户心甘情愿地主动离开。”

　　王金花那栋楼是栋六层的老楼，除去王金花自己住的六楼，其余楼层每层两户，这栋楼里头如今最多应该是住了十户人家。

　　林溪愣了愣，她做好了各种准备，却没想到王金花的愿望会这么‘别出心裁’。

　　“意思就是我必须供着楼里的租户们让他们高高兴兴的走？”这不是租户，是祖宗吧？

　　王金花女士果然最擅长给她添堵。

　　看到林溪若有所思的神情，顾安面无表情地继续补充道：“王金花女士强调了‘心甘情愿’这个条件，为了防止您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我们在签订遗嘱的时候提前对您可能采取的行动进行了预测，您不得威胁，恐吓，或者使用其他强制或者诱骗手段影响租户的个人意愿……”

　　顾安扶了扶眼镜，轻描淡写地喝了口咖啡，“而我将作为您的监督者，全程在旁边监督您所有的行为，一旦您违反王金花女士的意愿，您的继承权便会立即作废！”

　　“——等等，让我捋捋！”林溪瞪圆了眼，“你的意思是你也要住进这栋楼？”

　　“这就不要了吧……”盘算着‘不行就私下武力镇压’的林溪眯起眼讨好地笑了笑，“我外婆那栋楼实在是太旧了，不怎么符合顾先生你这样的精英人士的审美和格调。而且我几年没回去了，楼里应该已经住满了人，你想进去估计也没地方住……”顾安住进去就成了租客，到时候他一口咬死不愿意搬出去，那一切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顾安看了林溪一眼，“但是这也是我主动接了这桩不挣钱的遗产继承案的原因之一，我比其余大部分人都更加期待你能成功送走所有租客！”

　　迎着林溪半信半疑的眼神，顾安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我叔叔是顾青。”

　　***

　　道路七拐八拐，顾安的车却出乎意料地平稳，顾安透过后视镜看着林溪睡得昏天暗地的模样，抿紧了唇。

　　不知道该说林溪心大还是应该感谢她的信任，顾安就没见过在男人的车里面睡得这么香的姑娘！

　　难道是她还记得他小时候曾经给她写过情书的事情？
　　她似乎脸皮厚了很多，不像小时候那么端着架子事事追求完美，他客套性地问一了一句之后她便坦然地无视后座上堆着的行李道谢上了车。

　　不过，她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好看……

　　顾安难得地走了神。

　　车子停在了靠近城郊的地方。在一众破烂的自行车和三轮车中间，顾安新买的车便宛若鹤立鸡群一般明显。

　　顾安回头正打算叫醒林溪，便见到上一刻在车里睡得天昏地暗的姑娘已经醒了过来，揉了下眼睛利索地推开了车门，冲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你啊！”

　　这么快就醒了？还是，她并没有睡着……
　　顾安的视线在林溪脸上停留了片刻，抿紧了唇。

　　林溪并不知道顾安复杂的心绪。眼前的楼房仍旧是她离开时候的模样，只是看起来似乎更加陈旧了一些。墙角她离开时只长了一个篱笆架的绿藤已经蜿蜒了一整面墙壁，房子前面的石凳子倒是仍旧擦得锃亮，曾经有一个老太太每当天晴的时候都会雷打不动到石凳子旁边练鞭，可惜老太太架势摆的很足，手腕却根本没劲，林溪小时候心疼老太太上去劝，换来的往往是老太太的呵斥。

　　“都是因为你！”王金花望着林溪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

　　“都是因为你！”
　　在王金花因为全身器官衰竭在省城医院死亡的时候，王金花的老家人操着奇怪的口音，也是这般怒斥着林溪。

　　***

　　顾安下了车，看着阴暗狭窄散发着霉味的楼道，皱紧了眉。

　　楼梯房没有电梯，而他的叔叔顾青住在四楼。

　　林溪回头，视线在顾安的车上停留了一下，勾了勾唇，“你确定要住进来？”

　　顾安垂下头没有回答，打开后备箱准备搬行李。

　　林溪耸了耸肩，“我来帮你！”算是还了这蹭车的人情。

　　顾安下意识想摇头，还没开口说话，便见到林溪轻轻松松拎起了最重的两个行李箱，率先走向了楼梯间。

　　顾安：“……”这真的是曾经那个看起来娇娇柔柔、最受老师同学喜欢的小女神同桌？可是刚刚他要了林溪的身份证复印件，确定这就是如假包换的林溪！

　　林溪将顾安的行李拎到四楼，不出林溪所料，顾青的房门锁了起来，里头并没有人。

　　顾安的脸有些红，一方面是热的，另一方面是见着林溪脸不红气不喘给憋的。他掏出钥匙进门，瞥见房间里的一团脏乱，顾安口中那句“要不进来喝杯水”在喉头滚了滚，没有说出来。

　　林溪倒是没有觉察到顾安的尴尬，放下行李就走出了门，“顾叔叔回来的时候麻烦告诉他一声，明晚我打算召开整栋楼的租户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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