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柘枝红》流鸢长凝

1、第一章．再回建康

　　梁，大同七年，建康。

　　三月初，春风徐来，吹得嫩绿色的柳芽儿随风微荡，偶有几支柳条拂过水面，撩起一痕轻浪，悄然随波而去。

　　青溪浩渺，延绵十里。

　　轱辘上沾满了黄泥，车壁的毡子也溅上了好些泥水，赶车的异族车夫一扬马鞭，马儿便往前快跑几步，颠下来好些轱辘上的泥尘。

　　马车帘子被高高卷起，一个穿着异族衣饰的十岁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秀美的景象。

　　“一、二、三、四……这是第五座桥了吧？”小姑娘激动地回过了头去，看着马车中端然坐着的女子，“阿妈！我喜欢这儿！”她的汉话说得还算流利，可尾音之中还是夹着些许故乡的味道。

　　细细看这女孩儿，小小年纪鼻梁就很是挺秀，水灵的眸子总是透着一抹清亮，就好像是北漠沙丘上的夜雪，在月光下熠熠生光。

　　“阿依慕，一会儿不能胡闹。”说话的女子将小姑娘搂入了怀中，低头看她，“这儿不是石国，我们得守汉人的规矩。”她面若凝脂，眸色微微带着一点蓝影，她认真说话的时候，眉头紧锁，衬着高挺的鼻梁像是刀削出来的似的。

　　“阿依努、尔，不要这样吓她，其实大梁也没有那么可怕。”马车中还有一个俊朗男子，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宽袍，长袖及膝，头发整齐地束好，发髻上缠着一块青色小巾。他的声音温柔而温暖，他伸手将阿依慕抱到了腿上，掀起了另外一边的车帘，指向了外间的山水，“这是阿爹的故乡，是阿爹从小长大的地方。”

　　阿依努、尔轻轻一叹，忍下了想说的话。

　　“阿爹，那边是什么？”阿依慕兴奋地指着远处连绵整齐的大宅子，觉得那边的建筑很是别致。

　　俊朗男子突然沉默了，他远远地看着阿依慕所指的方向，半晌才道出那个尘封多年的名字，“乌衣巷。”

　　“乌衣巷？是进去都要穿黑色衣服么？”阿依慕挠了挠脑袋，觉得南梁人取名字实在是太奇怪了。

　　俊朗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依努、尔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依慕眨眨眼睛，不明白阿妈跟阿爹在笑什么？

　　当她准备开口问的时候，那个俊朗男子嘴角一勾，虽然笑容之中有些涩然，可更多的都是骄傲，“阿依慕，你要记得啊，阿爹姓谢，小时候就住在那边。”

　　“谢？”阿依慕又一次听阿爹提到这个字，每一次阿爹提起来，她都能在阿爹脸上看见不一样的神色，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神采飞扬。

　　俊朗男子点了下头，打开了阿依慕的小掌心，极为缓慢地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建康城谢家，谢。”

　　阿依努、尔静静地看着俊朗男子，眸光忽明忽暗，若有所思。

　　似是觉察了阿依努、尔的不安，俊朗男子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笑道：“阿依努、尔，别怕，我不会回去的。”话虽然故意说得淡然，可还是能听出当中浓浓的失落。

　　“对不起，淮。”阿依努、尔垂下了头去。

　　俊朗男子的名字叫做，谢淮，淮水的淮，这是阿依努、尔第一个会写的汉字。

　　“阿妈不哭！”阿依慕担心地用小手捧住了她的双颊，亲了亲母亲的脸颊，可她发现母亲还在哭，阿依慕突然慌了，“完了！长生天的祝福没用了，我亲了阿妈，阿妈还是在流泪……”说着，她担心地看向了谢淮，“阿爹，怎么办？”

　　谢淮没有说话，低头从怀中拿出了一支小竹笛，送到唇边，便吹响了一曲悠扬的江南小调。

　　笛音婉转而悠扬，仿佛回到了当年建康城的酒肆——

　　酣醉的世家公子们趁兴提笔，在白纸上抒写着此刻胸臆间奔腾的天下，丝竹声声之中，突然响起了数声突兀的鼓声。

　　散发带醉的少年谢淮执盏瞧了过去。

　　鼓声更迭，一个婀娜的红色身影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少年的视线之中，那是来自西域石国的舞姬，也是这家小酒肆最有名的节目——柘枝舞。

　　舞姬头饰之上有个银铃，只见她盈盈旋身，颤得银铃声声作响。初时还是“叮叮”，到了后面，竟一直颤响不休。随着舞姬的折腰，旋身，撩指，银铃就好像是擂动心房的小锤，每响一声，都牵扯着心神随着那舞姬起起落落。

　　柘枝一舞，不同于中原的独舞。

　　谢淮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蓦地，从那舞姬裙下飞来一个物事，谢淮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那物事给砸中了脑袋。

　　“对……对……不……起……”舞姬的汉话说得很艰难，她停下了跳舞，提着裙角快步跑到了谢淮跟前，谢淮这才发现，方才那砸到他脑袋的物事原来是这舞姬的小靴。

　　谢淮捡起了小靴，才发现这小靴已算是旧靴了，所以方才才会在舞动之中，断裂了带子。他觉得有些好笑，又对眼前的舞姬多了些许怜意，他将小靴递给了舞姬，又从钱囊之中摸了一锭银子放到了小靴里面，笑道：“你的舞，很好看。”

　　许是以为会被这少年公子教训一顿，哪知竟是如此温柔的一句夸赞。

　　舞姬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捧着小靴站了起来，已是满脸红霞。她左右看了看，抬眼看见了酒肆老板难看的脸色，她赶紧低头跑了过去。

　　“谢淮，那可是异族人啊，好看归好看，你可千万别动心思啊！”

　　谢淮身边有人劝他。

　　可怦然而动的心，岂是说停下就能停下的？

　　谢淮眯眼轻笑，拿出了小竹笛，悠然吹响了那一曲小调。

　　旁人不知，可谢淮知道，这曲小调名叫《归》。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后来，在谢淮带着阿依努、尔离开建康的那一夜，谢淮又给她吹过一次，他告诉她，他愿意去阿依努、尔的故乡，一起自由自在地做一对神仙眷侣。

　　现在，这曲小调再次吹响。

　　阿依努、尔知道，这是谢淮在安慰她，告诉她，他一直都记得最初的那个诺言。

　　想到幸福的地方，阿依努、尔终是笑了起来。

　　阿依慕不敢相信地看了看阿妈，又看了看阿爹，“阿妈不哭了！阿爹，你怎么做到的？”

　　谢淮认真地指了指心口，“阿依慕，你记好了，要让一个人不哭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心觉得温暖。”

　　“像阿爹一样的吹笛子就可以么？”阿依慕突然想学吹笛子。

　　谢淮笑着摸了摸阿依慕的脑袋，点头道：“阿爹教你！”

　　阿依努、尔也摸了摸阿依慕的脑袋，“要好好学，这首小调很好听的。”

　　“好！”阿依慕高兴地点点头。

　　不知不觉间，马车到了目的地，停了下来。

　　“阿依努、尔，我们到了。”谢淮收起了竹笛，当先下了马车，仰头一瞧，大宅门头挂着一块牌匾，写着“晋安别院”四个大字。

　　阿依努、尔带着阿依慕下了马车，与族人车夫交代了几句，那车夫便将马车停到了院外稍僻静的地方，静静等待三人出来。

　　“这是哪儿？”阿依慕忍不住小声问道。

　　阿依努、尔比了个手势，示意不要随便说话。

　　阿依慕悄悄地扯住了谢淮的衣袖，有点害怕这样的气氛。

　　谢淮不再像方才那样温暖，只见他好好地整了整衣裳，“阿依慕，听阿妈的话，一会儿静静的，不要闹，知道么？”

　　“嗯。”阿依慕悄悄地打量着这宅院的大门，门前的一对石狮子似乎比她路上瞧见的还要凶，她隐隐有些不安。

　　谢淮整好衣裳后，便端然走到了门前，对着守门的卫士恭敬地一拜，“将军……”

　　卫士上下打量了一眼谢淮，“你是什么人？”

　　谢淮将拜帖拿了出来，双手呈上，“这是在下的拜帖，劳请将军通传一声。”

　　“候着！”卫士接过了谢淮的拜帖，忍不住往他身后的阿依努、尔瞄了一眼，嘴角带着一抹嫌弃的笑容，慢慢地往宅子深处走去。

　　片刻之后，卫士疾步走了出来，对着谢淮恭敬地一拜，“谢公子，殿下请您进去。”

　　“有劳了。”谢淮点了下头，回头看了一眼妻子与女儿，“走吧。”

　　阿依慕好奇地往前跑了两步，却被阿依努、尔紧紧地拽住了，她歪头看了一眼母亲，看见母亲摇了摇头，便只好作罢，乖乖地跟着母亲低着脑袋走入了宅子。

　　其实阿依慕一直都不明白。

　　自从进了玉门关，娘与她每次走在人前，都要低着脑袋。她问过母亲，为何要如此？母亲说，她长大以后便会懂了。她也问过父亲为何要如此？父亲说，这是千年来的约定俗成，异族人进了中原，就要按中原的规矩来。

　　可是，在阿依慕心里，只有做错事了，才会低头走路。

　　明明她们什么都没做，为何要如此呢？

　　“你们瞧那边，来了两个异族人啊！”

　　“你看她们的鼻梁，比你我的都挺多了！”

　　几个婢女的窃语，清楚地传入了阿依慕的耳中，她歪头看了过去。

　　“嗯？”

　　婢女们显然是不怕阿依慕的，甚至觉得阿依慕敢如此直视她们，有些不懂礼数，于是纷纷挑眉相视。

　　阿依慕再次低下了脑袋，只觉掌心一暖。

　　阿依努、尔握紧了女儿略显冰凉的小手，似是在安慰她。

　　阿依慕也回握了下母亲的手，表示自己没事。

　　可在她心底，她已经打定主意，等她长大之后，若再来梁国，她一定要挺直腰杆，绝对不要再低头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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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对的，长凝又挖坑了=。=怕不怕？
今天第一章的科普，摘自百度：
柘枝舞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著名健舞。来自西域的石国，石国又名柘枝，唐卢肇《湖南观双柘枝舞赋》中，有古也郅支之伎，今也柘枝之名句。郅支为西域古城名，在今中亚江布林一带。
对哒，这次的女主是个混血西域美女~现在只是还没长大~这次不乔装~就看两个美女的故事吧。
PS：关于文中的口口到底是什么，是努力的努，尔雅的尔，但是加起来会成口口，我也不知道为啥！改了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