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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   1
      回到晟王府后,果然大夫已经在荣雨眠的房门外待命。原本荣雨眠准备在桌边坐下,请大夫搭脉,可马车这一路坐回府,明显感觉到精力不济,正迟疑要不要强撑,初霁已急急扶着他就往床边引。顺势,荣雨眠在床上躺下,确实觉得自己的体力如强弩之末,难以为继,容不得自己逞强。
      已然熟悉荣雨眠身体状况的大夫来到床边简单切脉,他的神色有些严峻,但未多言,只是拿出金针为荣雨眠施了几针。
      整个过程赵拓明都静静站立一旁,并未离去。大夫收起金针后转身面向对方禀告道:“晟王殿下,荣公子胎儿还算稳定,待小人开个方子,连服数日应无大碍。只是,荣公子体虚羸弱,气血甚亏,接下来需要好好卧床休养,避免受累颠簸。”
      闻言赵拓明缓缓点头,“行,你去开方子吧。”说着他转向初霁,吩咐道,“初霁,你送送大夫。”
      很快,初霁领命带着大夫往外走。两人离开后,屋子里只剩下荣雨眠与赵拓明。
      赵拓明慢慢走近床边,沉声道:“想必你也听到大夫方才所言。”
      荣雨眠对答如流:“他说我应无大碍。”
      赵拓明皱起眉头,以带着些许严厉意味的语调道:“他说你接下来需要好好卧床休养。”
      荣雨眠懂得珍惜自己身体的道理,做事也从来慎而重之,只是,轻诺必寡信,他无法承诺赵拓明自己能安分卧床,因此,面对对方强势态度,仅仅保守敷衍道:“放心,我知晓分寸。”
      赵拓明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他在短暂的沉默后一字字凝重道:“之前你说,一命换一命,你死而无憾,现下我明确告知你,若真有这一日,我只会保大,不会保小,你若珍惜与荣性命,接下来的日子,务必好自为之。”
      面对这番说词,荣雨眠不自觉微微睁大眼睛。他意识到对方正用他们的孩子在恐吓自己,可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
      房门在这时被轻轻敲响。
      送走大夫的初霁进屋禀报,说是张进正在门外,他想来感谢荣雨眠救命之恩,并向晟王请罪。
      赵拓明不假思索道:“雨眠已经休息了,让他不要打扰,去书房等本王。”
      之前,荣雨眠吩咐初霁去御影卫搬救兵,为表示情况危急,他让初霁说明了张进应是辞镜一事,赵拓明收到消息赶来刘廷住处,自然已经清楚张进身份,眼下,辞镜可以说是赵拓明对付自己那太子二哥最适合的棋子,荣雨眠不由好奇对方准备如何利用此事。
      “你打算怎么安排张进?”荣雨眠问道。
      赵拓明并不作答,而是皱眉提醒道:“你忘了刚才大夫怎么说?”
      “大夫让我卧床休养,避免颠簸受累,并未说不能说话。”
      “你好好休养,少管闲事。”
      荣雨眠忍气问道:“这是闲事吗?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之人的事,对我来说是闲事吗?”
      面对荣雨眠的争辩,赵拓明微微怔了怔,之后,绷紧的神色不自觉轻缓下来。“是我说错话了。”他轻声回答。
      荣雨眠心想:算你狠,居然会认错,吓了我一大跳。
      床边,赵拓明回到荣雨眠之前的提问,认真答道:“玩人丧德,张进何去何从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没有什么可以特地安排的。”
      荣雨眠以为自己会意外赵拓明的这一打算,毕竟,谋大业者应该更有手段,更有谋划,可实际,他却觉得这个答案再自然不过,就好像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赵拓明就该是这么正直的一个君子。
      通常说来,正直的君子未必是最适合当君王的人,不过,比起不惜杀人来巩固自己势力的太子,荣雨眠相信,赵拓明更应该成为这片江山未来的君主。
      自赵拓明透漏心声后,荣雨眠一直不敢细想:原本赵拓明无意争夺江山,若不是荣雨眠泄露赵拓明藏拙的举动,或许赵拓明能真正当一个快活自得的浪子,没有大抱负,却有大自在,真正得一世逍遥。然而如今,正如赵拓明自己所言,他已骑虎难下,纵无害人心,也必须有防人意。事已至此,荣雨眠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为天下谋一个更好的君王,为赵拓明谋一个更光明的前景。
      他只能这么做,而不能反复怀疑自己是否已经铸成大错。
      “明明小小年纪,为何总看来心思如此重?”赵拓明忽然道,打断荣雨眠的沉思。
      在荣雨眠的记忆中,他已经三十二岁,只是,如今见多了自己年轻的样貌,不知不觉心理跟着变得年轻起来,与此同时,或许原本他也并不成熟,说是活在民族危急存亡的关头,但自幼有爱护他的人,有敬畏他的人,唯独没有伤害他的人,这让他在某种意义上保留了一份原始的单纯,有时,他当真觉得自己不如出身皇家,异常早熟的赵拓明懂事。因此,眼下他听分明城府比他更深,心机比他更重的人毫无自知之明地第二次如此说他,忍不住想为自己抱不平。然而——
      他什么都还来不及说,赵拓明伸手抚摸向他眉间。
      如同最温柔的抚慰,赵拓明轻轻揉开荣雨眠原本微蹙的眉头。
      “心静自然体泰。”赵拓明道,“别总那么多心思,暂且好好休息。”
      荣雨眠只听说过心静自然凉,他还知道人的尸体是凉的,两者结合一下,亦即是说,人的心若静下来,便可谓等同于尸体,由此,哪里还能体泰?不过,他并没与赵拓明就这一认识分歧展开讨论。相反,他慢慢闭上眼睛,放开那些紊乱的思绪,任自己的头脑与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一同陷入沉睡。

      2
      第二日,曾被赶走的张进终究还是前来道谢。他自然也知道大夫来为荣雨眠看诊之事,为此不由心怀愧疚,为了让荣雨眠得到更好的休息,他在表达谢意,并关心了后者的身体状况后决定速速离开。不过,荣雨眠挽留了正一脸犹豫不决与迷茫的人。
      “经昨日一事,你的下落荀王殿下迟早都会知晓,你可有什么打算?”
      荣雨眠如此提问主要两个原因:第一,他是真心关心张进这位朋友,第二,同赵拓明一样,他也绝不利用人心,可另一方面,他希望能利用局势,所以,知晓张进的计划才能够更好帮助他决策下一步的行动。
      荣雨眠的这个问题张进显然已经苦思一晚,却始终未能得出结论,此时,他迟疑着望向荣雨眠,缓缓说明道:“昨日我向晟王殿下请罪,晟王殿下未追究我以假身份混入王府的行为,还教我去留自便,可我担心,若我就此离开,会为晟王殿下带来麻烦。”
      这也是荣雨眠正担心的事情。他无意因为自己的担忧而说服张进留下,但另一方面,张进的说辞令他心中一动。“你知道,荀王寻你心切?”若非自信自己在荀王心中地位,张进又怎会担心荀王因此责怪自己的亲弟弟?
      闻言,张进微微一怔——只怕直至被如此询问,他才觉察到自己这一份没来由的自信。
      “……我不知道,或许只是如此希望。”良久,他低喃般回答。
      荣雨眠一直不确定荀王找寻辞镜究竟是何目的,是出于真情还是出于做戏?这是他无意置喙张进选择的主要原因,若他无法提供正确建议,又何必害人害己,让别人走错路,也让自己徒留愧疚?
      然而眼下,他忽然意识到一个真相:无论荀王想要的是什么,张进真正想要的,很可能是这个曾经放弃过他的男人。
      “你曾说你渴望过自由,”荣雨眠飞来一笔,问道,“如今,你渴望的又是什么?”
      张进讶异于没头没脑的问题,他稍稍睁大了眼睛,在愣愣想了想后踌躇道:“如我之前所说,我已经没有这份心,没有这份余力。”
      当时荣雨眠相信这番说辞,但如今,他改变想法。“有人为生活所迫,无暇渴求。可你能令势力不小的荀王寻不到你,我想,你一定还有余力追寻心中的期冀。而若说你没有这份心,你心中尚存希望,怎可能当真静如止水?”
      张进晃了晃神,接着,他低声叹道:“无论如何,我又能渴求什么?”
      “当初选择隐姓埋名之际,你大可以远走高飞,寻求最想要的自由,然而,你没有那么做,你选择留下,那必然是因为,比起自由你有更渴望的东西,那样东西令你驻足停留。”
      张进下意识摇头,张嘴欲反驳,可最终,他低头陷入沉默。
      荣雨眠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担心张进想要的那样东西,是这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海市蜃楼,可他也希望对方至少能看清自己的心。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终于,张进抬头注视向荣雨眠,他那低沉的声音中带着茫然与不安,问道:“荣公子,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你,”荣雨眠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思考便能回答,“我会选择离开。”他不会相信背弃过自己的人,也很难相信皇室子弟能给予自己平等的情感,最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理智来进行更正确的取舍,“可是——”他给出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不是你,你,才是你。”
      张进慢慢扬起一个苦涩的微笑,道:“是啊,我才是我。那个从小便执迷不悟的痴人,才是我。”
      荣雨眠已经能瞧出张进的决定——准确来说,张进不再是张进,而是方琦朗,或者辞镜。
      “我准备去见一见荀王。”方琦朗抬头一字字说道。

      方琦朗离开后,荣雨眠并未躺下休息多久,很快便又客人造访。
      荣雨眠自认为耳聪目明,反应也不慢,结果,那个人站立在他床头,他才猛地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此时,初霁正在煎药,房间里只有荣雨眠一人,如果此人是杀手,除非来个包青天,或者福尔摩斯之类的侦探,不然,荣雨眠只怕自己将死不瞑目,眼睁睁看真凶逍遥法外。
      所幸,那人不是杀手。
      身着御影卫服装的男人站在床头,躬身揖手道:“卑职卫庄,奉曾大人之命,前来听候荣公子吩咐。”
      荣雨眠并没有在床上见客的习惯,可他也不方便责怪身手太好的御影卫,这时只能暗示道:“卫侍卫下回前来大可直接从房门进入。”
      卫庄疑惑地望向荣雨眠,指出道:“曾大人说荣公子需要的是密探,故此卑职特地避开了耳目。”
      他说到做到,荣雨眠还没听到什么动静,卫庄忽然跃上房梁,身形消失不见。过了片刻,初霁推开房门入内。“公子,喝药了。”
      荣雨眠不由忧愁,虽然这个御影卫耳朵灵敏,身手也厉害,但他总觉得对方有些一根筋,这种人适合做密探吗?
      不过不管怎么说,趁着这个机会,荣雨眠披上外套起床在桌边坐下,他一边从初霁手中接过汤药,一边抬头对梁上之人道:“卫侍卫,请下来吧。”
      然而,没人搭理他。
      一旁听见荣雨眠唤人,初霁跟着抬头往上望去,他什么都没看到,于是,很快用怀疑对方产生幻觉的担忧目光望向自家主子。“公子,你是怕苦想偷偷泼掉汤药在骗我还是真的瞧见了什么人?”他问道。
      荣雨眠又好气又好笑,道:“我若怕苦,不能支开你再泼了汤药吗?”
      被提醒的初霁立即一脸坚决道:“公子不把药喝完,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的确怕苦但更重视腹中胎儿的荣雨眠不可能当真把药给泼了,眼下也就懒得向对方展示自己完全有能力偷偷泼药的本事,他端起药碗一鼓作气喝下苦药,然后把空碗递还给初霁。“我准备睡一会儿,这儿暂时不用候着。”
      初霁特地检查了一下药碗,之后才放下心来。“公子,你好好休息。”说着,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待房间终于没有旁人,卫庄再次如同凭空冒出。
      荣雨眠好心提醒道:“卫侍卫,我的确有一事想要麻烦你暗中查探,但你不必在晟王府上如此隐蔽行踪。”
      卫庄在一番考量后终于相信了荣雨眠说辞,他为自己之前的行为解释道:“卑职以为方才荣公子有心试探卑职是否能隐匿踪迹,因而没有现身,请恕不从之罪。”
      这一说明令荣雨眠也不好说此人是死脑筋还是太机灵。不过,话说回来,荣雨眠需要调查的事并没有太大难度,他只关心对方不被太子察觉,以此说来,过于谨慎保守或者说小心的卫庄倒也适合。
      “卫侍卫,”荣雨眠不再多言,沉声直入主题,“我需要你调查……”

      3
      休养两天后,曾经的确连久坐都觉得支撑不住的荣雨眠很快又有了些许活动的兴致。这与体力无关,实在是他受不了只能闷在房中的无所事事。另一方面,他曾听闻西医理论认为孕妇多运动只有好处,这让他为自己出门找到更多理由,于是,一番道理说服原本打死也不肯让他跨出屋子一步的初霁,他终于获得到院子走一走的机会。
      来到屋外,好不容易呼吸到的新鲜空气令荣雨眠心中畅快怡然,忽略依旧有些疲软的身子,他正欲好好享受这个午后的和煦暖风,然而,还没能走两步,他就猛地顿住脚步僵立在花园小径前。
      小径的另一端,赵拓明负手而立。
      这个赵拓明,他永远知道怎么出现在令荣雨眠最尴尬的时刻。
      事实上,荣雨眠认为自己的行为并无不妥,可面对安胎概念完全相反的赵拓明,硬生生产生自己做错事被逮个正着的错觉。
      如果特地解释自己认为运动没有坏处,就好像在害怕对方似的,为此,荣雨眠决定保持沉默。然而下一刻,赵拓明不动声色走过来,荣雨眠立马改变主意——老天给他这张嘴,他就该拿来好好为自己解释。
      “你也说过,眼下既不天寒,又未下雪,我能拿你怎么办?”在赵拓明走近后,荣雨眠还未开口,前者便首先问道,“你怕什么?”
      从来临危不惧的人怎么可能承认如此无稽的说辞?
      “我只怕听不懂晟王殿下在问什么。”
      闻言,赵拓明原本有些严厉的脸色依稀泄露出一丝莫可奈何的笑意,他瞧了荣雨眠片刻,最终轻叹道:“在屋里闷了两天,出来走走也罢。”
      荣雨眠即刻理也直了气也壮了。“那我可真是要感谢晟王殿下格外开恩。”他装模作样,明褒暗贬道。
      从来深不可测的人这回却没能忍住,他没好气地瞪了荣雨眠一眼,随即沉下脸道:“不过我看你也走得够多该累了,大夫有过交代避免受累,所以,今日切不可再多走动。”
      识时务者为俊杰,荣雨眠也不争辩,又不是说他找不到对方不在自己能好好舒展一下筋骨的机会,此刻,他转身准备回房。然而,还没能迈步,赵拓明率先阻止他。“说了今天不能再多走一步。”
      已经转过身的荣雨眠回头睨向刻意刁难的人。不让我走路,你以为我不敢翻跟斗回房吗?他正腹诽,赵拓明又走近两步,直至两人近在咫尺。紧接着,荣雨眠的视野蓦地旋转,当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发现自己正被赵拓明打横抱着。
      ……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幸好初霁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消失,要不然,荣雨眠真快没脸见人。
      赵拓明低头瞧向怀中之人,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本以为你脸皮很厚,能藏住所有表情,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也会脸红。”
      如果他当真脸红,那一定是被气的。荣雨眠愤愤心道。
      赵拓明终于重新露出笑意。“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我想,你丝毫不输那位佳人,还能凭着胸口碎大石的才艺更胜一筹。”
      “……你去问问大夫,怀孕的人不能受累那能受气吗?”
      “想是不能,所以,你该气量大些。”
      荣雨眠气量足够够大了,以至他决定不再搭理对方,而不是咬对方一口。
      两人说话间,赵拓明很快将没能走出屋子多远的荣雨眠抱回屋中。来到床边,他把人轻轻放下。
      料想对方前来有着正事的荣雨眠稍稍收拾起过于散漫的态度,然而,才正容端坐,赵拓明就着他的床沿坐下,令他又是一阵神游。
      “我瞧你当真累了。”赵拓明端详荣雨眠脸色,在少顷评估后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我并不累。”荣雨眠下意识脱口而出,他在听到自己说辞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希望赵拓明那么快离开,与此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有多傻。
      已从床边站起身的赵拓明闻言重新缓缓坐下,他转头瞥向荣雨眠,从来如藏深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不过,他并未正对荣雨眠的说辞发表任何看法,相反,他若无其事另起话题,问道:“张进有来向你辞行吗?”
      自张进说准备去见荀王后,荣雨眠就再未见过对方,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对方在很可能见过荀王的情况下所作出的选择。这一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忍不住确认追问道:“张进准备离开皇城?”
      赵拓明点头道:“是的,再过几日张进就要启程。”
      对于这一情况,荣雨眠倒不是特别担心张进。方琦朗身世飘零、经历坎坷,到头来只是让张进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守着最平和的心境大隐于世,故此,如今纵然是被绝残存的一丝念想,以张进骨子里的坚韧,想必迟早能求得心静如水的宁静余生。而另一方面,荀王看似寻辞镜心切,结果寻到后却无意留人,只怕一切都是做戏,他的蛰伏必然有诸多筹谋,如此心机之人,有朝一日,他或将成为比太子更强劲可怕的对手。
      “在想什么?”赵拓明的声音打断荣雨眠沉思。
      被如此提问的人岂可能回答说自己正在担心对方,他想了想,不动声色道:“在想你们皇室子弟果然薄情。”
      “你误会我四皇兄了。四皇兄已向父皇陈情,获恩准返回封地。张进此去是与我四皇兄一同前往封地。”赵拓明说明道。
      荣雨眠正意外于这一变故,赵拓明又低声续道:“你也误会我了。”

      4
      “你也误会我了。”
      荣雨眠听着这如同自喃的低语,一时心旌摇曳,神思恍惚。而另一边,赵拓明很快以仿佛什么都未说过的语气继续正题。“四皇兄此去,散骑常侍一职又将悬空,我与二皇兄用尽心思,谁料到,到头来又重新回到起点。”他微微感叹道。
      曾以荀王未必能稳夺散骑常侍差事为安抚之词的荣雨眠却未想过这一问题会如此解决,事实上,他对相信此事依旧有所保留。
      “你确定荀王当真会离京?”
      赵拓明注视向荣雨眠的眼睛,他在看清后者过于谨慎的怀疑后陷入短暂沉默,之后,似刻意缓颜轻笑一声,接着问道:“你不信我四皇兄真心?难不成只许你瞧得上张进,不许我四皇兄瞧得上他吗?”
      荣雨眠瞧得上张进是因为对方见识与谈吐,再说了,他只是乐于与对方偶尔畅谈,又不打算与对方共度一生,这种“瞧得上”岂能与荀王的“瞧得上”相提并论吗?
      就荣雨眠想来,荀王既然是在寻欢作乐中与辞镜相识,想必是喜好美色之人,当年游尘湖上花魁辞镜的姿容荣雨眠难以猜测,但如今张进已经二十有八,样貌也算不得出众,而荀王又曾为江山放弃情爱,怎么都教人找不出荀王对张进痴心不变的理由。若荀王仅仅是难忘旧情,将张进留在身边,荣雨眠倒还能相信,但荀王竟为了张进重返好不容易离开的苦寒封地,这实在奇怪。
      “若荀王瞧得上张进,当初为何弃辞镜不顾?”荣雨眠问道。
      赵拓明语带深意道:“若无当初的无情抛弃,只怕也不会有如今的一往而深。”
      荣雨眠一时不明所以地转头望过去。
      赵拓明细说从头:“你未见过当年意气风发的荀王,所以不知道这些年他变化有多大。我本以为是远遣封地的挫败磨难让他成熟,但实际并非如此。昨日四皇兄前来见我,主要为谢我对张进的照拂,”说到此处,他抬眼望向荣雨眠补充道,“他也想来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你需要休养,我就没让他过来你打扰。”
      荣雨眠心道用你替我做主张?实际却并不介意,此刻只安静听对方接着说下去。
      “四皇兄同我说了一些话,我与他兄弟一场,还是第一次两人之间说这许多肺腑之言。知他决定离京,我感叹他变了许多,他说他并未变,依旧执念很深,只是,孰轻孰重,他的看法变了。或者说,他终于从切身的体会意识到失去什么才是最令他痛苦的,这也教会他珍重失而复得的机会。”
      荣雨眠不自觉回想曾在荀王酒宴遇见的荀王赵俊留,当时对方说是正志满意得,言谈神情间却的确有淡泊宁静之意,他的这份坚定心意,卧薪尝胆、暗有筹谋是一解,情之所钟、痴情一片也可以是一解。
      荣雨眠稍稍信了几分。“你这位四皇兄倒是看得通透。”
      赵拓明不着痕迹瞧了荣雨眠一眼,随即低头感叹说道:“临别之际他还赠我一言,听得出,那是他的由衷感言。”
      这话说一半,荣雨眠不禁好奇追问道:“荀王说了什么?”
      被询问的人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赵家的金玉良言自来传男不传女,待你生下儿子,我便告知于他。”
      在大学还参加过女权运动的人情不自禁瞪了对方一眼,板起脸来问道:“生下女儿你待怎样?”
      赵拓明不假思索,对答如流:“若生下女儿,我便好好疼爱她,并将她教得聪慧伶俐,让她以后走到哪儿都能凭着她娘亲一样的厉害嘴巴,只有她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她的份。”
      荣雨眠沉浸在以后自己竟然会成为别人“娘亲”的深深打击中难以自拔,一时未留意赵拓明的揶揄。
      注意到荣雨眠失神,赵拓明稍稍转为认真地问道:“累了?”
      老实说,之前荣雨眠就觉得疲累,可他再次否认。“睡了足有两天,眼下哪有那么容易累?”
      闻言,赵拓明凝视向床上之人,一番端详后缓声低语道:“睡了两天,脸色也不见好。”
      荣雨眠见机极快,立即答道:“那定是许久未见着阳光的缘故。”
      赵拓明岂会上当,他斜睨向荣雨眠问道:“依你之见,是说我该拿根竹竿将你晾出去晒晒吗?”
      荣雨眠没好气地装模作样回答:“你该教会我们女儿打人的本事,免得到那时她被人拿竹竿晾出去晒太阳。”
      赵拓明正容肯定道:“若是我们女儿不听话不肯好好卧床休养,瞧我不拿戒尺收拾她。”
      荣雨眠悻悻斜睨过去,心想你这是在恐吓我吗?紧接着,便听赵拓明重重叹了口气道:“只怨我没能将你生成我的女儿,害我眼下拿你没有一点办法。”
      荣雨眠认为这个人异常狡猾,口中说着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实际手段却很是厉害,仅仅随意这么一句,竟令他不自觉下定以后再闷也不强撑着下地走动的决心。
      春风从打开的窗户拂入,赵拓明柔和下眼神,又接着许诺道:“等大夫说你身体大好,我不用竹竿,改用竹轿抬你出门晒太阳。”
      当了三十二年上海滩青帮太子爷的荣雨眠何许人也,年纪再小时,也从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他当小孩哄,这让他在面对眼下这哄骗之词时,才蓦地发现……原来自己就吃这一套。

      5
      第二日一早,果然如赵拓明所预料的那样,张进前来向荣雨眠辞行。一贯谨慎的荣雨眠依旧不确定对方是否作出了正确选择,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由衷祝福自己这位即将远行的朋友。而另一边,张进则对荣雨眠满是难忘的感激之情。
      “我知荣公子最初只是因我为晟王殿下驾车,出入间见的人多,知道的事多,所以才同我聊得也多。所谓人贵交心,我本因此以为这世上的交情鲜有贵重,但荣公子不惜贵体,救我一命,如此大恩,我没齿难忘。”显然清楚朝中局势的张进所有愧疚,临别之际低声叹道,“我只希望俊留能远离朝中是非,因此无法报答晟王殿下与荣公子之恩,实在惭愧。”
      荣雨眠救人不求报答,求得本就是自己的安心,此时宽言送走张进。倒是事后,他不觉回想张进所言——张进道,最初荣雨眠与张进交往主要还是为了打听消息,荣雨眠忍不住思索,当初有意收集这种情报的“自己”,究竟只是想更多了解赵拓明,还是另有目的?

      张进离开晟王府之后,卧床休养的荣雨眠更少访客。
      最初,赵拓明每晚还会来荣雨眠屋子坐一坐,聊两句,但很快,赵拓明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直至荣雨眠彻底见不着对方身影。
      在赵拓明不再现身的这段日子里,除了初霁,困在屋中的荣雨眠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卫庄。
      卫庄这个密探当真不怎么机灵,每回荣雨眠交代的调查只要多追问一句没吩咐过查的事,他便答不上来,不过话说回来,在荣雨眠要求调查的事件范围内,卫庄却是事无巨细,将一切都查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
      荣雨眠想要知道在为太子生下一子一女的那位太子侧妃因疾病过世的这一期间,太子府上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人身亡或消失?针对这一问题,卫庄带回消息:有。待荣雨眠追问那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卫庄的回答却是:卑职这就彻查此人。
      所幸,第二日卫庄便前来汇报,他将那人祖籍何处,爱好何种口味食物,平时最爱去哪儿消遣都说得一清二楚。他还稀奇地告诉荣雨眠,这位姓伏名螺的花匠眼皮罕见地拥有双层,为此,荣雨眠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向对方介绍说,这叫双眼皮。
      卫庄惊奇盯着荣雨眠瞧了半天。“卑职只当北尧族人才有此种奇特眼皮,不想荣公子竟然也是如此。”
      虽然这不关荣雨眠的事,但对方好歹是晟王的人,他好心提点道:“恕我直言,卫侍卫,作为密探,自然需要足够的观察力,第一次见我时,你便该察觉才对。”
      卫庄并不介意荣雨眠的越俎代庖,但他一本正经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解释道:“荣公子乃晟王殿下妃子,卑职自然不敢多瞧一眼。”
      这一说辞令荣雨眠愠愠心想,自己一个大男人当什么妃子,再说了,这么多日也不见赵拓明来瞧他一眼死活,这是妃子还是杯子?
      不过话说回来,他总觉得这一状况事出有因。好半晌的沉默后,荣雨眠迟疑着开口问道:“最近晟王殿下在忙什么?”
      荣雨眠自认并未询问什么事关紧要的秘密,却不料,卫庄立即一脸严肃与坚定摇头道:“晟王殿下严令禁止任何人拿任何事烦扰荣公子的休养,若非荣公子向曾大人要人在先,卑职本不该出现在此处。而如今,卑职奉命听候荣公子差遣进行各项暗中调查,这一差事卑职必当唯荣公子之命是从,并全力以赴,但其他事情,请恕卑职不敢多言。”
      面对这一说辞,荣雨眠不自觉微微皱起眉头,他来不及意外赵拓明对他身体状况的格外体恤,首先注意到的是,赵拓明眼下的处境一定不太妙。
      望向神情坚决的御影卫密探,荣雨眠也不急着追问,他反过来细究卫庄自己的说辞,问道:“卫侍卫你说,你奉命为我奔走进行各项调查,你会全力以赴?”
      卫庄肯定答道:“卑职万死不辞。”
      “再危险的调查也万死不辞?”
      “自当如此。”
      “唯我是从?”
      “曾大人曾交代,这一期间,卑职所有行为无需向他汇报,但凭荣公子驱使。”
      荣雨眠慢慢点头,随即,给出结论道:“那我请你调查最近晟王殿下的状况。”
      卫庄怔怔眨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总算琢磨过味儿来。
      他倒没有觉得荣雨眠如何狡诈,反而在一根筋上轻易想通,接着,毫不犹豫就松口一一道来:“最近太子殿下的生母万贵妃病笃,万贵妃曾深受皇上宠爱,此次病倒,皇上感念旧情,夜夜陪伴,万贵妃自认命不久矣,便对皇上托付她唯一的孩子太子殿下,她恳求皇上看在往日情分保太子一世的平安。其实谁都知道,如今太子唯一的威胁就是晟王殿下,万贵妃这话,针对的自然是晟王殿下。”
      闻言,荣雨眠不觉心中一紧。事实上,他早已听闻赵拓明的生母已经过世一事,从小没有母亲的荣雨眠本来不至于因此同情对方,但听闻太子的生母为亲儿如此用心,再对比没人疼爱,还被针对的赵拓明,他情不自禁心疼难忍。
      “皇上有什么决定?”他在短暂沉默后沉声追问道。
      卫庄答道:“这两年边关被北尧屡屡进犯,前线吃紧,镇守边关的镇国大将军左博明一直在向皇上请求增兵。据说,皇上日前被万贵妃打动,眼下有意派晟王殿下北上阀尧。近日边关局势动荡,而北尧又兵强马壮,原本就局面不好,偏偏左博明正是太子的岳丈,若晟王殿下当真去往前线,只怕……”
      卫庄不敢说下去,但荣雨眠已经听出来。赵拓明此去,与其说凶多吉少,不若说有去无回。
      “万贵妃目前情况如何?”荣雨眠问道。
      卫庄沉重摇头答道:“只怕熬不过一个月。”
      纵然此刻皇上还不忍送自己的亲儿送死,一旦万贵妃病逝,赵拓明必定大势将去。
      赵拓明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准确地说,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约好与赵拓明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荣雨眠,他与赵拓明一起,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腹中的胎儿似乎感受到来自荣雨眠的搅动情绪,他不安踢了一脚,荣雨眠伸手抚向腹部,咬牙作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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