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言不语_

216、博阳晏氏（二十八）

　　数十里外，天光未亮，运粮队伍便开始急行军，碧影依旧在马车内照料商阙，沈浥尘则骑着大白随行在侧，她照例以宇目往西北方窥视，好半晌后，面色微白之际终于瞧见季舒正带人于祁门谷设伏，她这才稍稍安了心，专心赶路。

　　因着接连几日频繁的使用宇目，她的状态并不很好，眉眼间疲态难掩，想着大军有耿义照看，应是无虞，因而她略骑了会，便上了马车歇息。

　　本是嘱咐了碧影半个时辰后将她唤醒，谁料碧影见她甚是疲累，竟等了近两个时辰，最后还是怕她有何事，这才将人唤醒。

　　沈浥尘不知她延了时辰，先往大军行进的南方瞧了半晌，见得四十余里外典戎率骑兵急急赶来的身影时，一直萦绕于心的担忧总算去了大半，唇畔也不由现出几分松快的淡笑。

　　然而几乎瞬间，心头猛然袭来一阵极为强烈的不安，笑意僵在唇角，她下意识回头看去，眸中紫晕流转，视线直穿无垠苍茫，往祁门谷而去。

　　待她看清谷中厮杀，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变作了寒流，疯狂涌向四肢百骸，极致的懊悔顷刻便将她湮没。

　　碧影见她面色有异，还未及询问，便见她冲出了马车。

　　牵来大白，沈浥尘慌乱地踩鞍上马，执缰的手都在打颤，她甚至不知自己与耿义说了些什么，纵马便往祁门谷驰去。

　　“世子妃！”

　　耿义拦阻不及，急得恨不能撇下大军飞马去追，然而这批粮草又事关重大，容不得有半点差池，当下真是心焦如焚，只能急急点了一队人马前去追赶。

　　前方飞驰的沈浥尘却什么都顾不得了，不住催着大白快些，心下更是恨极自己当时不曾同去拦截青衣匪。

　　她不明白，战事如何会发展到那般地步，此刻亦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只能不断用宇目搜寻季舒的身影，然而除却四处交战的乱兵，她竟毫无所得。

　　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处距祁门谷尚有数十里之遥，漫长的距离更加放大了沈浥尘心中的恐慌，尤其她久寻不见季舒身影，往日镇定再无半点，脑中唯余了片空白，只一味赶着路。

　　耳畔风声呼啸，目中光晕不绝，不知过了多久，唇上血色渐去，她依旧不肯停下。

　　天边逐渐烧起片暗红，如血般，翻涌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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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斥候不敢多做耽搁，囫囵抹了把眼眶，架起季舒，与余下百多人继续赶路。

　　山上林木茂密，他们又是绕路，幸而斥候机灵，五感敏锐，善辨方向，众人才不致迷了路。

　　接连改了几次道，然而敌军的包围远比他们想象的迅速，奔逃中还是不幸碰上了几股散兵，于是他们不得不再次分出人手作战，而没了千夫长镇压，又有部分人趁乱逃往了别处。

　　眼瞅着人越来越少，斥候无力阻拦，只能一个劲地往前奔行，胸腔内满灌着冷风，眼角不断有泪水溢出，他紧咬着牙关，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

　　将人带出去。

　　终于，不知何时，最后只剩了他一人，然而后方断续传来的呼喊声却不肯放过他，他也再没气力多行一步，力竭下，带着季舒在地上连滚了数圈。

　　回头看去，远处倒着几具府军尸身，两名青衣匪狞笑着朝他们冲了过来。

　　来不及喘气，斥候爬到季舒身旁，摸起一把刀，方一站定便朝那两人砍去，他连三拳两脚的招式都未习得，不过凭着股疯狂劲，死死将人缠住。

　　然他一人终究力孤，不多时胸口便挨了一刀，若非穿着甲胄，顷刻便要丧失战力。

　　那两名青衣匪见状，接连往他伤处攻去，以致他伤口不断有血涌出，挥刀的动作随着鲜血的流失，很快便弱了下来。

　　就在他要坚持不住之际，不远处的几具尸身中，突然有一人爬起，踉跄着冲了过来，抱住其中一名青衣匪，将其扑倒在地。

　　那人反应也快，抓着刀便往身上府军刺去，刃上滚着热血，府军的手却不曾松动分毫。

　　那厢斥候看红了眼，趁着另一人惊愕之际，迎着他刀锋，使尽浑身气力朝其脖颈砍去。

　　须臾，两串血色飞起，斥候左肩血如泉涌，他提着刀跌跌撞撞地往另一处行去。

　　被桎梏的青衣匪见此，挣扎得愈发厉害，连刺了数刀，却始终没能挣开身上那双臂膀，只能眼睁睁看着斥候一步步行来，感受那咽喉上划过的冰凉。

　　斥候脱力地栽倒在地，想要将那府军唤起，却发现他早已断了气，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睁着。

　　喉中溢出几声哽咽，斥候拄着刀来到季舒身旁，热泪在面上洗出两道清痕。

　　“晏公子，小人无能……没法将你带出去了……”

　　喘了几口气后，他将季舒血淋淋的外袍脱下，而后解了身上甲胄给她披好，再将血液涂抹在她苍白的面上，最后把那几具尸身拖至她身旁，尽力将她隐藏妥当。

　　草草穿上季舒的外袍，又将她的簪冠取下，胡乱往自己发髻上戴，斥候最后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已然沾满血污的斗篷上。

　　他走过去，将这件自己照看许久的斗篷拾起，而后将其披在了身上，踉跄着离去。

　　昏沉中，季舒陷入了一片黑暗，她好似回到了幼时，一日日苦习武艺，面对无尽的刺杀，她只能用尽一切手段让来人倒在身前，染上的血越来越多，而后便沉入了一片粘稠的血红……

　　冥冥中，有什么在消逝，又有什么在涌入。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骤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她勉力动了动身子，那声音便愈发喧闹起来。

　　“那里还有活口！”

　　“快过去看看，火威将军吩咐了，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吴将军说晏子翮定还藏在山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强烈的危机感让季舒睁开了眼，她坐起身子，入目便是一群蜂拥而来的青衣匪。

　　数息后，季舒提了把刀在手，越过满地残尸，有些迷茫地看着四周，最后随意捡了条路走。

　　然而每行几步，便能瞧见具尸身，招来的博阳百姓、宁州府军、晏家堡弟子，以及青衣匪，在她看来，他们没有什么不同，俱是面目狰狞，尸冷成冰。

　　她莫名感到阵闷窒，几乎喘不上气来，不觉加快了步子，于是她碰上了越来越多的人，活人，死人。

　　死人自无任何反应，然而活人见了她，却俱是面露狂喜，而后持械狰狞地扑来，她便只能让他们都变成死人。

　　又解决了一批叫人心烦之人，她见手中兵器刃口翻卷，便另换了把刀，行走时却不意踩着了什么硬物。

　　她退后一步，俯身将那物事拾起，上头沾满了血污，瞧不出究竟是何物，然她心头升起种异样感，便抓了把干净的雪擦拭。

　　片刻后，一块银质碎片显露出来，她不禁有些怔愣，脑中忽闪过什么，却仍是忆不起此物为何。

　　她继续走着，也继续让那些令她不喜之人消失，渐渐地，落脚之地尽是殷红，就如梦境中一般。

　　她走了许久，却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足下无尽的血路令她不耐，她抬头看了看，繁密的枝丫后是一片暗沉，这同样令她不喜，于是只好再次加快步伐，似乎这样便能将它们抛在身后。

　　最终她停在了一块不那么红的区域，那些讨厌的家伙也暂时没出现，她四处张望了下，随意走了几步，目光却不经意扫见了什么。

　　一块破碎的血红毛料。

　　她皱起了眉，一步步走去，碎料因满浸鲜血之故，显得有些沉，触着也不大舒服，她心中更像是压着什么，无从宣泄。

　　拾起那碎料时，她这才发现，里头还有只断掌。

　　她心跳骤停，亦没了呼吸。

　　突然，大片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

　　一骑飞驰于茫茫天地，不知时移。

　　终于搜寻到那身影时，隐忍多时的两行清泪猝然滑落，沈浥尘紧咬着泛白的唇，五指陷入掌心。

　　那是……她？

　　沈浥尘想告诉自己不是，却又害怕不是。

　　亲眼看着那一幕幕，却无法阻止，亦不能以身代之，万蚁噬心之痛，不过如此。

　　然而很快，左眼眼角溢出点点鲜红，那身影再次消失不见，她下意识伸手去抓，险些摔落马下。

　　伏在马上，沈浥尘紧紧攥着马鬃，看不见那宛若炼狱般的场景，心中却愈发惧怕。

　　【有时想想当真害怕……怕还未见着你，便不知埋骨何处……】

　　数日前的话语萦于耳畔，竟是要……一语成谶？

　　沈浥尘不禁问着自己，她错了吗？这是在惩罚她的怯懦吗？

　　距离逐渐缩短，她的心却越来越凉，直如坠入了寒渊。

　　待祁门谷终于出现在视线中时，沈浥尘已是心如死灰，唯一丝希冀支撑着她，来到那淌血的谷口。

　　暮色暗沉，谷口集结着千余青衣军，正擎着火把清扫战场，见了她，所有人顿时停下动作，争先恐后地包围上来。

　　沈浥尘视若无物般，下了马，迎向众匪，每行一步，便有人化作焦烬，不过须臾，惨嚎声便响彻了整个山谷。

　　烈焰冲天而起，将一切都焚为了飞灰。

　　举目一看，暗色笼罩着两侧山头，她凭着早前看到的景象，忐忑地上了山，宇目无法使用，她此时根本不知季舒身在何处，足下湿泞一片，入目之处尽是可怖的残尸，她不敢多看一眼，怕断了心头最后那点希望。

　　蓦地，远处突传来声声虎啸，沈浥尘似想到了什么，眼中一亮，忙循声赶去。

　　声愈响，胸腔内的跳动便也愈剧烈，行过尸山，踏过血海，她只顾看着前方。

　　再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

　　当她停下时，骤然止了呼吸，只心口聚着团气。

　　不远处，一头猛虎与数千青衣军对峙，满身皮毛染作血红，道道伤口深可见骨，狰狞大张的虎口中，白汽伴随着嘶吼一同涌出。

　　视线急急越过猛虎，终于触及那身影时，沈浥尘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季舒坐在片尸山血海中，身旁插着把刀，她垂着头，声息全无。

　　猛虎率先瞧见了到来的沈浥尘，碧蓝的虎目朝她看去，声声嘶吼颇显凄厉。

　　青衣军中亦有人发现了异常，很快便惊动了在前虎视眈眈的火威，吴思退居一旁，皱眉看着那突兀到来的女子。

　　火威因断了一臂，形容狼狈，极显虚弱，此刻见了沈浥尘，眼中闪过惊艳，贪婪之意毫无遮掩，狞笑道：“你便是那季氏子……”

　　话未说完，他身上突然凭空卷起片红焰，惊惧地大叫一声，他扑在雪上翻滚，却怎么也灭不了那火，惨呼声未能持续多久，便彻底归于沉寂。

　　余下众匪见了这幕，无不心惊胆裂，恐惧地夺路而逃，然而他们的速度又怎及得上铺天盖地而来的烈焰？

　　一时间，这方区域竟亮如白昼，连着这四周宛若修罗炼狱的一切，也一同毁了去。

　　视线覆了层雾，沈浥尘仍立在原地，脚下似生了根，动不得分毫。

　　似有所感，一直毫无动静的人突动了动，艰难地侧过头，季舒眸中亮起一道光，须臾又黯下去，身子亦倒了下来。

　　终于，漫天火光中，沈浥尘疾步向前，走向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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