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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风骨 ...

  •   我应该是遇到了人生的重大危机。

      正是战争胶着时期,医院人手严重不足,前线受伤的士兵一个个被担架抬过来,各各面容被战火熏得焦黑,或被炸得面目全非,或断了一条腿,伤口处血肉模糊,血流了一地,直直刺进我眼睛里。

      我虽然不怕血,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规模的惨烈场景,胸口难免一阵翻滚,腿已经先软了软。

      秦焕焕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我捞起来,对着拥堵在医院门口的人大喊:“麻烦让一让,让我们进去!”

      等好不容易进了医院大门,我只闻到更加浓烈的血腥味,甚至掩盖了消毒药水的味道,地上随处可见空的担架,上面血迹斑斑,医生护士行色匆匆,根本来不及诊治所有伤员,我绕开地上的一摊血迹,秦焕焕避开直冲急诊室的医生,顶着两个黑眼圈,对我匆匆说:“自从开战以后,这里就成了收容中心,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在这里避难,也能帮我们搭把手做做义工,减轻了一些我们的压力,但还是许多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疑虑且焦灼地问我:“你真的决定,要来这里帮忙吗?”

      我虽然感觉呼吸不畅,对于这里的人间惨景怀有一种莫名恐惧,却强忍着点了点头:“我也想为战事尽一份力。”

      “好,你跟我来。”

      她没有犹豫,从附近拿了一瓶药水,又从兜里取出纱布和剪刀,就近选择了一个伤员,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口,迅速果断地消毒包扎,时间不超过三分钟,又迅速转向他身边的战友。

      在我愣神的期间,许多人甚至来不及救治,流血过多而亡,死亡再也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它悄然来临,无声地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收割,义工们纷纷将死者抬走,担架孤零零留在地上,像是他们曾经活着的证明,少顷担架又被用于新的伤者,没有一丝停歇的时候。

      直到认清了眼前真实的世界,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无助,更是体会明白了南卿当初的话。

      面临见证死亡的瞬间,却无能为力,她应该比我承受的更多,悲哀更重。

      自开战以来,我看过太多平时低调寡言的人纷纷挺身而出,为战事效力,或参军,或作为后援,以微薄财力支撑着军队庞大的日常开销,军队来沪的那一天,万民涌动,一路纷纷为军队送来罐头饼干等食品,以示同心协力,这一幕幕被章之讳写在报纸中,被无数人翻阅,我心底震撼,也不想总是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只要能为前线尽一份力,当义工也没有关系。

      “罗柠姐姐,那你就帮我递纱布和药水,我来主要负责包扎。”秦焕焕半跪在地上帮忙转着轮椅,刚换的护士服上立刻沾染了血迹和灰尘,我也不例外,特意换了一件深色系的衣服,早已盘起头发,准备搭手。

      我与秦焕焕忙忙碌了一个上午,她也简单交了我一些包扎技巧,我们午饭也没有顾上,许多轻伤的士兵不下火线,直到伤重才被来,身上弹孔一个又一个,血根本止不住,便被送至手术室,至于那些相对轻伤的战士勉强包扎好了又坚持着返回前线,大声说不能给连队丢脸,他们脸上没有恐惧,在我看来痛彻心扉的伤口,他们却不受影响,大咧咧地笑着,义无反顾地继续投身战斗。

      我在伤病中看见了一个年轻士兵,尽管他的半张脸被绷带缠起来,但剩下半张面容清秀稚嫩,应该不过十五、六岁,不知是被战场的惨烈景象吓到,还是护士下手太重,他靠着墙壁默默流泪,他旁边老兵的一只胳膊折了,用绷带吊着,却语气轻松地开口:“妹子,你轻一点,娃娃都痛了。”

      护士不好意思地连声道歉,迅速包扎后又转向别处,老兵拍了拍新兵的肩膀,咧嘴一笑:“哭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这么小,你家人舍得让你参军?”

      新兵啜泣,小声道:“我是从天津逃过来的,我们村被一把火烧没了,村民们也全部被杀了,我想横竖都是死,不如为我阿爹阿娘报仇……可是我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老兵脸色凝重了些,眼眶也红了,他别过脸,瓮声瓮气地说:“你有勇气上战场,杀鬼子,你爹娘会为你骄傲的!我们还没有把鬼子赶出中国,说什么死不死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多拉几个敌人一起死!走,我们回去!”

      我听着听着,眼前一片水雾氤氲。

      这就是我们的军队,我们的军人。

      他们让我对这场战争充满了希望与信心,只要军民同心,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我用袖子抹了把眼睛,不让眼泪掉进伤员的伤口发炎,态度更加认真负责,直到秦焕焕来叫我休息,才我恍然发觉已经过了七八个钟头。

      上海市民自发为医院送来许多食品,慰问伤员,士兵却与护士相互谦让,最后大家一起分食,是我人生中难得的经历。

      夜幕降临,枪声仍然未止,据说前线伤亡巨大,人手不足,已经无法一个个用担架抬回来,护士长急调了几个经验娴熟的护士去前线包扎,她更是亲自带队,秦焕焕毛遂自荐,我作为她的助手,也一同前去。

      好几位士兵掩护着我们,迎着枪炮声,我们拎着急救箱自街边跑过,两边房屋都化作废墟,夜风刮过面颊,带来枪弹硝烟的气味,我想起曾经两旁街景的繁华喧闹,不禁心中大恸。

      来到前线,我才知道医院的残酷局面根本不值一提,这里才是真正的地狱,麻袋后的地上遍布尸体,我们甚至分不清谁还活着,枪声就在耳边,一声一声像极了死神的号角,不断有人死去,活着的人接替他的位置,还不及悲伤,捡起枪支继续射击。

      我看愣了几分钟,秦焕焕忙拉了我一把,我们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活动,真正来到前线,我的手微微颤抖,根本无法进行包扎,秦焕焕咬牙接过纱布,彻底摒弃多余的念头。

      一声尖叫刺耳,她身旁的护士被流弹射中,哀呼一声栽了下去,灰蒙蒙的护士服上有一道赫然弹孔,血汩汩而出,护士长立刻扑了上去,将她拖到麻袋后,警惕地包扎止血,一名护士年纪尚幼,见到同伴受伤,又满目疮痍,不禁捂着嘴哭出声,另一位冷着脸,不客气地训道:“军人在奋勇杀敌,你哭有什么用!还不继续工作!其他人也小心点,不要成为累赘!”

      她的话虽然重了些,此刻却全然在理。

      我们没有放松休息的时间了。

      我沉下心,深知我们就处在危险中心,随时都冒着生命危险,更不能连累前线战士为掩护我们白白丧命,我紧绷着神经,肩上承着难以言表的责任,咬牙坚持着自己的任务。

      “秦焕焕人呢?!”

      不知我们低头忙了多久,额角冷汗落入眼中,火辣辣的疼痛,一位护士突然迟疑出声,我没有回头,沉声说:“她刚刚就在我身边。”

      “我们都没看见她,不会跑到别处了吧!”

      她的声音都急得变调了,我闻言回头扫了一眼,确实不见秦焕焕的身影,心中一慌。

      “她在那里!她在做什么!”

      我转头一看,秦焕焕躲在不远处残破的砖墙,借着遮蔽物的掩护,没有被敌人发现,护士长对她招手,她却全然没有发觉,又有其他护士厉声喊她过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迟迟没有动静。

      我心慌意乱,站起身:“我去把她带回来!”

      “小心!”

      几声尖叫重叠响起,我来不及转身去看发生了什么,就被人猛然扑倒在地,粗糙地面磨破了我的手心,一阵痛意传来,疼得我脑袋懵了几秒,有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

      爬起来后,我低着头,慌乱地和救我的军人道谢,他却突然拉起我的手,我“嘶”了一声,才发现手心已血肉模糊,虽然只是外伤,但看着十分骇人。

      “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一开口,我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却,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唐川一身国军军服,眼神锐利坚毅,即使一身狼狈,脸上沾了黑灰,也掩不去军人的风骨,他伸手拿过我怀里的纱布,直接上手替我包扎。

      我不自在地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着,无奈,只得妥协。

      我们躲在人一样高的麻袋后,耳边枪炮不绝,我在他眼眸中看见了倒映的火光,心里泛起一丝奇怪的情绪,我轻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

      他简略地说:“这是我负责的区域。”

      我“唔”了一声,觉得接下去打探别人的军事机密不合适,便定睛看着他给我系的纱布,手法比我专业多了,我不想气氛如战场一般紧张局促,夸赞:“你闲下来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帮人包扎?有没有考虑兼职战地医生?”

      唐川好笑地瞥了一眼我给其他伤员包扎的纱布,说:“我会的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多,几个月不见,怎么跑去当护士了?”

      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调侃我,我虽然知道自己手法不熟,但毕竟他刚刚救我一命,我不能翻脸无情,遂承认说:“我来帮人打下手,对了,她一个人跑到旁边的废墟去了,我要过去把她带回来。”

      “等等。”唐川稳重道,“你去不安全,我让他们去。”

      他随手指了两三个士兵,让他们去旁边的危楼将秦焕焕带回来,我想着两边距离不是很远,有手持枪械的军人保护更加安全,便与他留在了原地。

      唐川瞧见了我无名指上的戒指,不经意地问:“你的婚礼还顺利吗?”

      “我……还没来得及办婚礼,因为事情耽误了。”我笑了笑,坦白道。

      我们说话间,突然闻得一身巨响,仿佛地面都在震动,溅起一片泥土沙石,唐川本能地将我扯到身后,我们一起看过去,发现原本秦焕焕躲避的位置已经是一片狼藉,浓烟火焰之中不见人影,而那几位军人还没来得及赶过去。

      我的脸色瞬间惨白。

      秦焕焕……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我拥有一个妹妹,她会是什么样。

      她一定不会像罗榆,每时每刻都在与我作对拌嘴,少时上房揭瓦,令我也一起挨骂受训,如果是妹妹的话,她一定率真明朗,不怀有一丝复杂的心眼,她会亲呢地靠着我,与我一同入睡,在坐在梳妆台前,巧笑倩兮,揽着我的手臂,永远将我当作依靠。

      南卿将她从苏州带来,不是为了她消亡在这场战争中,而是为了她更好的前程未来,我曾经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秦焕焕,可是我却失信了。

      ……我对不起她们。

      我双目空茫,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走了一步,被唐川紧紧拽住,他看了我一眼,抿唇道:“这种程度,已经没救了。”

      因为他的这句话,我残存的希望破灭,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几乎片刻,眼中就蓄满了灼烫的泪水,悬而不落,我的手中紧紧握着秦焕焕交给我的纱布,仿佛要刻入掌纹中,这是最后的力量支撑。

      唐川好像叹息了一声,我没有听清,也许只是朦胧间的幻觉,我模糊地想着,他也会有无奈的时候吗?

      但是他的下一句话,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以及心中。

      “回去吧,这里是我们的战场,不是你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
    不过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我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历史
    感谢戍边军人
    才有我们安稳自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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