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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有期 ...

  •   我心境苦闷,举目望去,天地一片暗沉,远方的交火仍然未止,这几日愈来愈烈,隐有不可受控的局势,近几月,我也再没见到唐川,他们师的士兵倒是常在医院见到,受了重伤前来包扎手术,但我不方便去询问。

      我在医院常常听到不好的言论,由护士病友之间窃窃相传,据说是敌人多增派了兵力,国军由攻转守,渐渐不支,甚至打算放弃上海,退守南京。

      我在一旁暗暗心惊,她们万一真是从某个嘴巴不严实的士兵口中得知,再继续扩散,长此以往人心惶惶,根本不用半月,人心溃败,上海败局便不可逆转,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林景昌这一消息,护士长就下了严令,绝了这类危言耸听的言论,我也一度没有往心里去。

      但现在,负面情绪吞噬着我的内心,无法形容这种落寞凄冷的心情,我也想看得开一点,但它一直将我拽着下落,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直到落到黑暗的深渊。

      我清晰感觉出了自己的不对劲,像一个格格不入的人,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但我没办法调整自己,我有些心浮气躁,甚至想大哭一场,却要佯装冷静,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葬礼结束后,我一秒也不想在阴沉的卫家多呆,与林谅步行回家,远处的雾霭沉沉,引得我原本低落的心情更加糟糕,街上不断有拖家带口的行人,不论贫富都准备出逃,秋风瑟瑟,卷起一地落叶,踩上去“咔嚓”几声,落叶碎成几瓣,落入泥泞。

      上海,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准备抛弃你了?

      林谅尝试着逗我开心,但我始终提不起兴致,头脑里一直重复着方才周先生的一席话。

      趁着没有人注意到角落的我们,他轻声开口:“我的秘书在语言方面有很高的天赋,特别是能读懂唇语。”

      我迷茫地望着棺木,不理解他这段话的意思。

      “那天的事情发生后,她告诉我一件事,她读出了卫夫人最后口中呢喃的一句话。”

      人死如灯灭,于现实无补,但我却满含期待地看他,希望卫夫人留下了遗言,指引道路。

      周先生的声音有些凝重:“我的秘书只读出了几个不连贯的字,我觉得还是需要告诉你。”

      “什么字?”

      “是他,揭穿,卫窈,危险。”

      我双眸一震,匪夷所思地看向他,大惑不解:“我……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很抱歉不能提供更多帮助。”周先生态度温和,眼中怜悯分明,他看了眼手表,提前离了场。

      他转述的这段话,令我更加心绪不定起来。

      卫夫人为什么要在弥留之际,说出这几个无法连贯的词语?

      话语中的“他”是谁,是卫康靖吗?揭穿的是谁,受到危险的又是谁?

      而卫窈……是卫夫人最后不舍卫窈,害怕自己远去,再也无法照顾她吗?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只是从林谅那里听说,细节之类也许他都没有在意,这场莫名的枪击成了一桩笼在所有人心中的阴霾。

      再也没法回到从前了。

      等到杏花飘来的季节,围墙高耸,我从南京来到上海,站在这栋洋楼的门口,头顶是一支曼丽风情的花瓣,在风中轻晃摇动,有落花打着旋儿落在我的手心,如同最真挚的亲吻。

      然后,面目慈蔼的佣人会来应门,漫步走过花团锦簇,花匠与性格活泼的女佣会笑着与我打招呼,再送来一两支明艳花朵,卫窈和卫伯母在客厅等待着我,我似乎闻到甜腻的红茶香气,久久漂浮于空气中,无法散去。

      鲜活生动的过往被蒙上一层黑布,我站在卫家的棺椁前,长久凝视卫伯母的黑白遗像,怆然泪下。

      卫伯母永久长埋地下,卫窈静静躺在医院,不知醒来的时期。

      她们带走了我年少时那段最瑰丽多姿的回忆,从此埋入黄土,再无开启的机会。

      我想要替她们查清一切,找到幕后操纵者的证据,何其困难。

      一个孩子在我面前摔倒,哭声刺耳,他的父亲急匆匆把他扛在肩上,不顾他大声喊叫,气喘吁吁地跑走了。

      向着码头的方向。

      我似乎在空气里闻到了焦味,不是烧饭做菜失败的味道,而像是大量焚烧产生的烟熏气息,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味,弥漫在空气里,顺着风向一阵阵袭来。

      我想,如果现在天空盘旋着一架架敌机,这里会变成什么样?

      土地焦黑,鲜血赤红,白骨累累,贪婪的秃鹰将这里当做栖息地,啄着骨架上残缺的血肉。

      不对……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应该心态积极,怀有对未来的憧憬与期待,相信军队,相信政府。

      我将杂乱的念头甩了出去,努力去想一些开心的过往,但那些记忆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物是人非。

      只是半年的时间,世事沉浮,人心易变,曾经的敌人可能握手言欢,曾经的挚友却可能背道而驰,我惧怕时间带来的改变,但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变了。

      我失魂落魄回到林家的时候,佣人说有客来访,在书房候着,林景昌至今未归家,林谅便去接待,我回房换衣服,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佣人便敲门,请我也去书房。

      我满心疑窦,推开了书房的门,那一霎,我震了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逆光而站立的少年,他对我笑得爽朗明快:“堂姐,我来接你回家了。”

      我想笑,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下,哽咽:“谁让你过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万一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

      另一道灵动的声音欢快地响起:“堂姐你放心,有我跟着,他出不了事。”

      我这才看到另一边,露易丝狡黠地对我眨着眼睛。

      “堂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被骗去欠赌债砍手指了。”

      一贯胡闹任性的罗榆好像也开始成熟,他站在我面前,我惊觉他已经长得这么高了,需要仰头才能注视他,他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安慰一般,对我坚定地说:“堂姐,我们回家吧。”

      这一句简单的话,让我的眼泪掉得更加厉害。

      我真的很想家,在开战后的每一天,我都记挂着家里的情况,在敌军屡次空袭南京的时候,通讯被切断,我不可遏制地想象着最坏的情况,后悔为什么这个时候自己没有陪在家人身边,一起度过最难的时期。

      上海物是人非,在卫伯母去世后,已经逐渐失去了最初的归宿感,我没有了留下的理由。

      除了卫窈,但是现在我想回家了。

      我怕继续留在这里,心态更加下沉,再看不见任何光亮,令自己疯魔。

      林谅看懂了我的心意,他拍下罗榆的手,亲近的揽着我的肩,语气温柔道:“回家吧,你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我不由自主地问:“那你呢?”

      “我处理完上海的事,和我大舅说一声,就去找你好不好?”

      林谅的眼眸清亮纯粹,不含杂质,我却感到莫名的心慌,求证道:“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罗榆不露痕迹地看了林谅一眼,抢白道:“堂姐,姥爷让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和我表哥领的结婚证书?”

      露易丝也凑过来,笑嘻嘻地调侃罗榆:“这才叫果断,不然像你一样磨磨蹭蹭要到什么时候。”

      两个年轻人在我面前打情骂俏了一阵,从旁观的角度看,罗榆做低姿态讨好露易丝,后者虽然气鼓鼓的,但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透着明晃晃的倾慕。

      这就是真心的喜欢吧。

      不管前路如何,真希望他们能携手走到最后。

      罗榆和露易丝的突然来临,轻易打碎了我内心重重包裹的黑暗,照了一丝光亮进来,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唇角不经意泄出微笑,暂时忘却了眼前那些悲哀的事。

      离开并不是一件说走就走的事,卫窈与医院那里都要办妥,我从不指望卫康靖会照顾好她,但还有真情实意的人关心着卫窈的情况。

      我将卫窈托付给了纪先生夫妇,他们应允,若上海一旦不测,会立刻带着卫窈离开,医院那边,我与秦焕焕打了招呼,她得知我要走,还是没忍住小女孩心性,抱着我哭了许久,护士长板着脸送我出了医院,我想起敌军空袭火车站那日她铿锵有力说的一席话,心怀愧疚,黯然说:“我很抱歉没有坚持到最后。”

      她诧异地看着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逃兵,特别耻辱。”

      “如果你是为了这个,完全没有必要,这对你而言本来就不是义务,不必在意我以前的话。”她尝试着调整着表情,对我微笑,却极不适应做出亲和的状态,我还是习惯她严厉,不好说话的样子,她继续说,“我很感激你们,这段时间以来帮助了我们救助许多伤员,我无法表达感谢,这是今天早上,一个孩子送来的山茶花,你留下吧,就当做个纪念。”

      在这处处布满硝烟的地方,难得的一抹亮色吸引了我的注意,原本婉拒的话卡在喉咙里,我视若珍宝地接过花瓣,捧在手心。

      这就像是希望,虽然渺茫,却仍要坚信,总有一天它会改变现在这个灰白的局面。

      她将我送到门口,郑重地与我握手,说道:“我们会一直坚守在这里,如果你回来了,随时来找我。”

      这位四十出头的妇人,眼角生出细密皱纹,以一己之力扛着所有压力,雷厉风行地穿梭在前线与医院之间,我许多次见到,在不为人知的深夜,她还在彻夜忙碌,虽然之前医院的护士或多或少都被她骂哭,我也曾觉得她不懂变通,但她的心,一直向着家国,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别人或许无法理解。

      我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持她走到现在,但希望她永远坚守本心,遂从脖颈上取下玉佩,交到她的手里:“这是一个护身符,玉能挡灾辟邪,愿你一切平安。”

      我生怕她拒绝,补充道:“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在城隍庙里一个算命的道士那里买的,算是买个心安。”

      她这才放心地收下,我们分别时,互道珍重。

      “一路平安。”

      “你也是,下次等我回到上海,再来见你。”

      我不知道未来还能不能见到她,从前也毫无交集,短短几月,我们同在医院,同心协力,我见证到了许多不可能的奇迹,不论未来如何,我相信她爱国的心永远不会变,期盼来年冬雪消融的时候,上海又恢复原状,那个时候,我一定要正式地询问她的名字。

      护士长,所有坚守在岗位的医生护士,以及前线的将士们,后会有期。

  • 作者有话要说:  离开上海
    和小少爷分别啦
    接下来大虐正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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