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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责任 ...

  •   晚上我们抵达南京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这座钟灵毓秀的金陵古城,它历经敌军多次空袭轰炸,已经残破不堪,街上家家大门紧闭,不见人烟。

      车开到熟悉的巷口,那棵梨花树的枝叶焉焉地垂着,犹如年迈的老者,苟延残喘,濒临死亡。

      以前围在这里玩闹的孩童们不见了,总爱坐在家门口笑眯眯做着针线活的老妇人也没有出现,只有寒风一阵阵刮过,卷起一地凄凉。

      活泼爱笑的露易丝也抿紧嘴唇,无助地看向罗榆,后者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一言不发地跨入院门。

      正在院内准备食材的姥爷看见我们,明显愣在了原地,我以为他要骂我偷偷领证的事,熟料,他转过身,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这四个字在我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一股难以言表的热流顺着心脏涌到喉咙,我红了眼眶,第一次觉得自己过分。

      我总是为了别人,一次次离开家,甚至根本不会想到他们的感受,总觉得家人能理解我的行为,无条件包容我的选择。

      可是凭什么?我以为自己是谁?

      我仗着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如母亲所说,真的是太任性了。

      既然这次我选择回来,就不会再轻易离开,让家人为我提心吊胆,从此是进是退,我们一起承担。

      因为我的归来,家里小型庆祝了一番,今天的晚餐很丰富,就像过新年一样,将家里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姥爷表面不屑我们的幼稚行为,却碍不住露易丝的甜言蜜语,连饮了几杯酒,碍不住我们小辈的欢声笑语,匆匆躲回了房里。

      舅妈已经醉了,笑眯眯问我:“林谅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听说你们领了结婚证书,果然我的眼光才是最正确的,当年就觉得你们能走到一块。”

      罗榆插嘴道:“表哥在处理大舅的事情,晚一些时候回来。”

      露易丝坐在舅妈身边,金发的姑娘展露笑靥,宛如童话中的美貌主角,娇俏地眨了眨眼睛:“那您有没有觉得,罗榆和谁能走到一起?”

      我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心中的空虚孤冷被幸福填满,觉得前段时间的伤怀春秋根本无理可寻,果然一个人难受的时候,最终的归宿还是家人。

      只要和家人在一起,才最容易得到满足与心灵的抚慰。

      我放下筷子,对父母说:“我与林谅领取了结婚证书,也是仓促之下做的决定,事先没有告诉你们,对不起。”

      我父亲目光柔和,问:“你们生活幸福吗?”

      我点点头,不论三年前或是三年后,与林谅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毕生也不会忘记的美好回忆。

      “你们幸福,我们就没有意见,以后想家了,就随时回来。”

      闻言,我抿着唇,鼻子酸涩,眨眼间眼泪落了下来,虽然他们曾经希望我嫁给唐川,甚至处处做媒,但最终还是认同了我的选择,从来没有在行为上逼迫于我。

      我以前觉得天崩地裂的事,现在想想只化作轻松一笑。

      其实最希望孩子幸福的人,还是父母,我很幸运遇到了这么一对善解人意的父母,以及我的其他亲人,他们在二十年里给了我那么多爱,不求回报。

      并且因为我家中完好的家庭氛围与文化沉淀,才将哥哥教育成这么出色的人,即使我和罗榆远远不及他,也心智成熟,慷慨正义。

      见过卫家的生离死别,我才明白家庭的意义,希望不算太迟,我会用以后的时间来陪伴家人,把他们教我无私的爱,再加倍回馈给他们。

      希望我们的时间,还有好久好久,直到永恒的尽头,我也深爱他们。

      这场欢闹的晚餐结束后,我去到母亲的房间,将卫伯母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她。

      我只说,这时一场不幸的意外,隐瞒了我怀疑的全部内容。

      母亲听完,陷入了冗长的沉默,钢笔的国文课本被她无意识地划出一条细长的墨痕,破坏了原本的整洁,过了一阵,她心绪难平地叹了口气,眼中似乎有点点泪意:“她这一生外人看来光鲜亮丽,其实很苦。”

      我想起在林家当少夫人的时候,的确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身边没有任何真挚的朋友,都是为利而来,为利而走,所以我后来才去了医院当义工助手,宁愿每天在血腥中忙碌,也不想面对各种交际场合,去听那些虚伪的夸赞。

      而卫伯母,她在这片空虚清冷的环境下,忍受了多少年呢?

      她又是否真心实意,喜欢这一切?

      “我与卫伯母的几次见面,感觉她过得并不快乐,而且身体也不好。”我犹豫开口,想暗示母亲一些内情,“况且卫伯父他也……”

      母亲合上了课本,淡淡打断了我的话:“我们去上海的那阵子,她来酒店找过我,不知道是预见了什么,想请我帮忙照顾卫窈。”

      我母亲去上海的时候,是四月初,那个时候我们与林家议婚,我无意中发现卫康靖与情人的秘密见面,难道那个时候,卫伯母早就心知肚明?

      不,或许更早。

      一切场景如电影镜头一般,在我脑海中一帧一帧地倒带回去,最终定格在今年的除夕宴上,卫家三人之间凄冷疏离的态度。

      寒意从脚踝爬到后颈,我遍体生寒,不敢想象曾经相爱的夫妻,会转眼成为陌路,难道他们所有在公开场合的恩爱只是逢场作戏?

      卫伯母的一生,又在追寻什么?她在面临死亡的最后一刻,会不会心有怨怼,后悔莫及?

      我心神不宁,忍不住询问母亲:“在您眼中,卫伯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眼眸闪了闪,陷入遥远的回忆:“当时,卫家是在北平的大户人家,据说祖上还和末帝有些联系,原本世代居于北平,也算屹立不倒。”

      “我在北平与她相识,极而成为了朋友,她家中原本打算订婚了一个家世匹配的未婚夫,却没想到,她与初来北平的一个车夫相遇,两人坠入爱河,便偷偷商量着私奔。”

      这是一个俗套至极的故事,富家千金爱上了穷小子,与家族撕破脸后不顾一切嫁给了他,穷小子下海经商,再回来时已经身价倍增,重新给了公主一个水晶城堡的幻梦。

      再之后,便是艳羡上海滩的一段佳话,传闻中卫康靖爱妻如命,就算舍去万千身家,也要与夫人相濡以沫。

      我的嘴角讽刺翘起,再用心的承诺,也会在时光里慢慢磨灭,最后两人面目可憎,彼此厌弃。

      但是,这也分人。

      我相信林谅对我的承诺与爱意,永生永世,都不会发生改变。

      “他很聪明,也很有潜力和手段,但在工作与家庭之间,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他身上属于家庭的责任感……并不明显,不适合当一个丈夫。”我母亲这样评价。

      “所以林谅虽然不求上进,但对你用心,我就放心了。”她突然将话题绕到我身上,下定了什么决心,郑重说道,“阿柠,你们走吧。”

      我迷惘:“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只要避开这里的战火,你姥爷已经联系好了他曾经的战友,不日就将你们送出南京。”

      “我们……不一起走吗?”

      母亲摇摇头,眸光平和,温声道:“你姥爷不想走了,他说自己毕竟曾是战士,当了一天战士,便是一生战士,说要一辈子守在这里,保护好我们的家,我们就陪他一起,但是不能连累你们小辈。”

      我心慌地抓住她的手臂,悲伤与不安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我带着哭腔问:“你不要我了吗?为什么你们可以留下,我们不能?”

      “因为我爱你。”

      我母亲微微笑了,温柔地擦了擦我的泪,轻松地说:“等到你姥爷正式提出这件事,不要觉得他说得难听刺耳,他就是口是心非,嫌你们麻烦之类的话都是骗人的。”

      “他也很爱你们,只是你们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不用跑得这么快,要慢慢地,散步一样走到终点。”

      我哽咽到说不出话,滚烫的泪一滴一滴砸在她的手上。

      “以后你就是大姐姐了,一定要照顾罗榆和露易丝,别让他们受到伤害,如果还能……见到你哥哥的话,告诉他要坚持抗日这条路,不要丧失信念,我们家就算仅剩最后一个人,就算战死沙场,也绝不当卖国贼。”

      “如果我们能够侥幸活命,就去找你们,还要等战事平稳,帮你哥哥找一个媳妇,他总是不擅交际,这可不行,罗榆比他小了十多岁,都有女朋友了,你可得帮他做思想工作。”

      “你姥爷总吹胡子瞪眼不满意你和林谅的事,其实早想抱孙子了,等到我们家里另外两个孩子都结婚了,他可以开始准备带孙子了。”

      我母亲眉眼带笑,仿佛真的看见了未来四世同堂的一幕。

      “母亲……”我哽咽。

      “你姥爷公布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出惊讶,不可以让他知道我偷偷泄露了啊。”我母亲心态平和地对我微笑,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顶,从国文课本底下抽出一封信,“这是你哥哥单独给你的信,拿回去看吧。”

      无论我如何苦苦哀求,心底都有一个定论,知道姥爷做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更改。

      无论我愿不愿意,都将被送离南京,那么不如彼此间留下最好的印象,坚信家人之间,还有再见的机会。

      夜已深沉,我擦掉眼泪,拿着信回到自己的房间,久久不敢拆开,做着心理建设。

      哥哥为什么还要单独给我写一封信?会是什么内容?

      他现在又在哪里?知不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在记挂着他?

      我内心纠葛,慢慢拆开信,跃入眼帘的只有五个字。

      “一切平安。”

      ——桦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手指不自觉扣紧了信纸边缘,捏出一条条皱痕,我至少知道了哥哥现在平安无事,就是最大的安慰。

      我望向窗外,以前对面的万家灯火,现在尽是一片漆黑,南京城的许多富人已经逐渐搬离,甚至政府部门也搬走了大半,路上处处都在准备巷战的工事,似乎南京这一战,无法避免。

      零星的雨滴溅在窗户玻璃上,然后再也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但我似乎听到了上海方向传来的隆隆轰鸣,林谅应允我的半个月,他一定要及时赶来。

      我等着他。

      ……

      上海。

      医院静谧漆黑的病房内,她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身旁检测心率的机器上,线条不断跳跃着,是她还活着的证明,但她一连数日保持着沉睡的状态,似乎永远也不会醒来。

      她身旁的座椅上,纪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连多日的贴身照顾令她眼下生出乌青,终于熬不住困意,低下头晕晕欲睡。

      “吱嘎”一声,门悄悄开了一条缝,一道人影迅速走了进来,外面走廊上的光影映入房中,只有一瞬,转眼又陷入黑暗,护士打扮的女子走到病床,一双眼眸中清醒克制,低声说道:“上海恐怕坚持不了几天了,你也该醒过来了。”

      原本陷入沉睡的她缓缓睁开双眼,眼眸中却是一片冷冽清明。

      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令她的嗓音有些低哑,她问:“需要我做什么?”

      “回到卫家,我们即将转入地下,近期内不再与你联络。”

      护士打扮的女人像一个幽灵,来得突然,走得迅速,不被任何人发觉,身影消尽在门缝后一明一暗的灯影中,犹如暗夜中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碎在了尘埃中。

      卫窈的目光投向一旁熟睡的纪夫人,其中透出一抹复杂情绪,似颤动,似欣慰,她静静躺了片刻,抬手碰掉了桌上的杯子,碎裂声将纪夫人惊醒,待看见清醒的卫窈,她欣喜地按铃呼叫医生。

      “你终于醒了!要不要喝点水……”纪夫人搀扶着她的手,语无伦次道。

      卫窈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巧妙遮挡住眼眸里的一抹暗光,她轻声说:“我想回卫家。”

      那天在草坪的长椅前,夜空朦胧低垂,遥远炮声将一切安逸的情绪全部击碎,他们最后一次的对话,回响在她的耳边。

      “我想和你一起远离这里,好不好?”

      “你要守住的,不只是我,还有这个国家。”

      在纪夫人匆匆去叫医生的时候,卫窈摘掉了手腕上的男士手表,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要在手心刻下他的印记,将自己娇嫩皮肤磨得生疼。

      她在心里许诺,也是回答他当时的问询。

      ——她不会走的,就算偌大的上海只剩下她一个人,也要留在这里。

      完成自己的责任。

  • 作者有话要说:  卫窈其实一直是清醒的状态
    只是她不愿意面对现实
    不想回到这噩梦一般的现实
    所以宁愿让所有人以为她睡在梦里
    但是责任会逼着她去承受
    今天知只是一个开始
    以后的路会更加艰难
    她会蜕变地更加成熟
    但是同样也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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