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玉奴》一野清风

23、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一大早，玉奴伺候蓝玉吃了早饭，便将她送上了人力车。临行前又细细地嘱托一遍，惹得蓝玉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比我还上心。”
　　玉奴脸色微红，打了个岔子，催促着上路。
　　时间还早，玉奴想到园子里逛逛。早晨的露水重，没走两步就湿了脚，又只好回去。离开园子，她想起应该告诉吴夫子今天不上课，便抬脚往书房的方向走。到了书房，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才想起来，自己早已派了小丫头到吴夫子的住处说过了。
　　玉奴心里嘲笑着自己，转身往回走。路上遇到院里管事的丫头们，她们朝玉奴迎来，一起进了厢房。各处的管事到齐后，厢房里开始议事，玉奴却觉得疲惫，别人说的话她分明听得清楚，却入不了心里。她心里怪自己定力不够，竟然禁不起一丁点的事情。重新打起精神，勉强应付，直到众人散去。
　　呆坐了一会，玉奴离开厢房，走到蓝玉的屋里，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用来堆书的长板被撤了去，在原先的位置上新做了一个长形书架，贴着墙壁，与原来的书架连在了一起。自从做上掌事，玉奴很少看书了。如今再看这些书，竟然多了几分陌生的感觉。翻了一阵，想着应该再添买一些书来。珠帘哗啦一声响，蓝玉从外面走了进来。玉奴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忙迎了过去：
　　“怎么不在东院吃了午饭再回来？”
　　“我下午还要去画画呢。”蓝玉说着坐在了红木圈手椅上，样子懒懒的。
　　“现在日头渐渐毒了起来，少画一天也没有什么。”玉奴问道：“张妈怎么说？可是同意了？”
　　蓝玉沉吟一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真是奇怪！”
　　“那……你是怎么说的？”
　　蓝玉想了一会，说道：“张妈感觉怪怪的，和往常不大一样，她问了我好几次是不是真的想让刘奶妈出园子去。”
　　看来张妈已经知道一些事情了，幸好说得及时，玉奴心里暗自庆幸。向蓝玉说道：
　　“张妈不会不同意吧？”
　　蓝玉笑了起来，看着玉奴说道：“应该不会。反正我和她说了，过罢中秋节，就让刘奶妈出园子去，到时再给她一些钱，让她晚年无忧。”
　　压在玉奴心头的不安渐渐消失，整个人重新活泛了过来，立即派了小丫头去通知吴夫子下午上课。
　　下午时，吴夫子来上课，带了一本书交给蓝玉。他像模像样地清了嗓子说道：“今天天气闷热，就不去画画了。从今天开始，开始一门新的课程——哲学！哲学嘛，是西洋产物，中国是没有哲学的，更没有哲学家……”
　　白芷闲来无事，与玉奴一道坐在书房的西窗下乘凉。自被刘奶妈闹过一次后，书房清净了不少。她用帕子扇着风，小声向玉奴嘀咕道：
　　“这吴夫子不知道又要教些什么新鲜玩意，亏得是玉小姐，如果是我，早打瞌睡了。”
　　两个人向书房里望，紫姗站在蓝玉身旁，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吴夫子，蓝玉低着头看吴明给的新书。吴明继续说道：“哲学，是智慧的产物……”
　　紫姗问道：“吴先生，这哲学是讲什么的？”
　　“就是讲智慧的……讲……”吴夫子顿了顿，说道：“就是讲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比如你是谁这个命题，是任何一个哲学家都避不开的话题……”
　　紫姗似懂非懂，却也不再问了。
　　白芷嗤之以鼻，“这都什么跟什么，玉奴姐姐，你听听，这话说出来真是笑死个人。”
　　玉奴忍俊不禁，“你呀，小些声，不爱听就不要听嘛。”
　　“我看不光我不爱听，玉小姐也不爱听。你看，她快睡着了。”
　　白芷用胳膊肘碰了下玉奴，用下巴指着蓝玉的方向。蓝玉果然昏昏欲睡，因为天气热，额头上渗了一层汗，小脸儿红扑扑的。本来她下午是想画画的，却被硬拉着听这劳什子天书一样的哲学。
　　白芷看了一阵子，忽然说道：“你说紫姗怎么有勇气站在玉小姐跟前的，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一个西施，一个东施。我要是她，得找个缝钻进去，不，没缝也要挖个缝钻进去。”
　　玉奴笑着说道：“你快别说了，这夸一个还要再损一个……”
　　白芷不以为意，仍旧说道：“我看这东施不光脸不体面，还没有脖子，肩膀上面就是头，像长板子上安了一个球。在这园子里呆了这么久，又不让她去种地为何还是那么黑，像包公似的，玉小姐在她的衬托下粉同雕玉琢的一般……我告诉你，她还罗圈腿，有一次没穿裙子，不小心被我们看到了，她那两腿间能钻过去一头猪……”白芷越说越恶毒起来，玉奴生怕被紫姗听了去，不免又是一场是非，连忙捂了她的口，拉着走出了书房。天气闷的厉害，一丝风也没有。两个人走到书房边的亭子里，一到亭子白芷就用力的摇着手中的帕子，没扇来什么风却累得满头大汗。
　　“你快别摇了，越摇越热的。”玉奴按下白芷的手说道。“你和她有什么仇，这样的埋汰人家。”
　　“什么仇也没有，就是看不习惯她那丑样子。咱们屋里伺候的人，哪一个不是千挑万选地选上来的？只有她，一来就做了屋里的执事丫头，如果有真本事也便罢了，偏偏是个木头疙瘩，整日不言不语，和她那姨妈一样，都当人家欠她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如果没有刘奶妈，她能与咱们平起平坐？没的让人恶心！”
　　玉奴笑着说道：“原来深仇大恨在这儿呢！”
　　白芷不接玉奴的话，转而说道：“你没发现她最近整个人像是镀了层金一般？”
　　“什么镀了金？”
　　白芷比划了一阵子，“就是那种一见了吴夫子就发光的金，锃亮锃亮的，闪的人眼睛疼。”
　　玉奴哭笑不得，“你可不要瞎说，我怎么就没瞧出来。”
　　“那是你眼瞎！”白芷不客气地说道。“这臭鱼和烂虾，倒也是绝配！”
　　“你这张碎嘴，你早晚毁在你这张嘴上！”玉奴点着白芷的额头说道，“你这话要是传到紫姗的耳朵里，不光她来和你拼命，恐怕刘奶妈也不会放过你！”
　　“你当我傻呀，也就是和你抱怨抱怨，哪敢跟别人去说。这憋在心里的话一说出来，心里松快多了，但我还想再说，又怕你不许……”白芷说着就笑了起来。
　　两个人正坐着说话，看见红珠远远的跑了过来，她一向四平八稳的，还从来没这样冒失过。
　　“不好了，玉奴……玉奴，你快去看看……不好了。”红珠一边喊，一边跑，下午日头正毒，晒在她的身上，脸上挂着的不知是汗还是眼泪。
　　玉奴听着声音不对，立即迎了过去。
　　“什么不好了？”
　　“刘奶妈不好了……”红珠一下扑到玉奴的怀里，干嚎起来。“她上吊了，就吊在那屋梁上，腿伸的直直的，舌头都吐了出来……我要死了，怎么就想起来去她那里看看呢！玉奴……你说我咋办呀……”
　　赶过来的白芷被吓的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书房里的蓝玉听到动静，朝这边走了过来。玉奴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一股寒意在从脚底直蹿到头顶。她嘱咐白芷道：
　　“你拦住玉小姐，一个字都不能说！”
　　白芷被吓的惊慌失措，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心里去，木然地点点头。
　　玉奴又向红珠说道：“你跟我去……”话还没说完，红珠就撒了玉奴的手，躲到了一边，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说道：
　　“不，我不去。玉奴，你饶了我吧，我是再也不想看第二眼了。我害怕……上吊死的人会化为厉鬼，她要缠着我不放怎么办？求你别再让我去了，我求求你了。”
　　蓝玉一步走到了跟前，问玉奴道：“发生了什么事？红珠为什么哭成这个样子？”
　　红珠一听见蓝玉的声音，立即匍匐到她的脚下，抱着她的腿不松手。一边哭一边说：“玉小姐，你可怜可怜我，别再让我去了，我害怕。”
　　玉奴怕红珠说出什么来，吓着蓝玉，让小丫头立即搀着红珠回去歇着。对蓝玉说道：“刘奶妈不好了，我正要过去看看，你回书房里继续读书。”
　　蓝玉将信将疑，说道：“怎么突然不好了？那你过去看看，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
　　玉奴转身往外走，步履赶不上心里的焦急，她跑了起来，她要一探究竟，要看看事情的真假。推开刘奶妈屋子的门，屋梁上果然挂着一个人，半垂在空中，腿伸的直直的，双手耷拉着，脖子里系着一根粗麻绳子，脸色发紫，舌头伸了出来，眼睛向外突出。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是一张死人的脸，也是刘奶妈的脸。
　　刘奶妈确实死了！玉奴重新关上门，打发了腿快地小幺去叫张总管。
　　天气很闷，玉奴的胸口比这天气还要闷，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在了心口上，绵软无力又呼吸困难。她坐在台阶前，倚着柱子发呆。天色阴暗，太阳不知所踪，远处一团黑黢黢的云正急剧翻滚而来。雨点骤然落下，噼里啪啦打在叶子上。随即起了一阵狂风，吹着那片云翻到了别处，太阳重新露了出来，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阳光。
　　玉奴在屋檐下看到张总管走了进来，他沉着脸，衣服半干半湿地挂在身上。他推开门往里瞧了一眼，便立即吩咐下去，一群人立即忙了起来。
　　张总管站在屋檐下看着众人忙活，嘴里骂骂咧咧道：
　　“真是晦气，死在了这里。”说完，背着手在屋檐下来回度了几个步子，嘴里兀自念叨道：“这个刘婆子，死也要恶心别人一把！”
　　“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玉奴叹道。
　　张总管冷冷地说道：“死了倒是便宜她啦……”
　　“早上时，玉小姐还去和张妈说，想让刘奶妈过罢中秋再离园子……”
　　“要不是这，这刘婆子兴许还能活些日子。谁承想玉小姐也腻烦她了，那还留着做什么。本来明日要拘到大牢里去的，没想到这刘婆子倒也有些气性，给自己来了个痛快。死就死吧，死了也干净了。”
　　玉奴脸色煞白。
　　张总管指着几个粗使的说道：“但凡是这刘婆子的东西，全拿到园子外烧了。”他回头见玉奴脸色煞白，只当她害怕，说道：“你不要怕，这房子赶明找人封起来，先做几天法事，哪怕她是个厉鬼，也要将她治得服服帖帖的。活着的时候不能蹦达，死了更不可能。”
　　刘奶妈的尸首被抬走后，天已黑了。玉奴抬着沉重的双腿往回走，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一切超出了她的意料。她甚至不知道在这件事中，自己占了多大的份额，又起了多大的作用。不管怎么说，自己都不是无辜的，她是其中之一，哪怕只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也是其中之一。她该如何向蓝玉交待，该怎么说呢！
　　黑暗中忽然闪出一道黑影，玉奴被惊的差点叫了出来。
　　“是我，玉奴姐姐……你终于回来了。”白芷焦急地说道。
　　玉奴一把抓住白芷的手腕，“怎么了？玉小姐怎么样了？你怎么在这里？”
　　白芷被抓的吃痛，用力挣脱开，揉着手腕说道：“玉小姐好好的，就是不吃饭，从下午就一直呆坐着，也不说话。”
　　“你告诉她了？”
　　“她一直问，一直问，我哪敢不告诉她。你快回去看看她吧，让她吃点子饭。”白芷叹了口气说道，“我听人说要做法事，这刘奶妈不会出来闹吧？”
　　玉奴顾不上和白芷说话，加紧了脚步。园子里各处掌了灯，因为白天一场阵雨，天气不再那么沉闷，清爽了不少。走进屋里，玉奴看见桌上已摆好饭，蓝玉坐在内室，手托着下巴，正在出神。
　　“玉儿，吃点饭吧。”玉奴坐在蓝玉身边说道。
　　蓝玉听到声音，转身过身看着玉奴。眼睛里既无悲伤，也没有痛苦，平淡的像是一湖秋水。这样的蓝玉让玉奴揪心又害怕。
　　蓝玉问道：“你看见她了？”
　　“看见了？”
　　“听说上吊死的人，样子会很难看。”蓝玉的声音空洞又平缓，没有一点儿情绪。
　　“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去吃点饭吧。”
　　“我不饿……人死了之后，是再也不会回来的吧？”
　　玉奴觉得背后发凉，说道：“人死如灯灭，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蓝玉看着玉奴，玉奴不自在起来，她感觉蓝玉的眼神在她身上搜寻些什么，又像是洞悉了她的一切，让她无处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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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毒舌版的白芷终于上线
气人不？刘奶妈说死就死了。嗯，该死的时候就让她去死，不要阻碍剧情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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