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玉奴》一野清风

8、第八章

　　蓝玉的几个丫头都有着自己的风采。屋里四个执事丫头，绿掌看起来最为稳重，白芷最是活泼，红珠最为淡然，整日素着一张脸，不像白芷那样爱笑。四个人当中，就属紫姗长得最不体面，长了一张猪腰子似的脸，连脸色也像几分，嘴唇又细又薄，鼻子随着脸型坍塌下去，鼻孔又大，两侧散布着些雀斑，眉毛惨淡。可能因为这，被派去了书房里。她人也木讷，平日里除了书房，便是自己的卧房，哪儿也不去。也极少见她与几个丫头们一处玩耍。
　　玉奴走进厢房时，刘奶妈正给蓝玉喂饭，旁边站着红珠与白芷。白芷见玉奴走进来，连忙盛了一碗粥，又端了一小碟的粥菜放到她面前。“昨晚累坏了吧？赶紧吃点儿东西，午饭还早着呢！”
　　玉奴连忙道谢。
　　刘奶妈咳嗽了一声，说道：“刚才的话重了些，玉奴姑娘还要多担待！”她不能率先撕破脸皮。
　　玉奴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差点儿承接不住。转而她又觉得她作为蓝玉的奶妈，吃紧上火也是正常的事情，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事便放下了。“您千万别这么说……您也是担心她，我理解您的这份心。”
　　“瞧瞧！”刘奶妈对红珠与白芷赞叹道，“瞧瞧，玉奴姑娘这张嘴哦，就是会说话。说句不见外的话，玉奴姑娘，你别和我客气……你不知道昨晚我一宿没睡，专等你来叫我的门，谁知道你竟然没来。往后她晚上再哭闹，你就去叫我，她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我呢。我也离不开她，这一晚上，我的心阿……”刘奶妈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我的心啊……像猫挠的一般……”
　　玉奴咕嘟吞下一口粥，差点被噎住，咳嗽起来。刘奶妈放下蓝玉，走过来给她顺气。“哎呀，你也还是个孩子呢！玉奴姑娘今年多大了？”
　　玉奴一边咳一边说，“今年满十七了。”
　　“什么？才十七？”刘奶妈拍着巴掌坐回到蓝玉身边，“这不是在开玩笑？”
　　“我真的十七了……不信您去问张妈。”玉奴说。
　　“哎呀……我那糊涂的太太呀……你怎么能担当得起这责任来？哎哟……我的老天爷，你都会些什么？”
　　玉奴放下碗箸，“我们村里十七岁的都……去过生活了。”
　　“那是你们乡下，”刘奶妈说，“这里是悠园，绿掌他们都快二十了，还只是屋里伺候的丫头。”
　　这一次，玉奴感觉受到了这明目张胆的敌意，她喝着粥，缄默不语。
　　刘奶妈见玉奴不说话，也收住了话头。
　　早饭过后，蓝玉要去书房。书房在南院的最东面，那里种着一大片的竹子，竹子成林，有风来时会沙沙作响。书房雅洁宽敞，东西两面的扇窗全被打开，风从中任意穿过。书房内一南一北摆了两张相距五步的桌子，桌子上各放置着文房四宝、香炉等，书房的南墙边上立着一个松木书架，书架上摆的又是儒家学派的书。书房的正中间，甚至挂了孔夫子的画像。
　　教书的孙夫子就是钱太太所说的前清进士，清瘦清瘦的，年龄在六十岁左右，留着山羊胡子。他每次一张嘴，下巴的胡子跟着一动一动，十分惹人注目。
　　西洋钟敲了九下时，蓝玉与孙夫子行了师生礼，各自坐下。孙夫子清了清嗓子，拿起戒尺，开始讲了起来。紫姗站在蓝玉旁边，为她翻开书。夫子每讲一页，紫姗便翻一页，夫子讲得快时，紫姗便翻得也快。孙夫子的声音浑浊又悠长，像是个老旧的拉风箱，无力又聒噪。他歪着脑袋讲道：“朝闻道，夕死足矣。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孙夫子之乎者也地讲一上午，玉奴在书房里也会坐一上午。作为贴身丫鬟，只要打理好蓝玉的生活，不必每天都跟随左右，但玉奴还是喜欢跟着，刚开始是为了心安，久而久之渐渐成了习惯。
　　孙夫子讲课时，蓝玉会坐得笔直，目光却摇摆不定。有时去看窗外的竹子，有时看摆在面前的书，有时也会拿起笔勾勒一两个字，但她大多数时候是在发呆。她从不提问，也不发表意见，孙夫子同样地不提问，也不要求蓝玉发表些看法。玉奴观察一阵后发现，这两个人一个负责讲课，一个负责听课，听课的没有听心里去，讲课的也知道听课的没有听到心里去，但谁也没有戳破，彼此心照不宣，配合着完成这项仪式。在西洋钟敲过十一下后，师生两人互相行了礼，一天的课程便到此结束。
　　午饭时，刘奶妈会准时出现，白芷提前摆好饭菜，刘奶妈一来，便抱着蓝玉坐在自己的膝上，然后像喂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一样喂她吃饭。玉奴每次看了都要皱眉头。已经十四岁的蓝玉身子虽瘦，但个头并不矮，仅比玉奴矮了半头，脸上虽还有些稚气，却也有大姑娘的模样了，绝不至于要人抱着，更不需要让人喂着吃饭。
　　终于有一天，玉奴忍不住说道：“您让她自己吃吧……”
　　刘奶妈神色不悦，“你懂什么，她从小就让我喂，我喂的她才吃。”
　　“她十四岁了……您试着让她自己吃吧。”
　　“十四怎么了？”刘奶妈白了一眼玉奴，抱着蓝玉猛亲几口，“不管多大，都是奶妈的亲亲，是不是呀？”
　　玉奴气噎，脸涨得通红。
　　午饭后，蓝玉得了自由，她到处闲逛，有时会去园子里，但更多的时候会去湖心亭里坐着。屋里的四个丫头除了紫姗都会跟着，还有两个小幺儿，现在又多了一个玉奴。三个丫头有时走累了，就找个地方歇脚，让两个小幺儿紧跟着。也许是体力好，玉奴从不觉得累，走着走着，常常只剩下玉奴一个人跟着。
　　今天，她们转来转去，最终又转到了湖心亭上。湖上起了雾，湖对岸隐约的看到一座灰瓦白墙的小院子，与湖面相映成趣，静无声息，宛若一幅水墨画。
　　“你也太尽心了……不用这样寸步不离的跟着，”白芷走了过来，“她就爱在这亭子里坐着，让两个小幺看着，你过来和我们玩一会子吧。”
　　“外头日头毒，坐这里凉快凉快。”玉奴拉着白芷，坐到假山下的阴凉处。四个屋里丫头中，玉奴与白芷处得最好。她问白芷道：“你在南院多少年了？”
　　白芷笑道：“少说有七八年了，我十岁来的悠园，刚开始在园子里做些杂活，后来才来的南院。”
　　玉奴笑着说：“看来我资历最潜，来了还没有半个月呢……平日里闲逛，怎么不见紫姗也与我们一块儿呢？”
　　白芷狡黠一笑，说道：“你就没发现她与我们不一样？”
　　玉奴一愣，“我倒没有发现，是不是因为她是玉小姐的伴读？”
　　白芷笑了起来，“她算哪门子伴读，不过和我们一样，只不过是伺候玉小姐读书而已。你果真没觉得不一样？”
　　玉奴摇摇头。
　　“你眼睛不好使。”
　　“你是说……”玉奴忽然想起了紫姗的长相，不仅与屋里伺候的几个丫头比不了，连院中执事的几个丫头也比不了，甚至连一些粗使的丫头也比不了。玉奴疑惑起来，这样一个人，怎么放到蓝玉的身边呢。
　　“她呀……”白芷在玉奴耳边说道，“是刘奶妈妹子的女儿，刚从乡下来的，但年纪却不小了，好像比你还大三岁呢，快二十了，人像根木头似的，跟她姨妈不亲，跟谁也玩不到一起去。”
　　玉奴听了惊讶不已，笑着说道：“我也刚从乡下来的。”
　　“你和她不一样，我看见你就想和你亲近……”白芷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以后不要因为玉小姐吃饭的事和刘奶妈争辩了，没有什么好处的……”
　　“她惯常这样喂玉小姐吗？”
　　“可不是，自打我来就这样了……”白芷看了一眼亭子里的蓝玉，“刘奶妈还当玉小姐是个小孩呢。”
　　“她都十四了，再过一个月就十五了……”玉奴说道。
　　“谁说不是呢。”白芷朝湖心桥的方向看去，“你来不来？不来我可要去了，那里还有我几个子儿呢。”
　　玉奴摇摇头，白芷站起来拍了拍衣裳，跑了出去。
　　玉奴返回亭子，阳光斜照进来，照得蓝玉的脸红红的。“现在虽然九月了，太阳还是毒着呢，快别坐这日头下。”
　　蓝玉不情愿地挪到阴凉下。
　　“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好不好？”玉奴笑着说，“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讲哪咤闹海，那哪吒长了三头六臂，本事大着呢。”
　　蓝玉忽然笑了，“你也把我当孩子来哄！”
　　玉奴发现此时蓝玉的眼神说不出的清澈灵透。她的眼神一直在变，有时呆滞，有时漠然，有时迷茫，有时宁静，有时甚至会是厌烦，但还未如此清澈灵透过。
　　“我不把你当孩子，我把你当……当妹妹。”玉奴笑道，“我一直都想要个妹妹的，但一直没有。你要是不嫌我僭越，就把我当姐姐吧。”
　　蓝玉眼角含着笑意，没有答话，玉奴却知道她同意了。晚饭时，她让红珠与白芷提前摆上了饭，自己拿着筷子在旁边伺候着，遇到蓝玉够不着的菜，她便动手给她夹过来。蓝玉拿着筷子很是吃力，常常夹不住菜，这个时候，玉奴才会伸出自己手里的筷子，替她夹住了放在碗里。
　　玉奴一边伺候蓝玉吃饭，一边说哪吒闹海。红珠倒没有什么，白芷却听得入了迷。
　　“怎么这就吃上了？”刘奶妈走了进来，一双眼睛瞪着屋里的人，看到蓝玉正在吃饭，吃了一惊。她一进来就要去抱蓝玉，被玉奴挡在了前面。
　　“您让她自个吃吧，你看，她能自己吃饭的。”
　　“那也要我喂了才香。”刘奶妈执意上前，脸上又堆起那哄孩子似的笑容，对蓝玉说：“是吧，玉儿？奶妈喂了才香！”
　　玉奴再一次祈求道：“您看……已经快吃好了，就让她这么吃吧。”
　　刘奶妈变了脸色，她不看玉奴，对白芷与红珠说道：“把饭菜端到我那屋去。”
　　白芷红珠两个人面面相觑，僵持一阵，红珠忍不住去挪菜。
　　玉奴气苦，她没想到刘奶妈竟然是这样的顽固，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是玉小姐的屋子，她以后就在这屋里吃饭。哪儿也不去。”
　　红珠立即缩回了手。
　　“好阿，果然是拿了尚方宝剑来的，这么快就开始踩踏起我来了。”刘奶妈的一双眼死瞪着玉奴。
　　玉奴撇过脸不看刘奶妈，小声说道：“您说重了……不过是吃饭而已，既然她能自己吃饭，您何苦还要去喂她，何苦再把她当作六七岁的孩子来看待？”
　　“这是太太说的？”
　　玉奴没有回答。
　　刘奶妈怔了一会，说道：“罢罢，这屋子里，以后我不管了。你受怎么样就怎么样！”说完一拍屁股走了。
　　刘奶妈走得远了，白芷笑了起来。“可真有你的，敢顶撞她！在南院里，还没有人这么顶撞过她呢。”
　　这次是彻底地得罪了刘奶妈，但玉奴知道自己非得这样做不可，她不能让刘奶妈继续像待个傻子一般的待蓝玉。蓝玉偶尔会痴，但绝不是傻，玉奴强烈的感觉到她有自己的想法，她的一切心思都蕴藏在她的眼睛里，人的眼睛是心灵的镜子，是骗不了人的。
　　玉奴朝白芷苦笑道：“谁让我是拿了尚方宝剑的人呢！”
　　“快继续说，你刚才说到哪吒要去拜师，后来怎么样了？”白芷拉了玉奴坐下来。“没想到你还会说书，你从哪儿听来的？”
　　刚才的争执，蓝玉仿佛置身事外，仍在努力地使用筷子，直到白芷说起刚才被打断的故事，才放下了筷子，期盼地看着玉奴。
　　玉奴见蓝玉放下了筷子，笑着说，“玉小姐吃完了再说……”
　　“我吃饱了。”蓝玉索性把碗筷一推。
　　玉奴不信，“真的吃饱了？我看也没吃几口，你这么瘦，要多吃些才行。”
　　白芷说道，“她真的吃饱了，平时就吃这么多的。”
　　玉奴只好继续讲起来。红珠是不感兴趣的，与小丫头们一起收拾了碗筷。不一会绿掌进来，她晚上当值，要伺候蓝玉上床睡觉。白芷想听故事，把活揽下来，绿掌巴不得偷个懒，爽利地答应下来。
　　两个人像是没听过书一般，如饥似渴地缠着玉奴把哪吒闹海讲完才罢。夜渐渐深了，白芷最先熬不过，回去睡了。玉奴也累了，其实她早就累了，自第一晚讲了个故事开头，夜夜没有停歇过。所幸除了第一晚，蓝玉再也没有哭闹过，每次听完了故事，才意犹未尽地睡去。
　　蓝玉钻到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你比奶妈懂得多，你也识字吗？”
　　“我识得一些字，但不多。”玉奴谦虚地说。
　　蓝玉指着书架，用小孩子炫耀似的口气说道，“我也有一些书，你去看看……”
　　玉奴走过去翻了一翻，如她当初看到的一样，全是些儒家学派的书。“你整天就看这些吗？”
　　“有什么我便看什么，其实我并不喜欢看。”
　　玉奴笑道：“这些书读来怪无趣的。”
　　“那你平时会读什么什么书？”蓝玉好奇地问。
　　“我嘛……就是读一些闲书。”
　　蓝玉又问：“什么是闲书？”
　　“闲人看的书就是闲书。”
　　蓝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知道的故事真多。”
　　“都是我爹讲的，我先前晚上睡不着时，我爹就讲这些给我听。”
　　蓝玉的神色忽地暗淡下来，“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玉奴敏锐地捕捉到了蓝玉的变化，一时摸不着头脑，走过去替她掖好被角。“那……我走了？”
　　蓝玉闷闷地嗯了一声，躲进被子里，又转了个身子。
　　玉奴又呆了一会，正要走时，忽听蓝玉干涩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哪吒后来真的剔骨还父、剜肉还母了吗？”
　　玉奴又返了回来，“是真的……不过后来他以莲藕之身，成了仙，有了不死之身。”
　　秋虫在屋子外响亮地叫着，远远的还有猫头鹰的呼号声。玉奴心里狐疑着，今晚这是怎么了？还是说又想起了奶妈。
　　“要不我讲个孙猴子大闹天宫？”玉奴说道。
　　“不要，”蓝玉用被子蒙住了头，在被子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你再讲一遍哪吒……她是怎么剔骨还父、剜肉还母的？”
　　“这……书上没有细说……一定是很疼的。”玉奴心里胡乱猜测着，终是拿不定主意，只得悄悄地坐在床沿上。
　　蓝玉仍是哭，“你走吧……”
　　玉奴试探着问，“你又想奶妈了吗？”
　　蓝玉不说话，躲在被子里抽抽噎噎。玉奴以为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怕她捂坏了自己，大着胆子把她从被子里拖出来。蓝玉红红的眼睛里藏着无尽的哀伤，玉奴的心犹如被钝刀割了一下。
　　“我们重新讲个故事吧，一直讲到你睡着了为止，好不好？”玉奴轻声安抚。
　　蓝玉哑了的嗓子哭着说：“我不要……你走吧。”
　　玉奴轻抚着她的额头，“长大……就是要不断地放下……”
　　蓝玉咬着被角眼里噙着泪水，狠狠地打掉玉奴的手。
　　玉奴的手顿时红了一片，心里不免有几分委屈。离了床沿坐到椅子上，又觉得椅子离蓝玉太远，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她不知如何安慰蓝玉，更不知她是因何而感伤，隐隐觉得和她讲的哪吒闹海有关，但又不明白有什么关系。只要不是和刘奶妈相关便好，玉奴心里想着。她又说了另一个故事，一个孟母三迁的故事，但蓝玉似乎极不爱听，躲上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西洋钟敲了十二下后，才缓缓安静下来。玉奴放心不下，便趴在床沿前看着，趴着趴着，竟然不知何时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