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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千古艰难唯一死 ...

  •   天牢,青砖墙高耸阴寒,石板地一尘不染,寂静得仿佛是枯井深处。光线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开着的一扇小窗里泻下来,泻在明月面前。如果她抬起头,她将看到有无数小东西在光柱里浮沉,和三天前,她在广寒宫里午睡醒来,痴痴地盯着看了许久的景象一模一样。

      但是明月抱着膝,埋着头,蹲坐在黑暗的墙角,披散的发丝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雪白的囚衣上渗出血,是鞭痕。

      她从小就知道鞭子很痛。父皇在世时喜欢亲自鞭笞宫女。明月听惯了她们被抽得鬼哭狼嚎。她以为那痛苦的程度大概就和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被父皇打屁股差不多,毕竟她们的尖叫和她那时的哭喊差不多。是的,虽每次看到有人挨打都觉得心惊肉颤,也没少千方百计替宫女们缓颊,但她不免以为人生在世,就是偶尔要挨鞭子的。

      她没想到当鞭子落在自己身上时,是那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初的几鞭她还能呼喊,到后来只有倒抽凉气。如果讯问的人再多些技巧,给她一点编故事的时间,她一定已经供出一打同党。幸好那鞭子来得太急太狠,她被打得根本无法思考,只能一口咬定了没有同党。而这也确实是事实,那天的宴会上姐姐是谢慎的妻子,眉眼间不见半点悲凄,哥哥已被封了安顺侯,饮酒的姿势都透着胆怯,明月又要与谁去共谋?

      被吊起来鞭打拷问是昨天晚上的事,现在应已是正午时分,她的背上还是火辣辣地疼。其实她现在这个弓着腰的姿势使背部皮肤绷紧。伤口被拉扯,是会更痛一点的。但她愿意这样,她愿意沉浸在这从未体验过的痛楚里,因为它清晰明确,锐利干脆,平稳地持续下去,把她扯离那些没有形状,此起彼伏,遮天蔽日的愁闷。

      明月回首自己这一生:婢女环伺,锦衣玉食,千人宠爱,万人跪拜。人间所有的,她都享受过,只有一件事不遂心,只有一个人得不到。就是这唯一的不如意,抹去了所有的幸福。所以她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不觉得自己幸福到需要对那些不那么幸运的人负疚。

      现在她要死了,死在他手里,她心底最深处知道,这就是她最想要的结局。

      听令当啷,开锁的声音,她受惊抬头,是从前父皇最信任的青姑姑。

      “姑姑,他怎样了。”明月话已出口,才想起自己与这个女人的血海深仇,待要摆出一副冰冷的样子,已经来不及了。

      “他?哪个他?哦,公主是说君上呀。君上如果有事,公主您现在还能活着吗?”青姑姑还是一如往常的温言细语,听在明月耳里却有几分讽刺。

      “——公主,一会儿君上来了,您就好好求他饶你一命吧。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君上不是不念旧情的人。”

      他要来,他真的要来吗?被收押以来,明月一直告诉自己,他不会来,不会来见自己最后一面,他会放任自己一个人在这阴冷的牢房里死去。一杯鸩酒,三尺白绫,不知道他喜欢哪一样。或者他将她一世幽囚,任她红颜空老,心被相思煎成灰。

      但是内心深处她其实一直清楚,他,一定会来。在内心深处,她一直在等。

      谢慎来了,素白的袍子上绣了银色的团龙纹。他还真是喜欢白色,少小时,一袭白衣立花间,成年后,布衣无华,判冤决狱,又或者,银盔银甲,杀了她的父皇。她的父皇纵有千般不好,对她是真的宠爱,供给她的吃穿用度不必说,事无巨细,几乎样样顺她的心意,甚至宠溺她到任由她把自己小小的明月天下印盖在奏折和圣旨上,以至好多大臣都以为“明月天下”是父皇的宝玺。这也是父皇荒唐的一个证据吧,明月想不下去了——新的朝代,大概会尚白吧。

      他略低了低头,穿过牢门,走到她面前。她低下头去,视野里只看见他的朝靴,洁白光滑的绸缎,仿佛照得亮周围的空气。

      “明月,我已经登基,你闹够了没有。”

      闹,在他眼里这一切是一个闹字就能轻轻概括的吗?

      “杀父之仇,不能不报,我与你不共戴天,会永远寻仇,至死方休。”

      她的嗓子是在受刑的时候喊哑了。他的声音却也低沉得不像他自己。

      “长乐公主精通医理,你若成心杀我,簪上怎么会没有毒?”

      “仓促间来不及准备罢了。谢慎,你该不会以为这深宫大院里是随时随地可以拿出毒药来的吧?”

      他忽然蹲下来,伸手掐住她的下颔迫她抬起头。她眉眼低垂,避开他的视线。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他说,“我知道你想死,而且想死在我手上。怎么?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午夜梦回,痛不欲生?明月呀明月,你以为这个世界都是围着你转的吗?我告诉你,你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不杀你是因为我随时可以杀你,你懂吗?”

      明月抬起眼,看向对面那张无比熟悉的脸。那张脸面无表情。他从小就是这样,让人看不懂,猜不透。所以她久以放弃了揣测他的真心,只是照字面意思回味他说的每一句残忍的话,感觉自己的胸口一阵一阵的钝痛。她知道人是很容易认为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这自己的。她害怕这样的自欺,更害怕这样的自欺被他再一次戳破的时候自己将无处容身。

      “懂了,所以请您现在就杀了我吧。”她说。

      “好,我现在就教你什么是死。”

      狱卒们拿来一条长凳,谢慎亲自把明月绑在上面,然后在她脸上盖上用水浸湿的黄表纸。

      明月在黄表纸下呼吸,纸张一翕一张,明月希望自己最后的念头是美好的,如果这真的就是最后的话。所以她想着十二岁时,他说,有一日会带她去钱塘,他的郡望,他会带她走马西湖畔,春光踏遍,看盛世繁华如烟。她开心到忘了说好。她知道这就相当于说他要娶她。虽然从前也说到过嫁娶,但这一次不是她撒娇,他无奈,而是他自己主动说,而且,说得那么美。

      江南的柳岸桃堤渐渐地破裂模糊,抓不住,明月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她忽然发现自己放不下,即使是已经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她也放不下——死了,那一切就都成了比不可能更不可能的不可能了啊。“哥哥,哥哥”,她用最后一点空气呼喊,声音却是那么轻,她好害怕谢慎听不到,好害怕他失手误杀了她。

      没有人来揭开纸张,在晕过去的前一瞬,明月觉得他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谢慎等着明月脸上的纸张彻底平静的一瞬间,揭开纸张,拍拍她湿漉漉的小脸,吻住她的唇,渡入空气。

      明月悠悠醒转。她不知道他吻了她,是她的初吻,也是他的第一次。她不知道自己的唇冰凉如夏日清晨的茉莉花,将使他的唇,三日都觉异样。

      此刻,谢慎站着俯视她:“怎样?还想死吗?”

      明月眼神空洞,不说话。

      青姑姑悄悄上来把明月身上的绳索解开。

      谢慎看着青姑姑替她整理发丝:“传旨,长乐公主御前献舞,误伤龙体,罪当处死。但本朝宽厚为本,念其无心之失,又诚心悔罪,褫夺封号,罚入浣衣局。”

      明月连忙跪下。因为手脚麻木,动作十分狼狈。勉强磕了一个头,她大声说,声音嘶哑:“君上如此罚不当罪,如何服众,如何御下,如何爱育黎首,如何一统天下,如何开万世之太平。请君上赐我一死,全我孝心。”

      他本已转身离去,这时回头轻笑:“你就这么爱我?这时候还在为我考虑——还有,真的想死,不必等我赐。”

      他一眼看穿了她。他从来就是这样,敏锐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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