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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宫里谁知有人事 ...

  •   是夜,谢慎忽然出现。

      明月的第一反应是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头。他把被子揭开,她也就不再反抗。

      他的手指背着划过她脸庞,她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忍下了他这份轻佻。

      他嘴角的笑不知是温柔还是嘲讽:“为什么我每次看见你,你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回君上的话,因为我笨。”

      “哦?我们聪明伶俐,万人之上的小公主,会笨吗?说说看,你哪里笨了。”他好整以暇,等着看她又有什么说法。

      “我笨,所以看不出君上一直讨厌我。”

      他的手僵了一下,然后从容道:“不错,我有太多理由恨你了。”

      “我错了,对不起。”她再一次道歉,其实她已经无数次道歉,而他从未说过原谅。她知道他绝不可能原谅,就好像她不可能原谅他一剑砍下父皇的头颅。但她还是滚下床,跪在他脚边,再一次低头认错,只是这次不再是出于愧疚,而只是服软、认输。

      他起身离开,留给她一个带些许踉跄的背影。

      明月后悔起来,自己是真的笨,不该提那件事惹他难过,但该提什么她想不出来。从那个风雨如晦的日子起,他们间的所有过去都成禁忌,所有未来都被取消。

      那一日,她一直不敢回忆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十四岁,即将跟着直言上谏却被贬岭南的父亲赴任,特来殿上向她父皇辞行。她却不管不顾地从帘后冲出,伏在父皇膝上撒娇。

      “父皇不要啊,不要让慎哥哥走。”

      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的父皇这一次却铁青着脸不做声。她生气了:“慎哥哥的父亲明明什么错也没有,他说得每一条都很对,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当丞相,父皇您是昏君,昏君。”

      此言一出,父皇气得满面通红,当即下令把丞相发配雷州。

      明月永远不能忘记当时谢慎投向她的眼神。她一直想着有一天,等谢伯伯回来,她会跪在他面前请他原谅,谢伯伯温和宽厚一定会宽恕她的愚蠢。但是消息传来,丞相在雷州因瘴气病逝了……

      他不在京师的那两年,她总是偷偷溜出宫,去谢家那已经荒芜的宅邸,她在回廊里穿梭,在池塘边枯坐,一边回想过去,一边担忧未来,眼看着各处的蛛网越来越多。

      终于她等待的人回到京城,却不再是那个驰马宫禁的白衣少年,他身上新添的凌厉,让她不敢靠近。于是好多好多天,她就那么躲在远处看着他读书练剑,练剑读书。她知道他早就发现了自己,只是不想搭理。开始她总是在思考要怎样站到他面前,使他不能再继续忽略。后来她竟满足于这样的距离,只要能看到他就是幸福了。

      又过了两年,他考中了状元,他可以娶公主了,一如八岁时与她约定的“十八岁中状元,取恰好及笄的她。”可是他要娶的是大公主,不是她。

      她去求父皇,父皇却说:“没有姐姐没有出嫁,妹妹就急着要嫁人的道理。”

      她说:“我可以作媵妾。”

      父皇说:“你死心吧,他不会要你的。”

      所以她去敲他的门,四年来第一次对他开口,一开口就是:“求你娶我吧。难道你忘了你答应过我,十八岁中状元,然后娶我?”

      其实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因为她太爱他,所以不可能。所谓公主,只不过是一种政治工具。而一个太爱自己的丈夫的公主,是做不好工具的。

      她什么都明白,可是她还是要闹,闹到自己颜面尽失,因为她的心太痛,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一个溺水的人无论如何是要挣扎的。明知没有用处还是要挣扎。

      如今明月躺在教养所,想起往事种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天亮了,皇后派人来要她回去。

      “从今天起,你就贴身伺候吧。”皇后说。

      明月吓得一哆嗦,她知道这贴身宫女绝对不是好当的,姐姐恨她,她不想探究为什么。

      果然姐姐叫她贴身伺候显然只是为了虐待她方便。

      姐姐永远有理由打她,水烫了,水冷了,扬手就是一巴掌。有事没事就叫她去院子里跪着。

      她跪着的时候常常赶上谢慎来看姐姐。第一次碰上,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而他视若无睹,与姐姐谈笑风生。日子久了她也就习惯了。

      寒冬的一天,大雪纷飞,她跪着,已经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好痛。

      谢慎经过她身旁,第一次停下脚步,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

      他的手好像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就这么倒了下去,倒在雪地里。谢慎看到她面色灰白,嘴唇青紫,连忙将她打横抱起,冲入皇后暖融融的寝殿,脱掉她濡湿的衣裳,把她塞进被褥里,握住她毫无血色,冰冷如铁的小手,等着她慢慢醒来。

      过了一炷香功夫,明月醒了。

      一睁开眼,她看见谢慎含笑的脸,连忙又闭上了眼睛。

      而他俯身凑近她耳旁轻轻道:“你姐姐那么恨你,你以前是不是都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在她还是长乐公主的日子里,她根本没有留意过这个与她同年的姐姐。如今想来,她三岁就得了封号,姐姐直到出嫁才被匆匆册封;四岁生日时她得到了广寒宫,父皇设宴新宫,王公大臣具以能一与盛事为荣,而姐姐的生日每一次都只是宫中家宴;她五岁入尚书房读书,而姐姐只是由她母妃教些诗词歌赋,女诫女则;她和太子周俦、太子伴读谢慎、北国质子宇文弼玩闹时,姐姐似乎曾几次站在广寒宫门外看着他们;甚至在姐姐嫁给谢慎的时候,民间还有些百姓以为状元郎取的是长乐公主,对百姓来说,说起大夏的公主那就是长乐……

      明月从来没有嫉恨过谁,所以她不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啮心蚀骨的痛,竟能让一个温婉的公主变得残忍如斯。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姐姐还是意难平。

      谢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柔声说:“你太幼稚了,我想要你长大——等一下我走了,你有的好受了。”他很开心地笑着。

      然后他回身对坐在床对面椅子上的姐姐说:“我不会要一个虐死婢女的皇后。”

      隔着帐幕,明月看不到姐姐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她说:“君上放心,臣妾自有分寸。”

      第二天,皇后命婢女们拆掉床,换上新的。明月和大家一起挥着斧头拆床,在心里告诉自己,姐姐既已真的把她当成一个贱婢,那她也不会再把姐姐当成姐姐了。

      第三天,谢慎留宿椒房殿。皇后命明月捧着脸盆毛巾站在床边伺候。谢慎进来看见她,哈哈大笑。然后钻进锦幛,一番翻云覆雨。

      明月何曾见过这样的光景,羞得面红耳赤。忽然,谢慎探出脑袋,笑得眯起了眼睛,问她:“你要不要一起来?”

      明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恨不能落荒而逃。

      谢慎笑得更欢,喃喃道:“皇后呀皇后,你真是白费苦心。”又对明月说:“你走吧,我们完事了。”明月如蒙大赦,端着脸盆就往外走。

      “傻瓜,把盆留下啊。”谢慎在后面喊。

      一眨眼明月到椒房殿已经一年了,这一年她没有踏出过椒房殿一步,对世事的所有变迁都靠淑仪告诉她。淑仪说新朝政通人和,官场清廉,百姓乐业……她听了竟甚感欣慰。从小她就知道他是治世之才,比自己那个昏聩残暴的父皇强了不知凡几。也许他取代父皇就是天道,她理解。她不能原谅只因为她是父皇的女儿,不原谅是她的责任。谢慎,你一剑取了首级的昏君是我父亲,宠爱我到任由我把自己的“明月天下”印盖在一道道圣旨上的父亲。我不向你寻仇,我只是想把自己祭奠了这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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