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归处 ...

  •   天罗子病了,当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自己也十分的惊讶。毕竟他都已经到仙山了,竟然还会得病,说来也真是奇了。
      这个病来得莫名又蹊跷,他毫无察觉,甚至一丁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但他就是悄无声息的得了。天罗子在苦境也算呆了有一段时日,却从不曾听人说起过这种病,一种会口吐花朵的病。
      他为自己探了探脉,毫无生息,天罗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是个死人了。虽然拥有寻常的五感,但他确实死透了,躯体不存,只余这缕残魂,有幸归于仙山。仙山乃人死魂归之处,魂魄滞留转生之地。
      已死之人在仙山虽有五感,却无呼吸与心跳,一旦踏出仙山,便是无形无影的魂灵姿态,不出七日便消散与天地。到仙山的人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执念未消永驻仙山,一是忘却前尘转世轮回。
      仙山没有星辰明月,也没有四季之分,一直都亮如白昼,四季如春,因为仙山的人不需要时间限制。所以方寸之地,桃花与桂花齐开也不稀奇。自然,睡不睡觉,吃不吃饭,都取决于个人,不吃不睡,也没什么影响。
      大概许多人都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意思,特别是喜爱自由,和受不住寂寞的人,往往都爽快的选择去轮回,过属于自己的另一段人生。毕竟苦境那么苦,前来报道的人往往十分壮观,而仙山总不能一直滞留魂灵。
      但天罗子却是不愿意转生的,因为他初到仙山时,曾听仙山之主说过,轮回之人不仅要忘却前尘,更是三魂俱灭,七魄皆改。届时他将不再是他,如白纸新生,再入红尘。
      已经吃够红尘之苦的少年,并不想再世浪缠身,更不想连天罗子也做不成。他好不容易存得一缕残魂与说太岁在仙山重聚,如今,他褪去心怀铅之名,终于能再做回跟在自家师父身边的天罗子,叫他如何舍得?
      阎王伏诛后,他的最后一点灵识原本也本该随着天命的终结而散于天地。是仙山之主翩然而至,借由佛元,以秘法重聚他仅剩的碎魂,让他能得以与说太岁重逢与仙山,对此,他无比感怀。
      仙山之主却意有所指道:“我从不同情任何人,一切不过互益罢了。”她笑得狡黠,天罗子却莫名。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说太岁与她做了交易,说太岁为仙山做白工,而条件只有一个,让天罗子聚魂。
      仙山轮回之处,总有人不愿饮下忘却前尘的忘川水,也有生前为恶之人不愿轮回。这些事要一一处理着实费力,仙山之主又是个惯于偷懒的性子,于是索性将这些事都交给了说太岁替她处理。
      他魂魄不全,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养全,便在清静的梅坞住下,以仙山灵气修养。听闻这片白梅,是说太岁在仙山等他时种的,因为仙山的特殊,白梅三日成林,长盛不衰。
      能再与说太岁相伴,天罗子自是满心欢喜,只是他对说太岁的感情,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师徒之情。红尘一遭,天罗子也确如说太岁所言,放宽了眼界,也遇到许多人许多事,但那份深情,由始至终从未改变。
      任凭生死,天罗子最动心之人,从来都是说太岁,从前是,永远都是。他经历许多,分得清感情的分寸,更明白自己的心意,心动,情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是他没挑明,说太岁也没有开口,两人仍似从前相处。
      正惊异间,他忽然捂住嘴,轻声咳了起来,再展手,赫见一朵小巧的白梅花,无声绽放掌间。不知为何,这个病,都每每只在想起说太岁时才会犯。他正想着去向仙山之主问询,却遇见了办完事归来的说太岁。
      少年欣喜的迎了上去:“师父,你回来了?”说太岁轻嗯一声答他:“暂时无事,我烤了鱼,有人送了糕点要我带给你,你可要吃?”天罗子笑着点点头:“嗯,谢谢师父。”
      说太岁看向他手中的白梅花,“你摘白梅作何?”天罗子稍愣,又笑道:“想看看它为何会一直不谢罢了。”说太岁沉吟道:“仙山灵气特殊,所有植物皆是如此。”“嗯。”
      说太岁下意识觉得天罗子有些古怪,但见吃得正欢得少年,又没哪里不对。天罗子的魂魄至今还有些不稳,不知是否有什么异常,他看向天罗子:“最近可有哪里不适?”
      说太岁近来格外繁忙,此刻也只是偶尔得闲,天罗子只以为是自己魂体不全引起的症状,并不太放在心上。他也不忍再让说太岁为他操烦担忧,于是他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师父你不用担心。”
      说太岁正待说些什么,仙山管理者便登门寻来,说是仙山之主有事要说。这一耽搁,说太岁没再多说,天罗子也耽搁了去寻仙山之主。这病说来也怪,除了吐花之外没有其他症状,也无任何不适,他便大意了去。
      直至几日后,他蓦然心口一痛脸色泛白,脚步虚浮间,竟险险昏过去。说太岁眼疾手快的接住他,却见怀中的少年面色惨白。他不及细思,凝眉将人抱回房间,“天罗子?怎么回事?”
      天罗子似只有那一瞬间感觉心口一滞,此时痛苦过去,脸色稍缓。他正想笑着回答说太岁,张口却发现自己喉咙的异常,他捂住嘴轻声咳了起来,几朵白梅自他指缝掉落。
      说太岁拾起其中一朵白梅,赫见花瓣上隐隐带着丝丝鲜红的血迹。他微惊,直直的看向捂着嘴的少年:“白梅花?怎会这样?”天罗子勉力笑道:“我也……不知道,先前只是,吐一朵,没想到今日,就变成这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要天罗子开口,喉间似有花树常开不败,簌簌的落出白梅花来。短短几个时辰,便见床边铺满了薄薄的一层白梅花,花香中带着隐隐的血腥味。
      说太岁一向沉稳,此刻却也有了片刻的慌乱。他将天罗子安顿好,如风一般迅速将正在看戏折子的仙山之主拖了过来。
      仙山之主看着满地白梅,眨了眨眼,随即大惊:“花吐症?你竟然得了花吐症?说太岁就在你身边,不应该啊!”说太岁从先前凝着的眉头一直不曾松开:“此话何意?”天罗子亦是一脸莫名。
      她为难的皱了皱眉,随即一点天罗子眉间,天罗子猝不及防昏睡过去。说太岁不解,仙山之主浅叹:“此病名为花吐症,乃是心病,非药能医,乃有情之人因郁成疾,口吐花瓣,唯他钟情之人能治。”
      说太岁微怔:“因郁成疾?钟情之人?”“这本是尘世之人才会患的病,一般说来,患病之人吐花的频率会随着病情的严重越来越频繁,直至最后,血尽而亡。照天罗子的情况看来,他这个症状已经有三日了。”
      他敛眉看向昏睡的少年,似轻喃:“为何他不愿告诉我?”“花吐症如果没有得到心上人的回应,以吻化解,不出七日便会死于此病。但天罗子本是魂体,若是不及时化解,只怕最后魂飞魄散,从此天地不存。”
      说太岁顿了顿,抬眼看她:“要如何治?”仙山之主以袖掩面,只留一双满是笑意的眼:“我刚不是说了,找他的心上人,以吻化解。”他不死心的再次确认道:“别无他法?”“别无他法。”
      临走前,仙山之主到底看不过去,开口道:“天罗子对你的感情,你应该早有所觉,他历经尘事,分得清自己对你到底抱有的是何种感情。如今没有阴谋诡计,你为何不更坦然的面对自己的心?”
      “你与天罗子,感情过于微妙,其实感情的重叠,只会是你与他更深的牵绊,那份师徒之情,是阻碍,也是契机,你可曾看破?”
      字字句句,似敲在说太岁心上,活着的时候,他不过是个无根的玈人,是天罗子的出现,让他体会到人世间的温暖,变调的感情,随着天罗子的成长,日益渐深。
      他曾以为少年的喜欢不过是依赖,是习惯,是师徒之情,即便不是,他也不该有所期盼。天罗子的感情纯净,不该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被误导,那份年少的依赖与欢喜,也许很快,就会蜕变成寻常的师徒之情。
      如同暗示,于是在强调千百遍后,他将多余的感情收敛起来,压在心中最深的地方,仿若从未惊动过。但不归路一战,说太岁从未后悔,他只遗憾,天罗子的修佛之路,如此艰苦。
      “天罗子在这世上唯一的好事,就是有了师父你,我的师父,是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如果要我说世上最好的是什么,我天罗子的心目中,就只有说太岁!”昔日少年的话犹言在耳。
      往事历历于心,少年各样的表情,都似刻在了心间,压抑的感情早已破开封印,带着别样的情意,从幼苗,长成了茂林。他抚上天罗子精致的眉眼,没有心怀铅的佛相,少年的样貌一如他死前所铭记那般,丝毫未变。
      忽然,睡着的人悠悠转醒,不解的看向说太岁:“师父?”说太岁浅笑:“是我错了,一直以来,委屈你了。”天罗子虽不明白他指什么,却使劲的摇着头:“不是,有白梅花林和师父你相伴,天罗子已经很幸福了。”
      说太岁低眉轻笑:“她说你患的是罕见的花吐症,唯你钟情之人可解。”天罗子呆了片刻,而后剧烈的咳了起来,几朵白梅花再度从他指缝落出。他的耳尖微红,不知是咳的,还是因为什么。
      说太岁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道:“我们好像不曾一起饮过酒,有人曾酿了梅花酒,你可要喝?”天罗子的酒量不算好,但他确实也不曾与说太岁同饮过,所以即便这个提议有点突兀,他还是应了。
      说太岁带他自白梅花林挖出陈酿的酒,揭开酒封,酒香盈满鼻。他倒了一杯递给天罗子,沉声道:“这一杯,敬你我重逢。”言罢他将酒一饮而尽,天罗子似有所感,亦是将酒饮尽。
      他为自己再倒了一杯酒,“师父,天罗子也敬你!敬你护我多年平安喜乐,敬你是我一生最温暖的依靠,敬你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师父。”
      大约是梅花酒的作用,这时倒没再犯吐花的毛病,一坛酒饮罢,少年脸色灿若朝霞,人已微醺。说太岁拿过他手中的空酒杯,隐隐含笑道:“你醉了。”少年傻笑着摇摇头:“师父,我没醉。”
      酒能壮胆之说,也许是真的,天罗子扯着说太岁的衣袖,翠绿的眼眸中,映着说太岁的面容。“师父,你走后,我很想你,想到我觉得只要能再见你,就算仍做师徒我也甘愿。但后来,我才觉得自己贪心,原来,我并不甘愿。”
      “我怨你代我而死舍我而去,我怨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我怨你连梦中也不愿与我相见。我好怕自己修佛悟佛,最后四大皆空,将你与往事一并放下了,我好怕自己无魂再与你相聚。”
      “你说玈人无根,我是你唯一的牵绊,这份牵绊,有没有那么一点,不是对亲情的期盼?我能再问你,我在你心里,到底排在怎样的位置?你可曾,对我动过心?有过师徒之外的情?”
      少年的眼中,有期盼,有惶恐,有羞涩,有爱慕,有心有情。说太岁忽觉种种束缚枷锁都卸下,霎时云淡风轻,他再度倒了一杯酒给他,“这一杯,敬你我师徒缘尽。”
      天罗子霎时酒醒了一半,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师父......” 少年的声音带着委屈,说太岁沉默半响,垂眸看向他,眼中情意渐显:“说太岁与天罗子都已经死了,现在你我,都不再是纯粹的说太岁与天罗子了。”
      “会思念的人,不止是你,动心的人,不只是你,害怕的人,亦不只是你。你对我的情意,我知,我早就知。是我以为你误将依赖当成了爱,是我一直轻看了你的心意。”
      “我的答案,如你的心,永不会变。重叠的感情太沉重,让我也一时迷茫了,我在害怕,怕你开阔眼界后会遇上更好的人,所以我不敢想,更不敢说。如今师徒缘分尽了,你可愿,与我开启另一段缘?”
      在很久之前,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少年,就跟进了他的心,一日一日,生了根发了芽,“是我让你久等了,从今你我,执手相依。”天罗子红了眼眶,“不久,等到了,也不枉一场。”
      他没醉,说太岁知道,天罗子借着醉酒说出口的话,他答得也很认真。蓦然,少年再度咳了起来,朵朵白梅樱花簌簌的自他喉间滚出,落了满地。说太岁凑近他几分:“还记得先前曾说,此症唯你钟情之人可治。”
      他离得极近,明明没有心跳与呼吸,天罗子还是觉得有暧昧的呼吸相缠,死寂的心也似隐隐跳动。说太岁眸色幽深:“仙山之主曾言,唯你钟情之人,以吻化解,方能痊愈。”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喑哑,又带着莫名的蛊惑,天罗子原本红润的脸似乎更红上了几分,从耳尖,到脖颈。他敛目避开说太岁灼灼的眼神,抢过另一坛才开封的酒,一鼓作气的豪饮而尽。
      酒顺着少年微红的脖颈流下,一坛酒饮罢,眼神朦胧间,已然有了几分醉意。少年丢了空酒坛,好似这才有了与他对视的勇气,抬眼与他四目相接。白梅纷飞,风动,心动,情动。
      天罗子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宛如鬼迷心窍,倾身吻了上去,唇上的温热让说太岁愕然了片刻。少年的吻,轻浅,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在少年离开他的唇时,说太岁幽幽低喃了一声:“你醉了,这样不好。”
      也没说清楚是什么不好,他伸手轻轻按住了少年的后脑勺,唇舌纠缠,让人沉迷,天罗子闭上眼,随着他,一起沉醉其中。直至分开,两人都有些气喘,这个吻,全是酒的味道,旖旎又放肆。
      忽然,天罗子剧烈的咳了起来,这一次,比以往更猛烈,他捂着嘴,吐出一朵白梅花。似被他所感染,说太岁也咳了起来,他伸手接住,吐出一朵同样的白梅花来。这是最后一朵,也是治愈之花。
      天罗子笑意吟吟的唤他:“师父。”“你不必再唤我师父。”天罗子摇摇头:“世间人人皆可唤你太岁,唯我唤你师父,我要一直这样叫你。”说太岁眉眼缱绻:“随你,你如何唤我,我都一直应你。”
      说太岁,悦太岁,拨前尘纷扰,烟云过眼,玈人归处,满地落梅,是他所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