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东陆之墓》司祁

1、楔子

　　大乾，鹰州，双鹰山，辰时。

　　初冬十月，北风陡紧，天昏地暗，山间树木顶着初冬的严寒，拼命挣扎出一丝翠意，初升的朝阳隔着层层乌云，使劲展露出一缕阳光。苍翠之中，阳光之下，十几名身形各异、衣着统一的少年，稀稀拉拉地围在山腰的一片空地上，兴致盎然地围观两名少年打架。

　　圈中的两名少年，则杂耍似的，腿缠着腿，剑缠着剑，打得不可开交。其中一名少年的武功比另一名少年要高出不少，频出奇招怪招，本来能够一剑制住对手的时候，却还要伸手神脚地使绊子。

　　若是配上一段胡琴，也是一出“吊打奸人”的武生戏，偏偏武功高的那位少年神情严肃，一面打还要一面满口激愤地控诉：“叫你偷师！叫你偷师！我不打死你个偷师贼，就不姓祁！各位师兄弟也看好了，看看姓方的有没有偷学我家祖传的卧牛剑法！”

　　“姓方的”被祁姓少年绊得歪歪倒倒，只有狼狈逃窜的份儿。一听到“卧牛剑法”，下意识地就伏低身子，在嘴里囔囔：“祁师兄，我真的没有偷……”

　　围观的少年们，因为对“卧牛剑法”毫无印象，自然也看不出方姓少年到底有没有偷师，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叫闹着让二人打出个高下清白。祁姓少年越发来了兴致，嘴上手上更是不依不饶。

　　就在祁姓少年一剑往方姓少年腿上斩去，逼着方姓少年向前扑倒之时，空中倏然闪过一道电光石火，“嚓”地一声，一枚尖锐物件将祁姓少年手中长剑打飞，落在了几丈之外的空地上。

　　少年们看得入神，谁都没有看到，十丈之外的山道上，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一名白衣看客。这人显然是那位朝他们扔石子的主儿，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一群土匪苗子，还特地绕了几步路，拿起插在地上的长剑，才向众人走来。走近了，大伙儿才看出，来的还是位姑娘。

　　这姑娘头上简简单单地束了个男子式的单髻，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多余的首饰，脸上也不施脂粉，若非面容姣好，怕是走近了也瞧不出是个女人。再说这姑娘乍看虽美，细看了，却又让人觉得五官不够精致，反而带有一种男儿式的英气。

　　她的眉毛浓密，凤眼幽黑，鼻梁挺直，再加上面无表情、不言不语，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女儿家的娇憨之态，反而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一群少年见了她，一点也没有刚才的欢脱跳跃，反而磕磕绊绊地局促起来。

　　女子拖着长剑，也没有还给祁姓少年的意思，老气横秋地问道：“你们二人是缘何起了争端，要在这里喊打喊杀？”

　　她的双目犹如两潭深水，看不出情绪与波澜，既不像来闹事的，也不见打搅别人比武的歉意。少年们分辨不出这女子的来意，生怕她在袖子里藏了机关暗器，眼里分明都有了一丝警惕。

　　只有祁姓少年，倒一时忘记就是这名女子打断了他的“好事”，立马又将对于方姓少年的不满诉之于言语：“呵，我同门师弟，整日里学不好师父教授的武功，却是在背地里偷练起了我祁家的祖传功夫，也不知他这么多年，收集了大伙儿多少‘藏起来的小秘密’。可惜‘卧牛剑法’单传于我祁家后人，我又看不上这人的天资，不愿收他做孙子，只好替我祁家祖宗处理这人了。”

　　话音未落，祁姓少年身形一闪，腾挪之际正要向方流使出一记侧踢，女子手腕轻轻一抬，却是用小臂挡住了这一脚的去路。祁姓少年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全力以赴的一脚，竟被这女子抬手就挡了下来，脸上倏地一红，登时就有转移战火的势头。

　　女子却没有将他的怒气看进眼里，将祁姓少年落在背后，语气闲闲地道：“同门之间兄弟阋墙，以至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本是所有门派的大忌。就算有人行为不端、道德败坏，也应交由师父处置，不应私下动手。只是你方才所说偷学武功一事，先不论你对你师父难以启齿，就算没有这层顾忌，你师父怕是也难以裁决，因为进了门派，本就不该再学其他门派的功夫，哪怕是什么‘祖传剑法’。换成任何人在你的位置上，或许都会拉上一帮子同门做证，先斩后奏、放手一搏，给对方尝一点教训。”

　　她顿了顿，随后话锋一转：“然而，凭借自身武功勉强高出对方一筹，又仗着对方不敢真的出手伤了自己，就千方百计迫使对方使出自己所谓的‘独门绝技’，也不能证明对方偷学了自己功夫吧？”

　　女子作壁上观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更将祁姓少年的种种用心都剖白于众。祁姓少年脸色则变得比之前还要红上一截，支吾了半天才大声说道：“那、那他是怎么使出卧牛剑法中的功夫？刚才的那一矮身、那一前扑，分明就是我家剑法中奔牛式的身法！”

　　女子说道：“那还不是你告诉他，让他使出你的‘祖传功夫’。”

　　大概因为卧牛剑法中的招式实在是不太雅，被女子这么一强调是“祖传功夫”，围观的少年们当即乐得哈哈大笑。

　　少年中，笑得最为欢畅的那一个，忽然开口说道：“要不我也使一使我的‘祖传功夫’，让方师弟瞧它一瞧，看能不能也照葫芦画瓢地使出个七八分像？”

　　“也好。”女子却没有感到自己也成了少年们嘲弄的对象，依旧是面无表情、一本正经。

　　这名出头少年却被方才那一出“吊打奸人”的武生戏感染，刚刚一掌对天一掌对地地做出个四平八稳的起手式，手脚不停，嘴上却抑扬顿挫地说起了书，讲的是他行走江湖，惩奸除恶的义气事。

　　他的武功却明显要比祁姓少年和方姓少年都要高上许多，一句话说了上半截，人也往高处一提，仿佛高山之水，蓄势待发；说到下半截，他重心向下，出掌成招，或如滴水穿石，厚积薄发，或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

　　奸恶之徒使出毒计，陷害于他，他便仰身弯腰，险招频出，仿佛是在巧妙躲避、寻机报复；待到那奸恶之徒被他制住，连连讨饶，他又连跨几步，出掌如飞，仿佛正将恶徒打到满地找牙、满口叫娘。

　　一套掌法打完，少年们全都原地愣在了当场。好一会儿，才有人呼喝道：“方师弟，快上去打打这套掌法，要是能打出个七八分像，我们便信了你没有偷练那什么‘死牛剑法’！”

　　他这么一吆喝，旁边的少年顿时都来了劲，纷纷招呼方姓少年过去打那掌法。方姓少年却是个不甚大方的，被这么一促狭，当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进去，嘟哝着道：“我、我不会打……”

　　少年们推推搡搡，不小心一把，就把方姓少年往那女子所站的地方推了过去。

　　女子侧身一避，拿剑的手却直直往上一抬，手肘顺势就往方姓少年的胸口打去。少年下意识地往后一仰，看那动作，竟和方才出头少年躲避恶人的那一招有些相像！

　　这恰到好处的仰身一躲，顿时让女子来了兴致。拖着一把一无用处的长剑，她单手和方姓少年对起了掌——说是“对掌”，却更像女子无意中做出的一些动作，掌风正好落在方姓少年跌向的地方。

　　方姓少年左支右绌，几次险险就要撞到女子的胳膊肘上。一旁观望的少年却渐渐止住嬉笑，安静了下来。

　　原来，方姓少年已经好几次走出了出头少年吊打恶人时的步法！

　　女子见方姓少年果然不负众望，也便停下手来，不紧不慢地往人圈之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作出总结：“这位兄弟是否偷学卧牛剑法，我无从判断。但利用自己的武功优势逼迫他使出曾经看过的招式，是否就能说明他偷学了这门武艺，大家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

　　少年们，一时还沉浸在“平时傻模傻样的方师弟居然看过一遍就能使出那套复杂的掌法”带来的新鲜感中，谁也没有关心白衣女子的去路。过了半晌，祁姓少年才发现女子竟然没有把他的剑还回来，登时跳脚大叫：“我的剑！”

　　然而谁也没有理他，因为远远地，众人就看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袍子，下巴上一绺不怎么像话的小胡子给一张瓜子小脸平添了几年年纪，正是他们的师父殷迟郁。

　　殷迟郁这人，年纪是十分的轻，作风却十分的老，对待这帮半大不小的热血少年，他拿出对八九岁小儿的耐心，用循循善诱的教导与关怀教人再也不敢犯事；对待自己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热血青年，他作出年过半百之人才会对自己作出的要求，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少年们望见师父过来，生怕师父撞见他们私自武斗，又要啰嗦个十天半月，匆忙立定站好，收起了脸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而殷迟郁虽然早已从两名弟子的衣袍上看出打斗的痕迹，却因为他的“淡泊”和“宁静”、以及身上的一桩急事，没有将此事点出，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杨教主从这边经过？”

　　少年们内心很是忐忑，以至于虽然并没有看到“杨教主”，却仍想说点什么为师父分忧。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终于有人开口说道：“师父，我们刚才在这边练剑，没看到什么杨教主，倒是有个白衣女子往总坛方向走去了，好像武功还挺高。”

　　殷迟郁没有怀疑徒弟们是如何得知那女子“武功还挺高”，而是问：“这名白衣女子形容如何？”

　　“长得还可以吧，就是没什么特色……”

　　众人几乎是忘记了那女子乍看上去的冰冷无情。而殷迟郁，则像是打心底觉得双鹰山上其他女子都十分具有特色似的，猛地一拍大腿：“那就是杨教主！”说罢，把一圈弟子撇在一边，喘着短小的气息、连走带跑地往总坛方向奔了去。

　　少年们一听这话，彻底呆立在了当场。仿佛是过了许久，那位演示掌法的出头少年才带着点宽慰似的，拍了拍方姓少年的肩膀，道：“兄弟，你这下可要出名了，刚才指点你武艺的，可是咱们传说中的杨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