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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一百零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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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魔之地再次开启时,姬如轾正枕着双手,以舒服的姿势随意躺着。石室顶壁如深邃的夜空,星子般点点荧光的分布将混沌漆黑衬得愈深愈远,目光游走其间飘然无依,仿佛将被吸入一片虚无之中,连同意识,也似要升上去那无穷无尽的高处。
来人的脚步惊扰了地面荧光,水波微澜一样的倒影平平拂过星空,扫去了错觉,星空便又恢复成一方镜面。
姬如轾索然无味地闭上了眼,不发一语。
弗谖走到他身边坐下,同样静默无言。
对于此前的事,她没有解释什么,他也不想询问。假设那是一场梦也未尝不可。
弗谖解下身上饰品,截取一小段重新编了个信物,代替那个已经失效的狼牙坠子。
姬如轾听着动静,适时将手伸过去,掌心落下一抹温热,他有些意外,遂睁开眼睛。
放在他手中的一小串骨饰遍染殷红,像是被血浸过。
“带着它。”
姬如轾叹了叹,握紧信物,道:“谢了。”
又是长久无言,得到释放许可的人似乎还没有躺够,不想爬起来。
他凝视着身边的人,看到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庄严跪坐,而是同他一样放松随意,上身轻仰,两手撑地,曲起双膝。麻衣从肩上滑下,长发垂落如瀑,露出雪白如玉的侧脸与一小段脖颈。
这石室狭小而阴森的景不配此时心情,他们应该坐在泸湖边上,仰望真正的瑰丽的星空。又或许在人世间不知名的某处,共同眺望遥不可及的远方。
这时候,也最好谈些什么,以免无聊。
谈什么好呢……他自己应该没什么可说的了。
姬如轾眼中映着身边人的模样,忽然就有了新的愿望,于是道:“下次再来泸湖,我要听你的故事,完完整整的,你的过去。”
“好啊。”弗谖说,“都讲给你听。”
姬如轾好像从她语气中听出点宠溺的意味,不禁一笑。
良久后,他移开视线,说:“你是不是该兑现你第一个承诺了?”
“……是的。”
于是他轻快地起身,道了个别,把衣服往肩上一甩,径直离去。
*
出山之际,地眼内灵流耗竭,结界消散。
子秦心间一惊,连忙撤除术法避免被追寻,不料收得太急使体内功力淤滞,激起胸中炸裂般剧痛,周身陡然失力就要倒下。
他单膝跪地,勉强维持住了平衡,没让如轩摔着。
此处尚不安全,还不能停……
子秦一咬牙,强撑着重新站起,额角流下汗水。现在不能使用术法探路,他只能凭借记忆向着村庄的方向前行。
很快抵达村口,有个老婆婆注意到他们,上前询问。子秦称背上姑娘受伤昏迷,请求借间屋子将她安置。
婆婆热情心善,将他们接来自己家中。
如轩高烧不退,没有要苏醒的迹象,子秦坐在榻边为她把脉,眉头紧锁。
他心如擂鼓,深知自己不能久留,必须立刻返回灵山,否则不消多时便会被师尊发现。可是独留伤重的如轩在此,又怎能放心?
正值左右为难之际,房门突然打开,子秦还以为是那位好心婆婆,回过头才发觉不对。
忽明忽暗的视野中,隐约有道陌生的身影立在门边,像是个男子。
男子开口,他的话语带有诡异的力量,竟似直接在子秦脑海中响起一般,那声音莫名熟悉。
“好久不见,子秦公子。或者应该称您为,少阁主?”
苏耐似笑非笑地盯着面前人,半晌目光微转,向他身后一扫,放心了些。
“狐妖……”子秦道,“你是被姬如轾救走的那只狐妖?”
“不错,在下苏耐。幸会。”
情形诡异,双方身上都有伤,皆不敢轻举妄动。
苏耐未走近,先行一礼:“我的来意,您应该清楚,多谢少阁主敢违师命,冒险救下如轩小姐。”
“不必。”子秦对这称呼感到不适,注意力转回身边,将手从如轩腕上拿开,眉头紧蹙,“她的状况很不好,像是被禁术波及,生魂非常虚弱。”
苏耐摇了摇头:“非也。小姐并未受伤。”
“那是为何?”
“……根源在她的兄长身上。”苏耐叹道,“你我无能为力。”
子秦闻言,难掩怒意,冷冷道:“姬如轾?他到底要做什么?连自己妹妹都不顾吗?”
苏耐懒得解释,看着面前人堪称可怖的惨白双目,忽然问:“少阁主喜欢如轩小姐,对吗?”
“……”子秦不语,良久,郑重点了点头。
我喜欢她,不想否认也永远不会否认……
“与你何干?”但他仍保持着戒备。这只狐妖不止一次利用过他,似乎别有用心。
苏耐笑了笑,转眼又恢复严肃。“子秦。”他开口,没有再以少阁主相称,声音温和不少,“我了解过你,你与苍幽阁其他弟子品性不同,也并不认可风歧的理念。修行年间,苍幽阁如何行事,你就算不是一清二楚也应有所察觉,明面上所谓的斩妖除魔维护人间,实际无非为求长生而已,近两年灵山的枯竭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而这群人在风歧的蛊惑下仍沉浸于美梦之中,但凡稍微清醒一些,也不会甘愿同流合污。”
子秦握紧了剑柄,尽力容忍着狐妖极为不敬的言语。理智告诉他不可轻信妖类,然而数年来的所知所觉却在此刻涌上脑海,搅成一片。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早有离开的打算,只是因为风歧多年的教导养育之恩,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苏耐接着道,“现在我告诉你,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可惜风歧不可能同意,他可以放走苍幽阁所有人,唯独不会让你离开。”
“……”子秦默然,表面镇定,却暗暗心惊。不可否认,苏耐此言与他隐约的直觉不谋而合,更大的疑惑随之而来,难道这狐妖知道些什么?
苏耐自是有备而来:“子秦公子,接下来我要说的,换作一般人,大概打死都不会相信,因为太过颠覆……不过我觉得,以公子的聪慧,在质疑我之前,会仔细考虑考虑的。”
“风歧欺骗与利用了苍幽阁所有人,尤其是你。在离开之前,我建议你,应该去找他要回自己的眼睛。”
“你说什么?!”
苏耐不予理会,一股脑道了出全部。语罢,注视着震惊无以复加的子秦,忽然低笑起来,面上那可怕的伤痕如同活了一般,像黑色的虫子伸展首尾,将原本俊秀的面容彻底割裂为两半!
……
如轩感到自己好像沉在水底,声音从遥远的上方传来,有人激烈争执,话语模糊不清。
她好像看见熟悉的身影倒下,半空中无数咒文在血红光芒中涌动,刹那间宛如江河决堤,向着自己冲来。浮在浅层的意识随即被打落深处,慢慢地,坠往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洁白无瑕,广袤无垠,混沌伊始,万物未生。茫茫天地间,她一人枯坐,渺小如蝼蚁。
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有,如同如轩此刻的脑海,空空荡荡什么也想不起。
我是谁?我为何会在这里……
她茫然四顾,不记前尘往事,不知何去何从。
迷惘间,如轩看到身前出现一人,他高大的身形轮廓似曾相识,勾起她心底尚未消失的挂念。
那人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从冰封万物的皑皑白雪之上拽起,向着前方走去。
雪地上出现了一人的脚印,如轩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身子飘过那些足迹,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凝聚。
长路因他们的跋涉而显现,回望起点,已相隔一段遥长的距离。身边忽然有了许许多多的人事与景象,随路的延长而不断变化更新。
父亲、莫叔、乳母、驴蛋……所有曾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都站在属于他们的时光里,微笑着目送自己。
道路两边,似水流年重演,往昔种种一幕幕浮现。
如轩竭力想要停下,留住那些光阴和故人,可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那只紧握她手腕的,无比粗糙的手。
她回过头,泪流满面,终是放下了所有,任凭那人决绝地拽着她,将一切抛在身后。
他们不停地走,直到越过一条仿若生死间距的无形界线。
直到此时,如轩才认出面前的人。这个本应一眼就识得的背影,却在她恍然大悟之时,突然不见。
腕上力道消失,像是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瞬间断开。
如轩惊呼,即便眼前已经空空如也,仍奋不顾身向前扑去。
可她没有摔倒在地。
有个温热的怀抱接住了她。
那人还是舍不得,又折返回来,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如轩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几乎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断断续续吐出字音。
她不知他有没有听懂,只看见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
那人向后飘去,与界线那边已经朦胧的景象一同溃散,化为泡影……
雪地上足迹的尽头,换成了她脚下的印痕。
过眼烟云散却,世界空阔如初,仿佛从没有谁与谁为伴,只有一人行过。
*
山门之外,还未将妖力全部化入体内的风歧缓慢登上石阶,涌上喉间的血腥味胜过从山南交战之地随风而来的杀伐之息。
他已无暇顾及北荒战乱和那被救走的女子,妖狐突然现身,是为复仇而来,恐怕苍幽阁也将逃脱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风歧咬牙暗忖,这一次,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除去这心头大患!
他心神不宁,临近了才看见一白衣弟子如雕像般定定立在门前。
竟是子秦。
风歧觉出端倪,面色沉了沉,厉声问:“为何不遵门规,擅自离开?”
子秦神色冷郁,很是蹊跷。一手背于身后,像是拿着什么东西。
风歧疑惑,正欲再问时,只听他道:“师尊,弟子斩杀了两年前逃脱的那只狐妖苏耐。”
子秦说着,将一只死去的红狐从锁灵囊中倒出。